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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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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阿忆老师同意转发老文一篇
天堂就在你手上 --- 阿 忆
我家楼下的古槐,树高三丈,枝叶遮天蔽日。咏很喜欢这里,所以每次从德国回家,我们都要在树下品茶。咏这次回来是四月末,正是北京槐树最美的季节。细叶尚且嫩绿,槐花已串串含苞。我们摆上小桌,沏了壶茶,慵懒地躺进藤椅。
咏一直怀才不遇,便去了波恩。去了波恩还是怀才不遇,便去教堂求上帝。据说,上帝要他勤勉为怀,死后去天堂。于是,他开始修行,把许多时间花在诵经上。不过言语间,咏常常流露出对上帝的不解:自己如此虔诚,为什么不能此生获得顺境?
咏微微凝眉,问我:“你不想去天堂吗?”
我喝了口淡茶,抬眼望他。夕阳在他身后沉默,阳光在他头顶的树梢打上金黄,春天的晚风吹扬着他的发丝。我不禁反问:“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哪儿,不是天堂吗?”
咏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疯了阿忆?天堂可是珠玉为门,纯金为街!”他在藤椅里坐起,无意间瞥见悬垂在树伞下尚未绽开的花蕾,补充了一句:“天堂的槐花是怒放的。”
咏把多么美好的想象搁置在了未来!
这使我想起多年前在雍和宫闲坐读书时看到过的一位朝拜者。他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一步一趋地挪近正殿。因为每走一步都要伏地一次,他的膝盖已经磨破。从他蓬头垢面的情形看,他对神仙的崇拜已使他忘记了洗面和梳理。我远远地望他,计算他耗去的时间。由正门到正殿花了半小时,他又花了同样的时间退离那里。很有可能,离开雍和宫,他又到别的古寺消磨时光去了。
这种为来日天堂而苦行的方式似乎有些夸张,但引颈前瞻的生活态度的确是大多数人的习惯。我要是佛陀,绝不会在轮回中为那些一门心思讨好自己而忘记扶助众生的人提供荫蔽。他们为了来世的福境,竟把此生的光阴荒疏在作揖打恭之中。而一个真正的宗教信徒,他对来世的美好祈求,应该全部体现在此生对万物的热爱之中。但对这样的人,来生并无更多的意义,因为不论是来世还是现世,他总是拥有最好的心境,懂得天堂就在四周。
禅宗里有这样一桩公案——
一天,庞蕴禅师在修行中颓然大叫:“难!难!难!十斛芝麻树上摊!”意指与佛切合之难,就像把芝麻摊在树上。而他的太太在茅庐里反辩道:“易!易!易!如下眠床脚踏地!”说悟彻就像下了床脚踩在地上那样容易。不过,最有悟性的结论却出自他们的女儿庞灵照口中:“不难也不易,百草头上祖师意。”
庞灵照道破了宗教的最高精神,认为一草一木都是妙法和道。如果你敬佛,就敬这世间的一切。这就是禅宗里常常提到的“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尽是法身”。对神的“恭”体现为对万物的爱,“敬”表现为对世界运行法则的认同感。
在北京大学上哲学课时,我曾与唯物主义讲师有过这样一场问答。
“请问老师,在唯物主义世界里,有没有一种东西是全能的?”
“有哇,万物运动的规律性就是。”
“是,规律掌握着世间一切变化和悲喜。但我想再问老师,在唯心观里,您认为什么是全能的?”
“当然是上帝!”
“那您不认为规律和上帝是一种东西吗?不同是,上帝是规律的拟人化身,规律是上帝的本来意义……”
我相信,上帝本是生活中的一个抽象的铁律,贯穿在时间的每一秒钟的流逝之中,隐匿在空间每一起动静之中。只是远古的祖先无法拿捏它,便创造了易于理解的人形上帝,然后围绕上帝杜撰了一套故事。
不是吗?你可以从这套故事的逻辑上的荒诞性和各种驴唇不对马嘴的说教中,发现凡人造神的疏忽。在那部一切演绎都建筑在善恶树上一只苹果被偷吃的《圣经》里,神的身上留下了大量的造神者的痕迹。因此上帝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他只对以色列人怀有深情,而淹杀埃及追兵时却显得残忍无比。上帝还是独载者,《摩西十诫》的前三条都在大搞个人崇拜。他告诫亚伯拉罕说,“听从我指引的人都会有好前途”,这种家长制作风显得尤其赤裸裸。因为是以凡人之心,度神明之腹,上帝便显得贪婪。要不是他看不上该隐的贡礼,该隐又何必因为嫉妒而杀死亲生兄弟?要说最为可笑的,应该是天堂落成的福音。传说中的天堂十分像奢华的人间大都会,它是用碧玉做成的城墙。这种铜臭气味儿成了诱饵,吸引着人们倾其终生,放弃眼前的一切欢乐,向虚妄的天庭拥去。
这使宗教陷于悲剧之中。它从对自然的恭敬,堕落为一套学说。上帝也从包容无量的规律性,凝结为一樽樽精致的泥偶。这种结局使千百万教徒误入歧途,他们笃信上帝,却不爱人间。他们相信天堂,却不知道天堂在即。
实际上,上帝融汇在人世间,天堂就在你的手上。当你的双手把住规律的脉搏,天堂便在你的周围当下建成。如果违背规律,你便处处走在地狱的火上。天堂就是美丽的人间,地狱不过是人间的苦难。人们降生之时,生命之门开启,天堂和地狱都在门后恭候。当生命之门关闭,天堂和地狱会一同消失。而在天堂和地狱的天秤上,上帝如同一只客观的砝码,你用双手朝天堂的方向推它,它便使你远离地狱。尽管他是命运的判官,决定着你是一帆风顺还是逆水行船,但你的双手却是最为积极的主导力量。
我读到过这样一个故事——
史密斯先生坐在屋顶上,脚下洪水不断上涨。一条独木舟经过房前,舟上的人喊:“我带你到高处去好吗?”史密斯回答:“不,谢谢,我相信上帝会来救我。”洪水很快升到了他的腰部。这时,一条机动船经过,有人叫道:“我们把你带到高处去吧!”史密斯说:“不,我相信,上帝一定会来救我。”当水涨到他的颈部时,一架直升机飞过,飞行员大叫:“抓住绳子,我把你拉上来!”史密斯坚定地回答:“不,我相信上帝!”
经过几个小时的踩水,史密斯终于筋疲力竭,沉入水底。他见了上帝,大惑不解地问:“我如此相信您,您却不愿救我,为什么?”上帝无可奈何地反问:“你还要我做什么?我曾派去两条船和一架飞机!”
可怜的史密斯先生不知道,上帝只帮助那些乐于自救的人,他只能借用你自己的双手来拯救你,获得生存的天堂。除此之外,他还会给那些不仅自救而且乐于救人的人,一个心灵上的清凉世界。但这不是那些把日常生活用于向雕塑倾诉的人所能理解的。
我去黄山飞来峰游玩,曾吃惊地发现山体的每一道石缝里,塞满了零币。下山时,我又看见一批喧闹的游人爬上狭窄的基座,挤到山石下,争先恐后地抠出别人的钱扔掉,再把自己的钱币塞进去。同样是他们,下山后没有一位愿意向残乞施舍,在与卖蕃茄的老奶奶讨了大半天价钱之后,又在中巴上和司机大吵了一架。我想,即使圣经中的天堂真有,上帝也不会把门票交给他们。无论怎样,上帝不是个花小钱就可以买动的神。他的考验恰在残乞、老奶奶、司机的目光中,这些人都是天堂的看门人。
我听见咏在道别,明晨他要早起,去亚斯教堂做礼拜。
那所教堂是我熟悉的。我常去听赞美诗,也常常看到那些虔诚的教徒,在走出教堂而面对院墙下的盲乞时,那种慌忙扔下上帝而仓惶逃走的样子。我相信,上帝不会关照他们。
我一直想告诉咏,如果你的虔诚不只在礼拜天,而是在每一天、每一人、每一件事上,你便已身在天堂。
咏走后,近圆的月亮爬向空中。我加了件衣服,在月下坐了一夜。
大约子夜时分——我想咏为了早起礼拜,那时早已驰入梦乡——而我的头顶上,每一朵槐花却悄悄绽开。整个北京城,浸泡在四溢的芬芳之中。
北京东四七条四号二楼
1994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