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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王颖 《千年敬祈》
你吃什么,就是什么样的人。你读什么,就是什么样的人。你信什么,就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什么样的话,写什么样的字,你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移民美国12年的宜兰,最后冲着父亲爆发:“我说中文的时候,不是一个好妻子。因为我从小在这种语言里,没有学会如何去爱。当我学会了另一种语言,活在英文中,重新获得了表达和沟通的能力,我才开始学会去爱。”
父亲愤怒了,“难道是我和你妈造成了你的婚外恋?你背叛丈夫,爱上有妇之夫,又使他背叛自己的妻子,都因为我们没教会你用中文来表达自己?”一个多小时,语言夹杂、味道寡淡的故事,忽然进入高潮。言语稀少的父女俩,一口气说出了电影中一半以上台词。宜兰说,“你和妈妈就从来不谈你们的问题。所以我也学会了不谈,也不懂怎么去谈。”
直到她学会英语,躲在英语中说“I love you”。刻薄一点说,当你失丧了在母语中的盼望时,也只配在第二种语言中偷情。这时“偷情”不只是对一段婚外恋的描述,而是对宜兰和她情人的整个生命状态的界定。如果说,我的灵魂在今生就是一场流亡,那么我这一辈子,用两个汉字来描述,就没有比“偷情”更贴切的了。这是对“偷生”的一个更文学性的表达。
林和生先生送我一本他译的《丧钟为谁而鸣》。玄学派诗人、大主教约翰・邓恩,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当时伦敦瘟疫肆虐,每天都能听到教堂的钟声为死者响起。邓恩写下了那段著名的感言,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因为钟声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必有一死。第二,你不是一座孤岛,人类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人的死,都是我的一部分的减损。
为什么、凭什么在邓恩那里,一个不相干的人死了,却是我的减损?在邓恩与另一个死者之间,是有一个中介的,就是基督耶稣和他的教会。邓恩说,“教会为一个孩子施洗,和我有关。”因为这孩子从此与教会相联系,而我是教会的一部分。因此,“教会安葬一个人也与我有关”,因为“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同一位作者的作品,都属于同一卷书”。
宜兰的爸爸也常谈到死亡和对人生譬如朝露的追思。他逢人就说,从报纸上知道,蟋蟀要在地下活17年才钻出来,夏天歌唱,然后死亡。他老伴去世了,和许多中国人一样,对生命意义的指望,延续到了女儿和未来的孙儿。他来美国看女儿,骨子里不但要看一个从他而出的鲜活生命,也是来看一个死亡之后的世界。
华裔作家和导演都擅长处理语言文化差异。原著作者是哈金之后,近年成就最著的华裔女作家李翊云。《千年敬祈》是她屡屡获奖的短篇小说集。语言的议题,也在小说与现实之间跳跃。因为李女士多次表示,她的小说拒绝译为中文。对我来说,看王颖这部电影,就是最方便的选择了。
有意思的是邓恩也用语言的转换来描述死亡。他说,“一个人死了,就好像书中的一章,并不会被撕去,而是被转变为另一种更美好的语言。”换个角度,《丧钟为谁而鸣》其实就是约翰・邓恩的清明节。但他吊唁追思的,不只是亲人,而是每次丧钟响起时的死者。肉身衰残的邓恩,在33篇“紧急时刻的祷告”中,最终获得盼望,以支离破碎的人类语言,抵达了伟大信仰的澄明之光。
但清明节的意义之于我们,仍然不是“丧钟为谁而鸣”,尽管清明也提醒每个缅怀亲人的人,你必有一死。但一个无从得到安慰的提醒实在残忍。当邓恩说,尘世是我肉身的凭据,天国是我灵魂的凭据,我们在亲人坟前,除了烧纸摆肉,糊弄自己的伤感,又能说什么呢。
婚姻衰败的标志之一,是我们几乎看不到一部用汉语细致描述家庭伦理的电影。家人的生命关系及伦理张力,始终不是中国导演关怀的焦点。宜兰的话,套用在李翊云和王颖身上大概也蛮贴切的。如果你在一种语言中,从来没有学会表达爱。当你学会第二种语言,你就只能远离母语,到艺术中去偷情。
宜兰的爸爸年轻时参加革命,是一位火箭工程师,后来和女助手关系亲近。这个“作风问题”,使他离开工程师的职位,做了半辈子文书。当他回答女儿“我和你妈从来没什么问题”,宜兰再次爆发,说,“你的谎要说到什么时候,就因为那个女人,从小人家就指着我说风?话。我和妈妈都知道。”
这一段,特别叫我难过。因为看见盼望的丧失,比疾病更容易遗传,又比疾病更难以医治。幸福转瞬即逝,但捆绑与纠缠,却在一代又一代之间抽刀断水水更流。
最后的场景还是隔膜。父亲在房间,自言自语,讲述当年的真相。宜兰却在一墙之隔,收拾行装,转身而去。多少家庭如此相似,没有沟通,只有爆发。井喷式的关系,用一辈子来筑底。
宜兰和情人分手时用了句古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用英文说,“你要祈祷一百年,才能共渡一条船。你要祈祷一千年,才有好姻缘。”不过修行与祈祷,刚好道出佛教世界观与基督教世界观的迥异。修行在自己;祈祷,却是仰望一个万古以先的恩典。是否需要一个中介,在我们不能和好时,与我们和好;在我们无力沟通时,与我们相交。两种世界观正好相反。基督教相信那一位十字架上的基督,是必须的中介。去掉这个中介,直接相连,就是人文主义。
所以,把“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句话,换成基督教式的回答,就是感谢神。像一首古圣诗所唱的,“万古磐石为我开,让我藏身在主怀。”除非基督已为我和我爱的人祈祷了一万年,我们才能爱。一个不知道如何去爱的人,总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藏到十字架的爱里面,宜兰却藏在了第二种语言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