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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川康》35

已有 2125 次阅读2010-5-26 19:12 |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红与黑


    60年秋, 我生了一场大病, 医生下了多次病危通知, 他们说救活我实属不易。病愈后回到学校,身体非常虚弱,每餐饭量很少,医生嘱咐少吃多餐。我属于学校的集体户口, 粮票由学校统一管理我找到领导说明我的特殊情况,希望退些粮票根据身体需要自己处理。领导黑着脸说:“我们不能给你退粮票,什么叫集体主义,这就叫集体主义,你一次吃不了那么多, 就由组织处理。”我忍着就要掉下来的泪水,转身而去,不懂这所谓的集体主义和剥削有什么不同。真羡慕家在学校的教师, 他们有自己的户口, 粮票由自己掌握。我何时才能享有这种好事?

     一九六一年“三面红旗”高高飘扬。为了中国的钢产量在十年或更短的时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国”,为了“保证钢铁元帅升帐”,煤炭必须先行。春末,上级指示,四川省的中等专业学校停止上课,学生一律奔赴采煤第一线。我所在的学校隶属于四川省煤炭厅,下煤矿采煤理所当然要走到全省最前面。领导以“大跃进”的速度,指定部分教师带领学生奔赴煤矿。我看看有幸被指定者,大多为家庭出生不好的人。临行前,我回了一趟西南师范学院,特地与丈夫照了一张像,暗想或许这将成为我留下的最后纪念,却不肯在临别时把话说透,第二天就和学生一起下煤矿去了。我们被分配到成渝铁路旁的曾家山煤矿,这是个规模不小的国家煤矿。

     从来没有去过煤矿,我的印象中,煤矿工人戴着装有矿灯的藤帽,采煤电钻在他们有力的手上“嘟、嘟”地唱歌,轰鸣声中,煤炭哗啦啦地往下掉,好不威风凛凛。来到煤矿,才知道矿工的生活并不象我心目中的那样。

     我们进入矿区,就到了煤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煤灰,路上到处是煤粉,房屋四周都有煤尘,树叶上、草茎上,无处没有煤的踪迹。即使吃饭,饭后看看双手,十个指头上已留下一层油黑。可我们来到这里,就得到工人的粮食定量,每月三十多斤粮,下井上班,每天还能领到一个三两粮的馒头(大家叫它矿餐),加起来每月共有四十多斤粮,吃不完还可以退成粮票。在这最缺粮的时候,终于能为家里积存一些粮票,想想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比起那些留在学校的人每月领到的十九斤饭票,不知多了多少。我们因接受改造得福,现在还真能让他们羡慕够的。

     带队的是团委书记,她负责掌管全局,当然不会下矿劳动。我们这些改造对象心里很明白,应该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不等领导开口,搬去和学生住在大房间里。其实我比学生大不了多少,和她们一起很轻松,我打心眼里高兴。我们班被安排到二号井干活,男生到工作面采煤,女生分配到井底车场看守各种电器设备,我在井长室旁边开掏水仓的绞车。女生的工作不算累,男生就很艰苦了,好在他们都是十几岁孩子,欢乐总是离不开大家。

     最可喜的还是吃饭,煤矿工人的劳动太苦了,在煮饭上好象还没有人做什么手脚,买到的饭比较硬,我们称它为硬米子饭,它很有嚼劲,比起学校食堂那不象干饭也不象稀饭的竹筒饭不知要好多少。有学生从家里带来炒过的盐,混在硬米子饭里特别香,还能节约菜钱。学生们天真、纯洁,比领导好相处,她们让我享用炒盐,我只得承认自己是井底之蛙,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好吃的东西。

     二号井是个斜井,上下井都通过一条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的大巷。上班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大难题。下班后满脸、满身都是黑灰,自然要去洗澡,这里的澡堂是大浴池十几个人同时浸泡在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方形大池子里。我迟迟疑疑地进到池中,水深不到一米。哦!怎么踩到一层几厘米厚、软棉棉、腻乎乎的东西?用脚勾起来看看,全是煤泥浆。原来这里的澡堂换水时从不清洗浴池,每个洗澡的人身上的煤灰、煤屑都沉淀到池底,日积月累,池底就彭了厚厚一层煤泥。我这个“地主狗崽子”“顽习”不改,一看就吓坏了立即惊慌地跳出浴池。回头看池里说说笑笑、从容洗浴的女工们,感到十分酸楚。她们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怎么竟没有人过问呢?又想到夏天将到,更不知何时是归期,我该怎么办?不管怎样我再也不会去那里洗澡了。我用脸盆打水回住处,洗脸、洗手、洗脚,再反复擦洗身体。哎,既来之,则安之,过一天算一天吧。

     在煤矿住下来,才了解到矿工的生活实在是太凄苦了。他们的艰辛不仅仅来自于下井沉重的体力劳动,贫穷、孤单、死亡,真是一言难尽。年青人每月十几元的工资难以养家,人们都说煤矿工人是埋了没有死的人,谁愿意嫁给他们?能娶媳妇的年轻工人不多。

     一个工人有幸新婚,夫妻俩穷得只有一套象样的衣服,他舍不得穿工作服上班,用布条一条条绑在身上遮身蔽体。暮春时节半夜仍很寒冷,晚班前他坐在火堆边烤火。由于太冷靠火近了些,突然被火烧着了身上的破布条,忙乱惊恐之中他拉不掉裹得紧紧的布条,就拼命朝坡下的小河跑。谁知跑动引起的风加大了火势,真是风助火势,火长风威,火一下子呼拉拉地烧遍他全身。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大家在惊慌中乱成一团,仅见一火人疯狂地向前飞奔,没跑多远就倒下了。他被活活烧死在离河边仅十来米的地方。人们后来都说,起火太突然,他如能镇定一点就地打滚,火一定能被滚灭,可是惶恐中他没有想到。这事发生在我们到矿不久,大家都非常震惊。

没过几天,又一个夜班工人坐在变压器下取暖时睡着了,醒来后打哈欠,双手往上一伸,伸到变压器旁边的电线上,触电身亡。一个矿工在井下巷道里被顶棚上掉下的石头砸死。两个工人去旧巷道检查瓦斯,在充满瓦斯的巷道里被毒死……。工人们都说煤矿死一两个人是常事,算不上事故。这些话让我震惊,解放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人民共和国的领导阶级竟还过着这种生活,这些地地道道的产业工人的生命竟那么没有保障。记得当时有这么一首歌:


         工人阶级硬骨头,

         跟着毛泽东我们走,走,走!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革命的路上决不回头。

         高举红旗,勇敢前进,

         我们是新时代的火车头,

    我们是新时代的火车头!


看来这豪迈的歌声与煤矿工人无缘。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我们上深夜班,从零点到清晨八点。和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领矿餐时,男孩子们从工作面出来,大家还说笑了一番。我照样开绞车,女生们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守各种通风机器。眼看还有几分钟就该下班,接班的工人们正陆续下井。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那声音不象是听到的,好象是自己耳朵里发出的震动。几乎同时一股难闻的怪味袭来,井底车场顿时一片混乱,工人们用毛巾捂着口鼻飞快地奔跑。一个可怕的念头____“瓦斯爆炸!”在我脑里一闪而过,抬头看到值班井长正对着电话大吼。我急忙招呼惊慌失措的女孩子们赶快逃命,自己也顺着斜坡往上走。但在极度的震撼和恐惧中两脚完全不听使唤,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突然听到从身边跑过的人说,是学生采煤的工作面发生了爆炸,我吓呆了,不敢再往上走。

     矿山救护队下来了,我跟在他们后面又回到井底车场。那位可敬的井长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神态象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吩咐我到井口的汽车边等着,准备送抢救出来的人去医院,就带领救护队健步走进又深又黑的矿井。看着这位井长消逝的地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不能久留,应该立即去执行他交给的任务。

     不一会儿,送出来两位昏迷不醒的学生,慌乱中听到有人叫我等在医院,准备接收下一批伤员,我赶快爬上汽车。这期间我一直迷迷糊糊,脑袋里一团乱麻,唯一还知道的就是不能离开学生,不能离开抢救行动。两位学生送进医院后,我左等右等却不见再有车来。下午才知道,除救出的两位在大巷装运输车的学生外,其他十几位学生和二十几位工人已全部遇难。

     我已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一整天没吃没喝,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恐怖和混乱,又得知几十个情同手足的孩子和矿工罹难,竟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那十来里路回到住处,也没有注意到路人向我投来的异样目光,更没有想到自己满脸的黑灰,身上还穿着全是煤尘的工作服。

     女孩子们看见我回去都围了上来,刚叫了我一声又痛哭失声,她们的眼睛早已又红又肿,脸上还带着泪痕。我这才如大梦初醒,相信再也见不到那些活泼可爱的男孩子了。他们都是工人的后代,都才十几岁,他们还是少年,还处在调皮、作梦的年龄,毛泽东曾说:“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但这些“祖国的花朵”刚刚打出花苞,还没有来得及怒放,就遭难凋谢了,就这么匆匆地离开本该属于他们的世界!为什么会是他们?为什么钢铁产量“超过英国、赶上美国”的目标必须用他们幼小的生命去换取?

     煤矿停了工,井口被哭喊的家属和工人们团团围住。领导不敢白天把遇难者的遗体运出来。夜深了,守在井口的人们慢慢散去,遗体才被叠装在矿车里一车车运出井,只见僵硬的四肢横七竖八地伸到车外,像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

    后来听工人们说,这次发生爆炸的是二号井唯一使用并联通风的工作面,如果发生在其它任何一个串连通风的工作面,那天的瓦斯爆炸会把整个井抬起来,井下的人将无一幸免。想到丢了命的矿工和孩子们,我没有资格说自己幸运,但我差一点进了鬼门关,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夜里三点钟,突然通知我去认尸,几个女生自告奋勇陪我同行。那是一幅多么惨不忍睹的景象啊!几十个人密密地躺在一间大房子里,一色的灰色新衣和黑布鞋,每个人的腹部都鼓鼓胀胀的,揭开脸上的毛巾,他们的脸都呈奇怪的粉红色。我们蹲在他们身边,默默地一一告别,有的尚能认得出姓名,有的却已无法辨认。那揪心的痛苦化成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孩子们冰冷的脸上。要不是有女孩子陪着,也许我早就崩溃了。

    善后工作就不该由我这种“黑狗崽子”来管了,自有领队、校长和矿领导处理。学生们既无工龄又无妻儿,抚恤金每人只有一百元左右。

    那几天有太多的哭声、太多的眼泪、太多的伤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件事:一件是一位十六岁男生的父母来到煤矿,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他们也不要抚恤金,只是抱着独生子的照片不停地颤抖,让人看了心碎,我终于明白“眼泪流干”不是文人夸张的说法;另一件事是,在追悼会上领队说:“这些同学死后有校长亲自送葬,他们很光荣。”真让我对这位书记刮目相看,这么多十几岁的少年只因领导的一声令下,就到煤矿当童工,现在竟惨遭夭折。他们死得那么惨、那么冤、那么不值,任何人在他们灵前都显得非常渺小。校长没有丝毫理由给他们光荣,他在他们面前应该感到愧疚,校长有什么理由在死者面前居高临下?这个领队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孩子们的苦和冤她都感受不到,却毫不放过利用这次矿难来吹捧校长,为自己日后加官进爵做准备。

    几十年来,每次乘火车经过这个煤矿所在的车站,我都会引颈远望,想起那些过早离开人世的孩子们,想起遭难的煤矿工人们。他们也有父母兄弟,他们的亲人现在怎么样了?失去爱子的痛苦还有人关心吗?

    处理完善后工作,矿井又要开工了。经历过这场灾难,愿意下矿的人很少,男生都不在了,女孩子更害怕。学生说怕没有关系,因为她们年青、胆小,而且都是根红苗的工人子女;我虽然也年青,但要是我说害怕,那一定会被斥责为好逸恶劳的阶级本性所致。我想:矿山发生了事故,技术人员一个个吓得失魂落魄, 领导心里正莫名火起,千万不能撞在他们的枪口上。我要是不小心被他们抓个政治典型,自毁前程不说,婆婆、妈妈还有年幼的弟弟怎么活下去?我只能硬着头皮带头下井,万一我运气不好又遇到事故,至少我的家人不会被牵连。

    又过了约两个月,据说全省去煤矿的中专学生相继出了不少类似问题,省领导又决定学生全部返回学校。我们告别了曾家山,告别了永远留在那里的孩子们,结束这次得不偿失的行动。至于“先行官”究竟先行没有,“元帅”到底升帐没有,已经无心再过问。不久,上级决定学校停办,这批经历了童工生涯和死亡洗礼的孩子,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全部被遣返回家。直到1964年学校奉命招收新生,我们才从校办工厂的各个车间重回教学楼,又有了从事自己专业工作的机会。

    我带着积存的几十斤粮票和一颗冰凉的心回家过暑假。那个假期全家结结实实吃了几顿饱饭,剩下的粮票留着备用。妈妈把全家这年政府发的布票都给了我。因为这年每人只发一米布票,说是穿衣服应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用这些布票做了两件新衣,以替换在煤矿上穿得再也洗不干净的衣服。

    在亲人们的关爱和抚慰下,我的心才慢慢暖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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