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天意高难问！

卢克谦

“从来天意高难问”，如同句子揭示的认知价值一样，这个句子本身也是挺神秘的。人们引用颇多，给人的感慨也各不相同，到底作何解好呢？我想，还是从它源头分析起。

搜索网络，可见到的句子有如：“从来天意高难问,自古民心不易知”、“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亦老悲难诉”“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等等。其实，最早是源之于杜甫《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诗“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后宋代张元干的《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再直接套用。张词云：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干(1091-约1170),也作张元干,福州人.字仲宗,自号芦川居士,真隐山人.词风豪放,为辛派泀人之先驱.著有《芦川词》,《芦川归来集》。前人考证说，这首词作于北宋灭亡，士大夫南渡的时期。这个时期，慷慨悲壮的忧国忧民的词人们，名篇叠出，这首贺新郎也是其中之一。张芦川（张元干）的《贺新郎》之作，先以“曳杖危楼去”寄怀李纲，后以“梦绕神州路”送别胡铨，两词尤为悲愤痛苦，感人肺腑。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因反对“和议”、请斩秦桧等三人而贬为福州签判的胡铨，再次遭遣，除名编管新州（今广东新兴），芦川作此词以相送。句子解释如下：

梦绕神州路：连做梦也忘不了中原地区。神州：一般指中国，这里专指被金兵占领的中原。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只恨在萧瑟的秋风中，处处兵营都发出悲凉的号角声，那汴京的宫殿都荒芜了。怅：心里愁闷；画角：号角；故宫：北宋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市）；离黍：长满了庄稼。另有《诗经·王风》之“粟离之悲”的涵义[1]。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稳定如山的北宋怎么会一朝倾覆，让金兵在中原到处乱窜呢？底事：何事？昆仑：昆仑山，喻北宋王朝；砥柱：砥柱山，在黄河中。九地：遍地；黄流：黄河水，这里指金兵；乱注：到处流。孤兔-指金兵。

天意从来高难问：皇帝高高在上，他的意图没人了解。

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何况人们很快忘记了亡国之恨。

更南浦，送君去：更，再。南浦-送别的码头。

耿-明亮。斜河-银河斜转（夜深了）。断云微度：一朵朵浮云缓慢飘过去。

万里江山知何处：江山阻隔，相距万里，知道你在哪里呢？

回首：回忆。

对床夜语：对躺在床上谈话到深夜。

雁不到、书成谁与：（你去的地方）大雁也飞不到，写好的信交给谁呢？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远望天空，想到古今世态的变化。（我们谈的都是国家大事）怎么能象孩子那样只顾说个人恩怨呢？举起大酒杯喝酒，听金缕曲罢。大白：酒杯。金缕：《金缕曲》就是《贺新郎》词牌的别名。

这首词，价值意义巨大，主要是“天意从来高难问”一句，让人回味不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词曲类》赞曰：“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一般认为，词中“天意从来高难问”的“天意”包括两层意思，一层是承上来的，砥柱怎么会倒塌的，北宋怎么亡的，这天意难问；一层是照应下文的，即“悲难诉”和送别，这里含有怎么让投降派秦桧掌了权，把坚决主张抗战的胡铨充军出去呢？这层的意思在词里不便说明，只从“悲难诉”和送别里透露出来。这就从北宋的灭亡联系到南宋的走投降路线，这个天意实际上是指向封建的最高统治者。

引申开来，天意既指封建统治者的想法，也可指不可知的天命。在现实生活中，由天意引发的感叹和思考多矣。有人认为，天意就是自然规律，做事情必须遵循规律，否则必败无疑。有人说：“所谓天意，是未知未觉的玄机，是风云莫测的将来。所谓高，是琢磨不定的扑朔。所谓难，是琢磨不透的迷离。所谓问，是把握自己的渴望。”[2]是啊，天意从来高难问，此言不虚，言下之意就有：天意高深莫测，让人或宛如隔世，或高山仰止，或敬而远之，也因为深不可测而酿造了无数的悲剧。

但天意在某种情境里又可以是一种境界，因为每一个人都有欲望。平凡者渴望成功，成功者追求更大的辉煌。而成功和辉煌，总是在明天，在梦里，在雾中，所以高，所以难，所以不可问。若是明白昨天的得失，调整今天的行为，争取如愿以偿的将来，上苍就会理解、尊重、相随人们的愿望，天意，就会有迹可循。这似乎是规律性的昭示。每个人对人生的见解都不同，所以人生复杂多样、缤纷色彩。成功是无止境的追求，成功的路上有无数的绊脚石，有的人在坚持了一半之后认为是天意如此，天意不可违，所以拿起了石头往自己脚上砸，就此止步；有的人认为那些绊脚石是免费的材料，于是一块一块的搬，不喊痛、不怕苦、不怕累，乐在其中，最终用这些石头建起了辉煌地宫殿。有的人少年得志，有的人中年悟道，有的人老来有成，有的人终其一生贫穷潦倒……是天意？还是人为？都可给人以思维和启迪啊。

遗憾的是，有多少人洞察真正的天机呢？如果说，时人曾对毛泽东无法理解，当时只能以“天意从来高难问”来仰看毛泽东，聊以自解或自慰。那么，毛泽东本人也在感叹天意难测，就给人以更深的思考了。似乎，人们对不可知的对象，对高于自己的对象，也都可看成是天意。人人都面临有不可知、高难问的天意，毛泽东也不例外。据《毛泽东传》说，晚年的毛泽东，病中常常诵读“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也许我们从这一现象中，可以窥见到他暮年的几丝心绪：他也许在感叹人生易老，感叹天意无法给人以永恒，于是乎，他不得不“只争朝夕”地奋斗，乃至于感叹时光之不可追。

反过来看，天意真的高难问吗？似也未必尽然。据说，晚年的巴金老人，常常得到别人送花来点缀生活，于是有人结合现实而感叹：政治家把鲜花送给谁，尤其是活人，是有严格的政治取向的，这是人们都心有灵犀的。类似的就如临终的宋庆龄被入党一样，让人洞见天意了。巴金晚年享有被赠花殊誉，也无非是政治之花，可惜巴老过早进入失语状态，根本无暇体会。据说，巴金传世而又广为人知的末句是：“从今以后，我是为你们活。”这句话是在偶尔清醒的瞬间留下的，其涵义弥足珍贵了，他参悟透了天意的状景，也可说巴老末句的意思是，天意不能问而只能意味、附会。

2011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