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移居美國後，就注意到了張純如的作品，特別是《南京大屠殺》這本書。一個在美國出生的華人，一位風姿卓越的年輕女性，竟然選擇了這樣一個悲慘、沉重和印上中華民族苦難歷史中十分血腥的一章，全身心地投入，到處奔波，蒐集材料，訪談有關人士。相反地，在中國大陸這麼多的作家，卻沒有去做。有人說，中國人等這本書等了６０年，直到張純如下筆。

　　這是一種心靈的震撼，吸引了我。我到書店買了這本用英文寫作的書，心想有一天我採訪她時，請這位女作家簽名留念。後來幾度聯絡，因為她住在美西，未能碰面。我自我安慰：她很年輕，才２０多歲，來日方長。

　　你萬萬沒有想到，３６歲的青春年華和滿腹才能，就這樣自己舉起前兩天剛購買的手槍，朝自己的頭部扣動了扳機。一命嗚呼！我更加懂得，天下有許多事，是你預料不到的，也不可能預料到的。明白了這一點，你也許開始明白了人生的真諦。

（四）

張純如的作品，不談風花雪月和男女私情。貫穿始終的，是追求歷史真相和社會正義的寫實題材(Non-Fiction)。唯其真實，才激動人心，揭開神秘的面紗，填補歷史的空白。

她的第一部作品，《中國飛彈之父——錢學森之謎》(Thread of the Silkworm)，描寫華人科學家錢學森３０年代留學美國，本是備受重用的科學精英，卻成為５０年代麥卡錫主義的恐共犧牲品，當時美國政府懷疑錢學森是中國大陸派來竊取美國製造飛彈的間諜，把他軟禁５年後驅逐出境。錢學森回到大陸後，將大陸的飛彈技術推進了２０年。從此，他狠美國，一生都不願再踏上這塊很多人嚮往的土地。

　　１９９７年１２月出版的《南京大屠殺－被遺忘的二戰浩劫》一書，使她名聲大噪，在美國文壇和華人社會成為轟動的女作家。

　　真是難以想像，一個２６歲的貌似纖弱、文靜的女子，用２年的時間蒐集、挖掘、採訪、實地考察這樣一個殘酷、血腥的史實，向全世界講述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獸行，寫出這樣一本警世之作，不能不使人肅然起敬和仰天長嘆。

　　１９９５年冬季，張純如在美國國家檔案館和國會圖書館，埋頭蒐集各種資料。她內斂的性格，外表似乎仍然安詳、平和、綺麗，齊腰的黑髮似乎仍然柔順，但是一團義憤填膺和追求歷史真相之火，正在她的胸腔內奔騰升起。接著，她兩次到大陸，前往北京、上海、杭州進行為期６個星期的調查和搜證，並到南京實地搜採史實。

　　１９９７年《南京大屠殺》英文版問世，立即得到美國主流社會和華人群體的強烈反響，５０萬冊的銷售量，列入《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長達１０週之久。美國許多著名作家感動之餘撰文推薦，並被評為年度最佳書籍之一。《南京大屠殺》一書觸到了日本極右翼團體的神經末梢，遭到他們的強硬反制、施壓和威脅。張純如這個２０多歲的中國女作家，可以說展現了大將風度，公開宣稱書的內容不作任何修改。於是，日本出版商取消出版合同，日本駐華盛頓公使發表聲明稱該書是“一面之詞”，充滿“錯誤”和“缺乏歷史準確性”。張純如經常收到日本右翼分子的充滿恐嚇的信件。她向記者坦承有點害怕，但卻沒有退卻。她表示願意與日本歷史學家進行電視辯論，並對日本公使的言論予以響亮的回擊。

　　難能可貴！華裔人傑！

　　張純如出生在美國，是個ABC (American Born Chinese)，父（張紹進）母（張盈盈）都是科學家，只生下這一個女兒。快樂的童年，幸福的青少年，讀大學，戀愛結婚。她沒有經歷過大陸人所曾經經歷過的暴風驟雨，但她以認真嚴肅的態度進行寫作，體驗到“寫作是一項耗費身心和體力的職業”，因為在“她所寫的悲劇故事中，她總是把自己的情感寫進去” (Ignativs Ding語)。這是人類區別於動物的情感。她第一次見到噩夢般的照片，因為憤怒幾乎失去知覺，有時她會對著電腦顫抖和哭泣。她說：“在世界歷史中，很少有哪種暴行能與二次大戰期間的南京大屠殺相比＂。此後，有關中日戰爭的集會和論壇，張純如是必定被邀請的嘉賓並發表講話。

张纯如生前在一个维护抗日战争史实的集会上

南京大屠杀的一个血腥镜头

許多美國人從此書中，第一次聽說南京大屠殺殺害、淩辱了３０萬手無寸鐵的中國人，十分震驚和無法理解，連連詢問：日本人怎麼能這樣沒有人性？

克林頓政府任內，美國政府決定解密國家掌握的對日戰爭秘密文件前，希莱莉專門接見張純如，聽取意見。張純如講了兩件事：南京大屠殺和７３１部隊。

張純如的第三本著作，題目是《華人在美國》(The Chinese in American: A Narrative History)，敘述華人移民美國的艱難旅程。

張純如沒有完成的著作，是寫二戰期間美軍戰俘在菲律賓巴丹半島日軍戰俘營的悲慘遭遇。她最後一次外出採訪，就是到肯塔基州會見生還的美國老兵。又是日本侵略者。她坦承她此生不敢去日本了。

（五）

　　張盈盈（張純如母親）剛剛出版的新書，試圖解答人們心中的一個疑團和困惑：為什麼年紀輕輕、風華正茂的張純如竟然走上自殺的絕路？

　　２００４年１１月９日。張純如舉起她剛剛購買的手槍，開槍自盡。噩耗傳來，使多少人驚愕、不解和深深痛惜。

　　這就是突如其來的悲劇。于無聲處聽驚雷。

　　驚世的著作，美好的聲名，健在的父母，２歲的雛兒，挺拔的美國丈夫，新的寫作題材正在著手中，為什麼要狠下心來結束才３６個年頭的生命？

　　按照Life Begins at Forty（人生四十才開始）的說法，純如的生命之花還沒有開始綻放，山花爛漫的前程正在遠處向她招手呢！

　　張盈盈的答案是：女兒得了憂鬱症，看過多位精神科醫生，吃了醫生的處方藥而導致輕生。

　　這當然言之有理，但也沉重地提醒人們，西藥，特別服用治療精神領域疾病的Chemical西藥，最好慎重，慎重，再慎重。如果我的至愛親朋患有此症，我的建議是：不吃西藥，另闢蹊徑。

　　何況這類處方西藥的瓶上，貼有Warning的標籤：“服用此藥的青少年，可能會產生自殺的念頭。＂

　　這是西藥廠商的利益驅使，如同煙商在煙盒上貼著“抽煙有礙健康”的警示一樣，都是為了有人“誤入歧途”後，有關廠商不負責任一樣。治憂鬱的藥物導致自殺，在美國引起多次訴訟，但都以和解收場，條件是要簽《保密條約》，不得外傳。

　　我的思索是，藥物引起自殺的觀點，可能成立，也可能不成立，但是憂鬱症因何而來，仍然是個疑問。張盈盈在新書中寫道：“純如一直是個堅強、開心的、勇敢的女子。她以前時常說，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要自殺。”

“不明白為什麼別人要自殺”的張純如，自己也採取了別人不明白的自殺手段，這也許就是旁觀者清，當事者迷吧！

自殺，也需要勇氣，是一種不值得欣賞的勇氣。

悲劇，令人們痛惜，但悲劇不會從此偃旗息鼓。

昨夜星辰，幽雅、耀眼、深邃，依然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