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上海

                      （三）

林家海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离开。

楼梯一阵急步声，女掌柜带来另一位女生，堵住包房的门。

“先生，对不起！刚才那服务生说走话，已被骂。其实我就是上海支疆职工的下一代，知道哈密瓜的甜、酸葡萄的涩和戈壁大漠的遥远。回城两手空空，弟弟有出息，考进哈密路上的警校在读书。我找不到工，就开个巷子小店谋生。希望你能顾到上海和新疆两地乡亲的情面上，留下来。”

林家海犹豫了：眼前透出几分妖艳的女掌柜眼睛是蓝色的，或许她确是上海支疆单身职工与当地维吾尔族联姻所生，混血的漂亮中带有几分斗胆的泼悍。弟弟将成为警官，姐姐却拉过虎皮开这种灰暗的店，或许这也是一无所有的回城族要强出头的怪套路。

女掌柜察言观色，认准客人已动摇，她用手掌轻搡身旁的女生，低声交代：“美芬，我重情分收留你，你应该做出一点像样的动作回馈我的客人。”说完转身，夸张地扭动突起而丰韵的臀部，下楼而去，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

叫美芬的没施粉末，看上去尚清纯。四目相对，姑娘满脸飞红，尴尬地低下头去。林家海对新来的姑娘浮起好奇又怜悯却无可言状的恻隐之心。

“姑娘，请坐！”林家海话刚出口，自感失言。难道此时的自己已堕入蓝色眼睛设下的迷魂阵，不知不觉也需要姑娘作陪。

姑娘似乎也没听清林家海说什么，仍忸怩地站着，一手下意识地护着樱桃般的下颌，另一手拧着前门襟的下衣角，不与生客对话，只与自己过不去。

沉闷！林家海蓦地感到小屋子里的空气太浑浊，令人窒息，不由自主转过身去，试图打开入门就选定的唯一的窗户。那铁窗不知是锈住还是被焊死，林家海花费了好大劲，就是搞不开。

“holy shit!（活见鬼）”海归缺氧的脑子冒气泡，嘴里喷出一句英格列嘘的粗话。

“你说什么，是不是在骂娘？”被遗忘的姑娘在背后突然发声，委实使海归反吃一惊。

“难道你懂英语，知道我嘴里哼什么？”林家海平时为人直率，讨厌时尚的假包装。但自己发泄郁闷情绪无意中露出洋馅，半吊子的变性人被点穿未免难堪。

“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新疆话、上海话还是外国话？但我觉察得出你真的生气了。人火无好话，是吗？”

“或许吧。”林家海开始注意说话涨红脸斜依门框的女子。她声音圆润饱满，像练过传统的丹田之气。她眉间很宽，兴许是使“莫邪剑”的历史大侠“眉间尺”的越世纪的妹妹。她嘴唇厚实，收腰的衣襟裹不住隆起的前胸，透出几分西式的性感。“这姑娘摸样还不错。”海归暗里把捏着观察后的评分。

“你这人挺怪，进这包房的，谁都爱关门，你却要开窗。开不了窗生闷气，还要骂人。你不会骂我吧！”姑娘的一个手依然拧着门襟的下衣角，前胸的中间线变换成一条陷入的深沟。

“不！”林家海感到小屋内的涟漪泛起水花，饭菜没下肚，另一种好奇的欲望趋强。读懂书是求知，读懂人也是求知。从心理学上分析，姑娘的前静后动和总怀疑被人骂的偏执，说明她目前的精神状况有问题。

“姑娘，请坐。”林家海第二次发出邀请，恻隐之心飞去，留下国外服务业养成习惯的平常而平等的姿态。

姑娘仿佛为对方的诚恳所感染，一手不再痉挛地扯衣襟，一手捋着披下的几缕刘海，声音放低，语调柔和地说：“先生，你还是先点菜，我得完成老板娘交代的营业额度啊。”

姑娘的警戒解除，但她低姿态的直言诉求与第一位风尘女的蛮横索取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为了使“眉间尺”下含情的双眼不失望，林家海脑子库存开始快速地对换比值：如果仍在美国，去“麦当老”吃垃圾快餐7刀，去“橄榄花园”吃小牛排意大利面30刀，去“京都料理”吃生鱼片40刀，去“德州牛排”吃猪排条加鸡翅20刀，去“中国味”吃美式中餐10刀。来这里算比去垃圾快餐升一级，中餐应是正中的，预算化费20刀，折合人民币160多，够吃一顿“陪坐餐”，勉强对付过去。

于是，林家海就多叫了几个菜，东风化雨，姑娘满意地去下单。

黄白混血的女强人暗自得意：一位看似斯文的“新疆佬”能加点这么几个盘子，称不上“鱼港深巷”落下的金钩，也算作镀银的吧。等那假正经的汉子酒足饭饱后，诱他垂钓鲜活美人鱼，那花费就不可小观了。

菜肴陆续出齐，“眉间尺”欣然与客对坐。蓝眼睛的女掌柜风一般飘进来，手上端一盅冒热气的佳酿黄酒，说是免费送乡亲，又风一般飘出去，顺手关门。

林家海肚里饿得慌，先只顾一个劲地吃。“眉间尺”没贸然动筷，若有所思地问：“师傅，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又不收你做徒弟，怎么叫师傅。”十几年在国外，生人相见从没有叫师傅的，林家海感到刺耳。

“师傅是社会上的尊称，你们新疆不时兴？”

“得，你叫我老林，或林师傅，反正随你的便。”

“那我就叫你林师傅。你从新疆来，又会说英语，看上去挺有见识，或许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林家海吓了一跳：眼瞳清澈的“眉间尺”铆上了自己，不会吧？路边的野花太可爱，刚下飞机可莫要采。海归夹起的一块鸡肉搁在半空，不知下一口张嘴应该点拨对方还是收敛自己？

“眉间尺”心有灵犀无言通，敏感到客人的犹疑，刹那间，脸又飞红，结巴地解释，说出来却是收不住的另外文章：

原来她并不是“鱼港深巷”受雇的小姐，自小在安徽某县城学戏，所以客串“陪娘”还像样。

她千里来上海为寻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传言他已如愿发点财。昨晚好不容易碰上他，想不到旧时的山盟海誓灰飞烟灭。他只说江湖凶险，身不由己，单纯的过去忘了吧。彼此临别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郑重交代，这是他用生命和血汗换来的财富，你拿着它快回老家。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打发十几年的恋人，“眉间尺”端在怀里想不通。

男友从小与石头打交道，师从被朱德大元帅发掘的民间刻砚艺人方某。方某的父亲是县剧团搞舞美的，与“眉间尺”恰是好邻居。厚重的徽派油墨香在一个大院内熏陶一对小恋人。

不过，近几年来，市场经济严重冲击了保留的传统文化项目，小地方刻砚的、唱戏的有点无所适从。赶新潮唱戏的学跳脱衣舞奔赴有钱人的“红白”场子。工厂采不到好石料，刻工再好无人欣赏。男朋友自恃年轻体壮，赚钱走捷径，淌河挖石去。歙砚、端砚、桃河砚、沉泥砚等石材场子无不印下他的足迹。出外闯荡，开阔眼界，有些天然打磨的石器远比人工雕刻的砚台更值钱，而石中的王者是玉。遵循石价高低的路线，男友不避凶险，远涉戈壁，又去新疆和田采玉。据说他现在积累的财富要比方师傅还多。

然而，他昨天煞有介事送过来的石头却是像白塑料又沉重些的一方巴掌。只听人说玉是绿色的透明体，内有翡翠点。翡翠点分布的稀密、大小和端、歙砚石的金星云雾一样，各有讲究。一块像歙县河床里的无人问津的白卵石，旧戏里负心的陈世美跳到人间，指它为宝，糊弄谁啊！

林家海听着入迷：刻歙砚的大家方某曾是自己的朋友，当初在安徽屯溪上海某基地写作组写小说时与方某有深交，至今手里还珍藏他的两方上乘的玩砚。

地球团团转，历史线线牵，翻来覆去又被过去粘住。

林家海选择时机开腔：他说学唱戏的小姑娘或许正找对了人，自己对金石玉器有过点研究。玉有绿也有白，和田以白色的羊脂玉名誉天下。如果你信得过萍水相逢的新疆朋友，不妨拿它出来鉴赏一下。

姑娘没有半点迟疑，说该石头用绒布包着藏在老板娘的保险柜里，立即去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