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十年前,我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一天班上插班来了一个女孩子。我们的学校地处城乡结合部,班上的同学基本都是贫穷人家的子女。新来的女孩子与众不同,白净净的,略胖,头发梳得比别人整齐,衣服也要好看很多。大家的文具盒都是手掌宽的一个铁皮盒,她的是塑胶面里忖了软泡沫,有几个夹层,又宽又大,盒盖与盒身上各嵌一片磁石,盖上时会发出轻微的一下滴答声。大家的橡皮都是铅笔头上的一小粒,她的是一块方方正正,玲珑剔透,发出甜甜的香味的橡皮。她连讲话的口音都与别的孩子们不一样。女孩子姓杨。多年后我读书,心目中的杨玉环就是杨姑娘的模样。
杨姑娘是个三好学生。我也是个三好学生。我还没上小学就能背诵《老三篇》。那时在学校,老师常常要一个同学领读毛主席语录,一般是《老三篇》里的一篇。但《老三篇》里的字,那时二年级的小学生还认不全,所以领读的总是我。因为能背诵,读到不认识的字也能正确读出来。也许为这类缘故,杨姑娘对我似乎有点特别好。那个年代,没有流行歌曲,没有韩剧、好莱坞,但我从《风雷》、《山乡巨变》、《艳阳天》等革命故事中,心有灵犀,读出了人间会有两个人之间生出的一种特别的情感。那些段落,会在我心中带来些异样的感觉。
春天来了,学校要带领学生去扫墓 (“扫墓”一词在当时当地专指祭扫革命烈士墓;私人祭扫自己家的先人坟墓,称为“上坟”)。 那时学校师生去扫墓,都是列队步行,跟着队列前头高年级学生举着的红旗逶迤走去。小学生们从我们学校去革命烈士墓,好像要走上一、两个小时。走着走着,杨姑娘牵上了我的手。同学中马上有人起哄。杨姑娘镇静地说:“笑什么,你跟你家姐姐妹妹就没牵过手?”她那么镇静,起哄的人们也就没辙了。她说那句话时的音容极端地动人,五十年过去了我也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我不曾有过姐姐,也不曾有过妹妹,从来不知道姐姐妹妹牵手是什么滋味。杨姑娘的手心柔软、温热,微微有些汗潮。我们就那样一直牵着手走到烈士墓。
革命烈士墓在一个公园的绿水之旁、青山之间,清明时节,风景相当优美。我们给烈士们献上花圈,重复继承烈士遗志,将解放全人类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倒底的誓言后,就分散食用各人自带的午餐。我把我家给我带的一个鸡蛋送给了杨姑娘,她也把她带的一点什么送给了我。
小学二年级学生的我,装作不经意地走过那虚掩着的生活之门的门外,偷偷地一瞥那里面神秘的未知。杨姑娘就像那门里溢出的一丝微光,送给我虽不可解,但的确甜美的消息。
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所有的只是我心中那若有若无的特别的感觉,混杂在无数的可以言说的学校生活的事件中。对那种特别感觉,我根本不会去想,更不会去说。一切都在我那时所能掌握的语言所能涉及的世界之外。感觉不声不响地来,又很快淹没在各种纷乱杂陈中。然后,又来…
就那样过了很久。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一年?反正童年的半年就跟成年后的半辈子一样漫长。然后有一天,终于发生了一点事,梦幻结束了。
那时每天放学后,都要由一组学生打扫教室,称为“值日”。那天轮到我所在的小组,组上的同学已经在动手打扫了,但我跟一个同学聊天正聊得起劲,没有动手。杨姑娘大概是组长,大概催了我几次了,我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突然,我手臂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定神一看,杨姑娘手持老师的教鞭正对着我嚷嚷。手臂上疼痛之处始而发红,继而青紫。这一鞭,把我从梦幻中打醒。杨姑娘的神态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在她眼里跟所有其他的同学毫无区别,她跟我之间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一切只是我的想像。我牢记着的那点东西,人家早忘光了。
又过了很久,暑假将至,最后一堂课是语文课,老师发下几天前的作文,杨姑娘得到了表扬,喜滋滋的。没想到,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暑假结束后,得知我们的小学校被解散了,学生们被分散到附近几所学校。杨姑娘跟我被分去了不同的学校。
又过了很多年,我小学毕业了,中学也毕业了,要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了。一位五、六年没见面的小学同学闻讯到家里来相送,谈起过去的同学,他说杨姑娘正在附近一所医院作护士,并提议去看看她。我欣然应允。去到医院却被人告知杨姑娘那天不上班,我们只好作罢。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有关她的消息。
时光如逝水,五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杨姑娘想来已经作奶奶或外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