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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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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新时代替换旧时代的那一刻即将到来之际,绝大多数人的心里都会产生新奇、喜悦、期盼和憧憬,同时还伴随着深深的不安与焦虑。到目前为止,先后进行了辽沈、徐蚌、平津三大战役的人民解放军,把国民党顽固势力完全压制在长江中下游以南的地区。为拖延战争的进程,色厉内荏的蒋介石声明隐退,由副总统李宗仁在南京代理行使总统权力,但事实告诉人们,蒋介石仍在幕后统一部署南京、上海及苏浙皖地区的军事防务,妄图对抗粟裕的第三野战军和刘伯承的第二野战军。另外,国民党白崇禧集团也在华中地区拉开对抗阵势,与林彪的第四野战军一部形成对峙。与此同时在北平,共产党代表周恩来与国民党代表张治中的谈判也处于白热化状态,而那个躲在张治中将军背后的李宗仁代总统,也许还幻想着划江而治的黄粱美梦。殊不知如今的共产党,早已不是陈独秀时期那个天真幼稚,任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政党; 如今的共产党将指挥百万雄师横渡长江,彻底终结蒋家王朝的最后命运,给亿万中国人民带来真正的和平安康。
位于东部沿海的港口城市福州,在解放战争的隆隆炮火中,变得更加骚动,更加生机勃勃。自从一八四零年的鸦片战争以来,福州经历了西方列强在经济和文化领域里的侵略渗透,其中,位于福州仓山脚下,归属上海管辖的汇丰银行福州分行就是最有力的佐证。这家由英国人投资的外汇指定银行,平时的工作是紧张忙碌的,员工们为了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都拼命地加班加点,可每当周日来临,大家都充分利用休息日所带来的便利,愉快享受这难得的大好时光。
上午九点,汇丰银行福州分行襄理沈剑平驱车从火车站踏上回家的路途。刚把妻子送往去上海的列车,他的心情有点沉重,妻子临别时曾说,女儿已经就读延大附中了,多亏李克农部长夫妇的悉心关怀。妻子还开玩笑说,干脆让女儿认克农夫妇做父母算了。沈剑平无言以对。从孩子出生以后,他每年见到她的次数都处于递减状态,恐怕有一天连叫他爸爸的可能性也会消失。妻子的玩笑话立刻无情地捅到了沈剑平的内心深处,他除了愧疚还是愧疚,不仅对年仅十二岁的女儿,还是对远在上海和他一样深入虎穴的妻子,他都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想到这里,他不知不觉放慢了开车速度。由于早晨赶火车时间匆忙,夫妻俩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沈剑平突感饥肠辘辘,就停车在路边小吃摊点了一碗福州鱼丸。吃着油滑美味的鱼丸,他暂时忘却了老家扬州的清炖蟹粉狮子头,来榕城快一年了,他几乎每天都要在早上或晚上品尝一碗福州鱼丸,吃完后,所有的疲劳倦怠立刻烟消云散。
精神饱满的他又启动汽车,很快开到了三坊七巷内属于他的私人宅邸。刚到福州时,行长黄非本来要给他租一栋花园小洋房,他婉言谢绝了。对于长期住惯了上海洋房的沈剑平来说,没有比三坊七巷更能满足他对明清建筑的好奇心了。在这里,他感觉好像是和他崇敬的严复、林觉民、谢婉莹生活在一起,聆听他们的教诲,寻访他们的足迹,探求从这里走向辉煌的仁人志士们的心路历程。观赏着街区内蜿蜒起伏的山墙,牢固坚硬的石板,排列精巧,工艺高超,沈剑平顿时心旷神怡。门口四季常绿的榕树映入眼帘。生活在福州,他时时刻刻都被傲然耸立的榕树所吸引。榕树旺盛的生命力,隐喻着坚定执着,坦荡无私的性格,尤其是它罕见的桀骜不驯的独特气质,使人赞叹不已!他记得妻子说过,如果哪一天两个人中有一个被捕遇难,另一个必须要坚强地活下去。听起来有点酸涩,但仔细一想,妻子说的不正是门前那棵榕树的品格吗?从他接受马克思主义那天起,没有一天不是在同死神作斗争。作为中共中央社会部的一枚重要棋子,他曾周旋于上海的十里洋场,和潘汉年同志遥相呼应,无论是国民党中统军统,还是日本梅机关及傀儡七十六号,都无一例外地落败在他们的手里。然而,在这百战百胜的成功后面,潜藏着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隐患,也许百密一疏,也许忙中出错。如果是那样,他就要像那棵巨大的榕树,在暴风雨的摧残下巍然屹立。
发现沈剑平站在榕树下久久发呆,刚刚路过的邻居贾先生猜想可能是思乡心切,就邀请他共进午餐。沈剑平慨然应约。得知客人要来,除了几个普通家常菜,贾太太还特地做了最拿手的荔枝肉和炒米粉,都属于福州招牌菜。趁着贾先生到厨房帮太太做汤的间隙,沈剑平仔细打量了四周的布置,发现贾家的横梁立柱虽然平平淡淡,可门和窗的装潢却十分讲究,窗棂做工玲珑剔透,木雕镌刻美观华丽,这是他在中国其它地方从未见过的。吃饭的时候,贾先生告诉他,从规划布局来看三坊七巷,应该七巷在前三坊在后,由唐朝营造大师创造出第一组坊巷,到宋代才有名字,最后在明清期间演练出独一无二的风格。一旁的贾太太也滔滔不绝,讲述自己娘家马尾的一草一木,尤其是代表妈祖文化的海屿天后宫,而让沈剑平最感兴趣的却是马尾船厂和船政学堂。贾先生非常惊讶,为什么沈先生来福州都快一年了,居然还没去过这些地方?
受贾先生夫妇的影响,沈剑平决定要花时间去彻底了解他俩所说的一切。午饭之后,他给汽车加足油料,沿近路迅速到达马尾。关于著名的马尾船厂,沈剑平曾阅读过有关资料,史料记载,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第二年后就上奏朝廷,请求建造轮船,同时创办船政学堂。不久朝廷准奏,福州船政局由此成为大清国第一个新式造船厂。
作为著名军港的马尾让无数游人惊叹不已,他拿起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下了一张张过目难忘的照片。他想探寻究竟的马尾船厂坐落在闽江之滨,如今已是人去楼空,遍地疮痍,只剩下一间孤零零的破旧小厂房。谁又能料到,这家几乎消耗了当时全国财力和物力的亚洲第一船厂,到如今由于官吏昏庸,制度腐败,虽然辉煌一时,但却逃脱不了衰败直至毁灭的悲惨命运。他没有再刻意去寻找船政学堂旧址,好像听贾先生说过,船政学堂在民国初期已经更名为马尾海军学校,抗战结束后与青岛海校合并,组成目前从上海撤退到厦门的中华民国海军军官学校。从贾先生那里,沈剑平知道了刘步蟾、邓世昌、林永升、萨镇冰等北洋水师军官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接下来,他赶赴琅歧去观赏贾太太说的海屿天后宫,这座后宫建造于明朝嘉靖年间,沈剑平看到的是清光绪年间修缮后的景象,残破的历史碑铭还矗立在那里,诉说着妈祖文化的沧海桑田。在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民间流行着祭奠妈祖来祈福出海平安的习俗,船员们把这位女神看作是勇敢和仁爱的化身,从宋代开始,在海上漂泊的人们遇到艰难险阻,妈祖的神灵就会立刻显现。这位原名林默,出生于福建莆田湄洲岛上的普通女子,因为拯救苦难百姓而不幸去世。她的宽厚仁慈、亲善和蔼,她的胸怀天下、见义勇为都构成了海神妈祖永远不老的传说。
不知不觉,沈剑平已经逛到了海边,由于是近海,水的颜色呈现出泛黄的特点。他很自然地联想起妻子兰芬的老家海南岛边上的海水,湛蓝透明,清澈见底,犹如他们两个人忠贞不渝的爱一样。那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秋天,从北京大学文学院毕业的沈剑平来厦门大学任教,第一次上课就被台下听课的兰芬所吸引,她是那样的秀美清纯,不加任何多余的修饰,在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两颗年轻炽热的心顿时碰撞在一起,青春火焰熊熊燃烧,把两人带到了一个充满爱情的世外桃源。也就是在鼓浪屿的海边,他们结为秦晋之好;同样是在深邃的海边,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他们一起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兰芬告诉他,她从小就痴迷冰心笔下的温柔无比的大海,那缓缓摇曳的波浪,宛如父亲和母亲慈爱的抚摸,流淌在她幼小的内心深处。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天南地北,那涛涛翻滚的海浪永远温暖着她前行的道路。
望着爱妻泪眼婆娑的面容,沈剑平深情地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有似水柔情的大海,也有坚如磐石的大海,它始终闪烁着自由和生命的光芒,有时像情侣的抚慰,有时像挚友的呼唤,更有时会像哲人般的呵斥与鞭策。为了追随革命的理想,他毅然和学生时代的恩师胡适先生做最后的告别,抛弃新月社的风花雪月,拥抱为无产者奋斗的血色黎明。当惊涛骇浪的侵袭快要击垮内心的防线时,从海平面升起的灿烂朝霞,会点亮疲惫的水手心里那充满希望的灯火,让扬帆的航船顺着波涛汹涌奔向未知的远方。
回忆以往的峥嵘岁月,沈剑平心潮澎湃,他沿着海水冲洗过的沙滩信步漫游,思绪又回到目前要开展的工作上来。一年前,中共中央社会部部长李克农鉴于解放战争的进展情况,做出了在福州设立社会部联络站的决定,身为上海联络站副站长的沈剑平就成了首要人选。他来到福州以后,担任社会部福州联络站站长,与地方城工部的同志们互相配合,争取扩大更广泛的统一战线,包括国民政府的一些三朝元老、金融系统、邮政系统、企业学校以及驻军官兵等。直到目前为止,他所进行的秘密工作,还没有引起国民党警察局和保密局的注意。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向他走来,赶忙抬头,只见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笑容可掬地观察着他。
我应该见过您。请问,您是汇丰银行的襄理沈先生吧?陌生人问。
沈剑平好奇地点点头。
《南方日报》主编夏利生。说完,他递上自己的名片。
原来是夏先生!黄非行长常在我面前说起您。沈剑平看过名片后高兴地说。
刚才看见沈襄理一个人在海边散步,我想您一定是个很浪漫的人。
浪漫?夏主编应该属于这样的人,每天都跟语言打交道,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而我们这些整天同数字作伴的人,有什么浪漫可言?沈剑平自谦地说。
两个人沿海岸线边走边聊,沈剑平觉察到了对方的口音,说,夏先生是上海本地人吧?
我是浦东高桥人。
沈剑平恭维道,和杜先生是同乡啊!
夏利生不屑地摇头,用鄙夷的神情说,那是我们高桥的耻辱!
沈剑平心领神会,默契地笑了。
这样的民国还有救吗?一个青帮头子,居然还差点通过投票选举当上参议会议长!真是警匪一家,贼喊捉贼。夏利生忿忿不平地说。
沈剑平没有说话,只是深表同情地拍了拍这位主编的肩膀。关于杜月笙竞选议长一事,纯粹是蒋介石玩弄的政治把戏,在三年前民意投票竞选上海市参议会议员中,议长一职杜月笙得票数遥遥领先,可蒋介石又要其亲信潘公展做议长。被泼了一瓢冷水的杜月笙只好顺水推舟,在被选为议长后立即递上辞职信,最终潘公展成功入选。
沈先生,您怎么看?
沈剑平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捡起一块石头朝远处扔去,然后拍拍手,慢悠悠地说,有什么办法呢?夏先生是不是已经找到救国良策了?
夏利生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要实行多党制,互相制约,轮流执政。
好像民国初年就已经这样了。
是啊,夏利生感慨万千,说,应该是更早,从慈禧委派五大臣出国考察那天起,君主立宪的曙光就在国人面前闪耀。可万万没有想到,孙中山的所谓革命完全破坏了这个机会,武昌起义那多余的一枪,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彻底葬送,反而促成了蒋介石的独裁统治。
看来,夏先生喜欢我们国人都有一个拖着假辫子的皇帝。
至少要比现在的国民政府好上百倍。
如此一来,沈剑平皱着眉头说,我们还有个由满蒙贵族组成的上议院,由汉族平民组成的下议院。司法也是独立的。
其实啊,夏利生坦诚地说,我倒不是什么大汉族主义,只要对民众有利,管它上议院还是下议院。
沈剑平故作钦佩地摇头说,这样一来,爱新觉罗·显玗,也就是川岛芳子的所作所为还是正义之举了?
在我看来,夏利生镇定自若地回答,假如溥仪皇帝在位,他绝对不会让外蒙独立出去,您说对吗?
面对夏利生自信的目光,沈剑平一时还无言以对。他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注视。不得不承认,夏利生的直言不讳刺痛了他作为炎黄子孙的强烈自尊。抗战最后一年,懦弱的国民政府根据《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同意经过投票来确认外蒙的独立问题。荒唐的是,绝大部分的投票支持独立,不言而喻,这分明是苏联幕后一手操纵的恶果。第二年的一月五日,蒋介石的国民政府无奈地默许外蒙独立。
您瞧,我的心脏快受不了!沈剑平用求饶的口气说。
夏利生好像获得了口腔快感,也不再逼视对方,叹气之余又无奈地耸耸肩膀。
沈剑平决定换一个话题,兴致勃勃地问,夏先生对目前的战局怎么看?
我们《南方日报》社等着查封关门。
有这么悲观吗?
连一个小小的间谍柳叶青都抓不住,还想对付粟裕和刘伯承?简直是笑话!夏利生说。
这倒也是,沈剑平装作深有同感,说,从去年开始,柳叶青就活跃在大家的茶余饭后里,可到现在连影子都找不到。
我听魏波讲,局长郭怀未可能要被撤职。
看来问题很严重啊!沈剑平吃惊地说。
可不?柳叶青几乎成了警察局和保密局的掘墓人了。
郭局长一走,警察局恐怕要依靠魏局长了。
的确如此,夏利生说,魏局长一旦掌管警察局,柳叶青的侦破工作应该会有进展。不过魏波这个人,包括他父亲魏老先生,历来对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心存芥蒂,有可能出工不出力。
不是还有一个副局长,好像是省主席朱绍良原来的老部下?
您说董维新啊,他长期在军队政治部门工作,根本不熟悉警察事务,没有人会听他的。还有那个周国安,您应该很熟悉,除了舞步娴熟其它都不熟。
沈剑平假装生气地说,我的舞步也很娴熟,依夏先生之见,可能我也是周局长这样的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了,今晚你们汇丰银行举办盛大舞会,我倒是要见识见识沈先生的优雅舞步了。
说着说着天色已晚,两人都各自回家准备参加当晚的舞会。对于争取警察局副局长魏波的想法,程碧云已经和沈剑平进行了详细沟通。沈剑平一方面同意她的建议,另一方面又慎重提醒她,要警惕魏波身边的董维新以及像鹰犬一样的特务科长朱奇正。
晚风吹拂下的汇丰银行大楼灯火通明,这座欧洲券廊风格的两层楼建筑,在月光轻柔的映照下变得分外清新诱人。舞会接待大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早到的客人。作为襄理,沈剑平随着行长黄非徜徉在贵客们中间,谈笑风生,空闲的时候还把白天遇见夏利生的趣闻告诉黄非,尤其是对国民政府的激烈言辞。
他这个人就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黄非摇头说。
知识分子今后恐怕都要毁在自己的这张嘴上了。沈剑平总结说。
黄非郑重其事地告诉沈剑平,今晚保密局要来一拨人。沈剑平故作惊讶地问,是来打架还是来跳舞?
架也打,舞也跳,热闹不?黄非调侃说。
两个人闲聊期间,舞池里开始有人翩翩起舞,舒缓的萨克斯管吹奏出布鲁斯悠扬旋律,坐在一旁观摩的人们兴高采烈地评论着,赞扬着,羡慕着。客人中来得最早的,要数邮政局长戴翔和省立师范专科学校副校长路建忠,由于都不会跳舞,就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对舞池中跳舞的男男女女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忽然不远处有个男人朝戴翔热情地打招呼,戴翔勉强点点头算是回应。
看见没有?戴翔小声对路建忠说,警察局特务科科长朱奇正,省主席朱绍良的远房侄子。
路建忠仔细观察了一下,轻蔑地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别小看他,警察局凡是跟共产党有关的案件都是他处理的。
可怕!路建忠喃喃自语。听了刚才戴翔轻描淡写的话语,他脑海中猛然出现学校里被逮捕的师生,而今晚看见的这个人恰恰就是大家最痛恨的刽子手。
这种人,你只要在他面前说第一句话,他就会怀疑你是共产党。戴翔说。
神经质。
不,应该是职业病。
瞧,魏波来了,还有林太太。
透过两人的视线,幽暗的灯光下,程碧云挽着魏波的手臂走进舞池边的座席区。朱奇正连忙走上前去向魏波问好。魏波顺便把朱奇正介绍给程碧云。
百闻不如一见,林太太,我常听周国安局长说起您,如今见了让我大饱眼福啊!能不能请您跳个舞?朱奇正恭维道。
程碧云慨然答应,从朱奇正狡黠的目光中,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似乎心跳都有点加速。沉浸在慢悠悠的四步舞曲里,程碧云逐渐恢复了平静,她很有礼貌地对视着面前的朱奇正。
听周局长说,林太太的生活轻松自在,不受任何约束,从您娴熟的舞步就能感觉得到。
周局长说的话朱科长您能信吗?其实我对跳舞也是一知半解,只会教一些门外汉入门。
我的意思是……朱奇正欲言又止。
程碧云用镇定自若的眼神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对我们男人,正如英国哲学家培根所说,知识就是力量;可对女人来说,爱情才是力量。
程碧云立刻觉察到了朱奇正的言外之意,看来这个特务小头目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小小漏洞,她若无其事地说,谢谢朱科长的关心,不过,对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来说,知识才是力量。
说得好!和我太太一样。
您太太?今天好像没来?
她是回教徒,不喜欢这种场合。
原来是禁欲主义者!程碧云用嘲笑的口气说。
不完全是。
穿过昏暗中人头攒动的间隙,程碧云看到了沈剑平那张笑容可掬的脸,不禁心头一热,几乎所有的紧张不安都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沈剑平那里也开始上演精彩大戏,夏利生和一位身着中山服的中年男子走进大厅,身后还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和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女子。等走近后,黄非兴奋地说,张站长,你的大队人马呢?
我和我女儿从家里赶过来,他们从办公大楼那里过来,很快就到了。
来,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襄理沈剑平先生。这位是保密局福建站站长张耀清先生;这位是他的女儿海玲;这位漂亮小姐是他的少校秘书吴雅萍。
从张耀清神秘莫测的目光中,沈剑平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他们握了一下手,张耀清打量着对方,说,沈先生不是福建人吧?
不是,沈剑平回答,然后又好奇地反问,福建人有什么标记吗?
黄非用手指指张耀清,说,我们这位张站长,看人有一个很奇怪的标准,他看谁像马来人,谁就是福建人,谁不像马来人,谁就不是福建人。所以,我要代表全体福建人民向你表示最严正的抗议!
黄伯伯就很像马来人。女儿张海玲调皮地说。众人哄堂大笑,黄非故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朝张海玲做了一个鬼脸。
夏利生调侃说,这么说来,你黄伯伯是最正宗的福建人。
沈剑平煞有介事地说,自从中原和北方八大姓进入福建以来,福建本地的各民族已经完全融合在我们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里了。至于福建人的祖先闽越族和马来族的特殊渊源,我想应该留给人类学家去探究吧。
张站长是河北邯郸人,应属于标准的汉族人氏。夏利生赞扬道。
我反对,黄非总算找到反驳的机会,说,还记得东晋时期的五胡乱华吗?不对,应该是十六胡。由此可见,现在的北方人都是半个汉人,半个胡人。
沈先生听见没有,我女儿刚才说他像马来,他就报复说我像胡人。好,我接受。说到这里,张耀清忽然想起什么,问,沈先生什么地方人呢?
江苏扬州。
好地方!二十四桥明月夜……突然,张耀清想不起来下半句,只好努力从残存的记忆中去寻找线索。
玉人何处教吹箫。张海玲帮父亲圆了场。
还是我女儿聪明。我们这些行伍出身的人,在诗词曲赋方面就是笨拙。
扬州历来是文人骚客们心驰神迷的地方啊!夏利生感叹道。
沈剑平摇了摇头,说,自从道光开始,京杭大运河已经长年无法通航,海运代替了漕运。后来,津浦铁路通车又雪上加霜,从此,我们扬州就再也不是中心城市了。
正在这时,大厅门口出现了一男二女,虽然穿着便服,但军人矫健的步伐让人感到与众不同。黄非惊喜地叫道,张站长,你的人马到了!
等三人到了跟前,张耀清连忙说,来,我给大家介绍,这是我们情报处的中校处长陈婕小姐,这是我的中校助理林真小姐,还有这位英俊的王子,是行动处上校处长汪佩文先生。
幸会,沈剑平握住汪佩文的手,顺便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位汪处长的容貌非常俊郎,如果让他取代金山来扮演电影《夜半歌声》里的男主人公,那票房一定会大增。
太谢谢您了,张站长,给我们奉献了四个貌若天仙的美女,看来今晚的舞会我要车轮大战了。沈剑平高兴地说。
那我就教你一些战法,张耀清说,你看,我女儿和林真小姐都不会跳舞,你就高抬贵手放过她们。陈婕和吴雅萍两位小姐都属于舞林高手,沈襄理你要穷追不舍。
沈剑平礼貌地先邀请了吴雅萍,两人步入舞池。在摇曳的小号伴奏下,无论是跳舞的男女,还是旁观者都沉浸在绵绵的温柔乡里,享受着夜晚独特的诗情和浪漫。
吴秘书是厦门人吧?
吴雅萍睁大了双眼,半张开嘴,惊喜万分地说,奇怪,沈先生怎么知道的?
一半是猜的,一半是观察并加以判断。从你的气质、穿着、举止,我发现你身上的一些特质,是福建其它地方的女子所没有的。
沈先生去过厦门吗?
我在厦门大学教过书。
难怪!吴雅萍恍然大悟。
让我再猜猜你上的中学,沈剑平自信地说,肯定是双十中学。
吴雅萍嘻嘻笑了,说,又猜对了!
而且你的家一定在美丽的鼓浪屿?沈剑平立刻乘胜追击。
非常正确。吴雅萍笑逐颜开。
吴秘书的钢琴应该很不错吧?
还凑合。
李斯特怎么样?沈剑平饶有兴致地问。
很遗憾,只会一首。
都怪我粗心,你们女人大多都崇拜肖邦。
您说对了,肖邦的曲子我都会,如今我们站长的女儿海玲想继续学钢琴,我就教她弹最难的《降A大调练习曲》。
什么时候也来教教我。
好的。不过,不是教,而是互相交流。吴雅萍谦逊地说。
座席区内,朱奇正坐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给自己点上一支雪茄。他看着舞池里若无其事的程碧云,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疑团,雪茄冒出的烟雾遮掩了他怪异的表情。
在另一个区域,路建忠发现了与沈剑平开始跳舞的陈婕,大声惊呼,戴局长你看,陈榕生的女儿!
戴翔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当初见到她的时候,还是爱哭鼻子的小姑娘。
可惜啊!路建忠摇头说,一个大出版家的女儿,居然做了保密局的特务。
舞池的一边,在苏格兰民歌乐曲的伴奏下,沈剑平拥着陈婕缓缓起舞。
想不到啊,陈处长也住在三坊七巷,以后我们就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了。沈剑平说。
不过我上班时间很早,下班回家也很晚,沈先生是碰不到我的。
碰不到不要紧,能跟陈榕生先生的千金做邻居,我也心满意足了。在出版领域,你们福建人可算得上是功勋卓著,国内有个邹韬奋,国外有个陈榕生。
说来惭愧,那都是我父亲的成就。至于我,对这个国家并没有多做什么,十岁就离开家乡,在雅加达上中学,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上大学,三年前才回国。陈婕说。
沈剑平有点疑惑,用询问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沈先生一定对我这张具有南洋特征的脸很感兴趣。陈婕笑着说。
坦率地说,有点儿。
虽然我父亲是福州人,可我母亲却是印尼爪哇人,所以……
明白了,沈剑平恍然大悟,说,刚才我一见到陈处长,就在心里犯嘀咕,为什么你的脸长得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是不是皮肤太黑了?陈婕担心地问。
黝黑的皮肤能带给人健康的享受。
沈先生您太会说话了。陈婕如释重负。
如此近距离地欣赏一个混血儿,沈剑平兴趣盎然,思绪也迅速发散到遥远的历史长河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有位艺名叫做玛塔·哈丽的荷兰女间谍,在脱衣舞娘身份的掩护下,利用她的美貌和智慧,游刃于德国与法国之间。由于玛塔·哈丽属于双料间谍,法国政府最终以叛国罪的理由判她死刑。而让沈剑平惊奇万分的是,玛塔·哈丽的母亲也是印尼爪哇人。
沈先生好像在想什么有趣的事情?陈婕问。
我刚才在想葛丽泰·嘉宝主演的《魔女玛塔》。沈剑平说。
陈婕忍俊不禁,说,看来沈先生是在诅咒我。玛塔·哈丽因为叛国罪而被处死,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爱国者。
可你们毕竟有共同点啊!
没错,我们的母亲都是印尼爪哇人,但我们的父亲不一样,她父亲是荷兰人,我父亲是中国人。
舞曲结束后,接下来是快捷潇洒的华尔兹。人群中,汪佩文拥着程碧云翩翩起舞,他们尽情地旋转着。
看客中的戴翔拉拉路建忠的袖管,说,快看,汪佩文!
路建忠惊喜地说,想当年,亲手击毙日本驻保定特务机关长梅田一雄,如今威风不减当年啊!
欣赏华尔兹的人们情绪高涨,享受着欢快和舒展。魏波手拿葡萄酒杯向张耀清示好,两人愉快地交谈起来,与此同时,张海玲也加入进来,气氛顿时异常活跃。
程碧云边旋转边说,我早就想写一部小说,把汪处长击毙梅田一雄的故事放进去。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没什么好炫耀的。要写,就写戴安澜将军。汪佩文说。
戴安澜将军肯定要写,因为他是我们安徽人。程碧云自豪地说。
还要写李克农将军,他也是你们安徽人。汪佩文开玩笑说。
李克农将军?程碧云故意反问,是你们蒋校长的嫡系?
我的天!汪佩文觉得好笑,说,我们蒋校长要是有这样的嫡系,那真是三生有幸。
不是嫡系?是桂军?滇军?粤军?
实话告诉您吧,李克农是共党社会部部长,同时还担任情报部副部长。这个情报部的部长就是周恩来。
天哪!程碧云装作惊恐万状,说,今晚是跳舞,快别讲这些了,可怕。
座席区的空气里弥漫着酒香,陶醉在扑鼻芬芳里的人们,纷纷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调笑着,亲昵着。
等到英式探戈舞曲响起时,舞池里只剩下四对男女,沈剑平和程碧云就是其中一对。根据古老的传说,探戈跳舞时,男士们都必须在腰间有一把佩刀,如今佩刀习俗已经消失,但跳舞的男女要显示出紧张冷漠,相互之间警惕注视对方的身后。
他怀疑我了,程碧云小声说。
沈剑平朝坐在不远处的朱奇正瞥了一眼。
这个魔鬼!程碧云狠狠地说。
有时一个人的优点也可以成为最致命的弱点。沈剑平说。
优点?我什么优点?程碧云很好奇。
出淤泥而不染。
这样不好吗?
沈剑平在她耳边轻声说,以不变应万变。
坐在一旁观察思考的朱奇正,在几乎所有宾客都离开舞会大厅时,仍然纹丝不动地苦苦寻求想要的答案,直到黄非向他点头微笑时才如梦初醒。
告别黄非后,朱奇正开车回到家里,独自半躺在沙发上继续思索。他把从副局长周国安那里得到的信息,同程碧云在舞会上的自然表现,加上长年累积的特工经验都系统地综合起来,得出了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结论:这位林太太和死去的丈夫之间有着极其特殊而微妙的关系。周国安告诉他林衡死于晚期癌症。朱奇正推断,林衡和程碧云结婚,应该是他已经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却做出的匪夷所思的决定。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一个人近黄昏的老者,还信誓旦旦地扮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彩蝶双飞吗?他不禁觉得十分可笑而且荒谬。同时,那个曾亲自参加了林衡和程碧云婚礼的周国安,竟然一点都没有闻出什么异味,这让他不得不感叹党国目前的悲哀。关于程碧云同林衡的真实关系,他设想了两种可能性,其一,两人在结婚前就是熟人,可谓水到渠成;其二,两人在结婚前根本就不认识,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结合在一起。那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呢?生活在程碧云身边的人有没有可能知道这个原因呢?但转念一想,假如程碧云有共党嫌疑,那她周围的人肯定都是其同伙,直接去询问反而会打草惊蛇。朱奇正喝了一口茶水,精神也为之一振。清醒之余,他果断地推测出在福州城内,肯定有被程碧云辞退的佣人或厨师,如果能找到其中相当于管家级别的人,一定可以问个水落石出。
他三步两步走到电话跟前,准备跟秘书通话,命令她立刻加班调查林公馆的情况。可拨了三个号码以后,他又停住了,觉得这样做风险太大。目前警察局里的人事关系扑朔迷离,副局长魏波很有可能取代郭怀未而做上局长这个位置,就算郭怀未不被撤职,魏波也会大权独揽。自己调查程碧云一事如果传到魏波耳朵里,说不定就会被巧妙地搁置,最终不了了之。想到这里,朱奇正不寒而栗,赶忙又挂上电话。那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呢?于是,他想到了保密局,只有保密局和他是一个战壕里的盟友,通过他们的介入就能彻底绕开魏波这个拦路虎。可问题是,张耀清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人,毕竟人是感情的动物,若是不喜欢就存在强烈的抵触情绪。该怎么办?朱奇正开始焦虑起来。突然,他想到了几乎被所有同事都排斥的副局长董维新。记得一次酒会上,张耀清当着大家的面称赞董维新,肯定他作为优秀的政工人员所做的一切努力。是不是请董维新出面和张耀清谈这件事?他觉得可行。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他立马上床睡觉而且睡得很香很甜。
第二天一早,朱奇正提前赶到警察局,并没有先进自己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董维新那里。可能是很少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副局长董维新见到朱奇正十分惊喜,连忙请他上座。朱奇正受宠若惊,就一五一十把昨晚的想法和盘托出。董维新听了眉头一皱,沉吟片刻后提出异议,他认为林衡在世时,与蒋宋孔陈的私人关系都非常融洽,要暗地里调查其遗孀,如果没有充足的真凭实据是万万不能的,弄得不好还会丢掉自己的乌纱帽。朱奇正一再坚持并把对副局长魏波的顾虑和怀疑也说了出来,董维新越来越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自从省主席朱绍良把他插进警察局充当耳目以来,他隐隐约约体察到魏波很有可能背弃党国。一旦让似乎有共党嫌疑的程碧云发现这一点,那国民党的警察局就会从此鸡犬不宁。于是他经过慎重思考,最终答应朱奇正的请求,去保密局和惺惺相惜的张耀清商量对策。
等朱奇正离开办公室后,董维新立马给张耀清打了电话,两人约定明天下午三点在保密局见面。从张耀清的语气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真不可思议,一个老谋深算的特务头子,竟然对只有共产党才重视的政治工作情有独钟,董维新发现这个朋友没白交,他会珍惜两人建立起来的工作情谊。此时的他心情很放松,慢慢踱步到金鱼缸前,抓起一撮鱼饵放进缸内,然后笃悠悠地欣赏起活蹦乱跳的大小鱼儿。
正当董维新以为这个上午应该是快乐轻松的时候,十点召开的紧急会议打破了他的幻想。省警察厅副厅长向福州市警察局宣布,经省主席朱绍良批准,鉴于原局长郭怀未身体欠佳,无法进行正常的工作开展,特委任原副局长魏波为福州市警察局局长,即日起正式生效。话音刚落,会场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董维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他宁愿那个只会游山玩水,游手好闲的周国安当局长,也不希望魏波成为他和他所属的政治集团最终的掘墓人。
会议结束后,董维新回到自己办公室,碰巧电话铃响了,是朱绍良打来的,要他下午去省主席官邸商谈要事。董维新明白,朱绍良找他的目的,无非就是安慰安慰他这个劳苦功高的忠臣,也可能对任命魏波一事有所解释。
坐在开往省主席官邸的轿车里,董维新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平时都在想一个问题,打败日本以后,中国成为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蒋介石的国民政府也由此扬眉吐气,那为什么仅仅三年就被共产党打得只有招架之力呢?车窗外吹来一股暖风,他头脑清醒了许多,马上陷入苦苦的思索中。二十多年来的政工生涯告诉他,国民党失败的根源在于其自身的先天不足,融资产阶级和封建帮会为一体,借鉴西方法西斯的治理模式,外强中干,支离破碎。董维新想到这里,不免心生感怀。自从踏上国民革命这条路,他就在政治干将邓文仪的提携下,一步一步行走在艰难泥泞的沼泽地里,看不见光明的前途,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和哀鸣。邓文仪先从蒋介石的侍从秘书做起,而后是国民党特务组织复兴社十三太保之一,抗战爆发后任军事委员会政训处宣传委员会主任委员,到现在又成了国防部政工局局长。然而在邓文仪打来的电话中,却没有当年北伐时的慷慨激昂,也没有抗击日寇时的豪言壮语,有的只是满腹牢骚和胡乱猜疑。连十三太保都变得面目全非,更何况他董维新区区一个警察局副局长。
到了省主席官邸,董维新小心翼翼地走进朱绍良办公室。眼前这位年近六十,参加过武昌起义的同盟会元老正心事重重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董维新心里一阵酸痛。朱绍良和他的缘分,应该要从抗战爆发后第三年,其担任第八战区司令长官开始,那时他在邓文仪手下任职,朱绍良的政治部需要一名上校副主任,邓文仪就立刻推荐了他。因为同是福建人的缘故,朱绍良对董维新非常器重,两人结下了深厚友情。董维新坐下后,朱绍良马上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又道出了任命魏波为局长的真正用意。朱绍良认为,只有表面上大胆使用魏波,才有可能稳住人心惶惶的警察局;而放弃魏波则无异于火上浇油,等于把一些还举棋不定的基层警察往共产党那边送。听了朱绍良的解释,董维新醒悟了过来,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在目前严峻的形势下,对于像魏波这样的摇摆分子,除了拉拢安抚没有其它方法好用。
临走时,朱绍良语重心长地说,维新啊,警察局的事儿就全拜托你和奇正了。魏波的父亲魏鹤庭是我非常尊敬的同盟会元老,虽然对现今的国民政府有些微词,可对三民主义的信仰是不会变的。所以对魏波要尽量争取。当然了,假如魏波真的通共,你们可以先斩后奏。
是。董维新从朱绍良坚毅的目光里,似乎看到了反共救国的一线希望,他两腿一并,朝老上级敬了一个完美的军礼。
望着董维新远去的背影,朱绍良深感凄凉。两个多月前,蒋介石任命他为福建省主席兼福州绥靖公署主任,想借他早年在福建地区广泛建立的人脉关系,继续负隅顽抗。但他心里很清楚,下个月人民解放军将要横渡长江,福建迟早不保,而那个隔海相望的宝岛台湾正等着他去避难。要彻底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八闽大地,他常常痛心疾首,潸然泪下。
夜半三更时分,忧心忡忡的朱绍良仍未合眼,一双眼睛目光呆滞地久久凝视着天花板。看来今夜他难以入眠,不光是白天日理万机的公务,还是让他焦头烂额的无穷无尽的内耗,都像一窝蜂的蚂蚁涌上脑门,折腾得他心烦意乱。为了不惊醒身边熟睡的夫人,他索性下床光着双脚,小心翼翼地走到写字桌前,打开台灯,轻轻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他近来反复阅读的信函。这是十三年前毛泽东主席写给他的亲笔信:
绍良先生:
十年酣战,随处与先生相遇,可谓大有缘矣!然鹬蚌相持,渔人伺于其侧,为鹬蚌者不亦危乎?付上共产党致国民党书,为国家民族谋,亦为先生谋也。两党两军之间,无胶固不解之冤,有同舟共济之责。抛嫌释怨,以对付共同之敌,天下后世颂先生为民族英雄,岂不愈于胡宗南君所谓“无期徒刑”乎?夫“剿匪”非特无期徒刑也,且是一种死刑。非曰红军宣告先生们之死刑也,日本帝国主义实宣告之,非特宣告国人某一部分于死刑,实欲举全民族而宣告之,呜呼危矣!先生而同意统一战线,则鄙人竭诚以迎。惟事宜急办,迁延则利在长驱而入之寇。尚祈致意蒋先生,立即决策,国事犹可为也。书不尽意。顺颂
勋祺!
毛泽东启
读着一行行情真意切的话语,心怀忐忑的朱绍良渐渐恢复了平静。抗战爆发的前一年,毛泽东主席特意给国民党诸将领致函,以加强抗日同盟的有生力量,朱绍良就是其中一位。如今,快要面临四面楚歌的他,已经不知道未来的前途该如何考虑,自己和蒋介石长期结成的反共联盟持续了二十二年,对共产党所欠下的血债罄竹难书,要是清算可以枪毙几百回。看来只有躲到海峡对岸的那块孤岛上,在蒋氏父子的眼皮底下如履薄冰地度过余生了。就这样,朱绍良十分艰难地捱过了一个痛苦的难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