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是个有趣的地方,卓摩最喜欢去那里出差了。如果到成都上个厕所遇到了熟人,打个招呼说:
那就太老套,不是成都人的风格。那天到了成都,见有路人很兴奋似地对迎面而来的汉子招呼:
“啊呀!老朋友,多年不见,不是说你贪污巨款被判了死刑,怎么在这里遇见你?”
那汉子一边竖食指在嘴前,并作窥伺周围状,一边回答:
“知道你生活不检点,艾滋病晚期,没几天活了,特地来见你最后一面,也不枉我们朋友一场。”
“国都没出过,二手世界观一开始就是无知而邪恶的,现在却要不忘初心!”
“我认识他们,半小时前还见他们还在一起扎钢筋,现在下班了,那汉子应该是早走了一步,估计是什么东西忘记拿了,正要回去取。他们是在讪谈子,那汉子接着话题回答叫謴。”
原来如此,李实的《蜀语》说:“顺言谑弄曰謴,謴音棍。”《梦溪笔谈》:“有一故相远派姑苏,有嬉游,书其璧曰:大丞相再从侄某尝游。有一士人李玮素好讪谑,题其旁曰:混元皇帝三十七代孙李玮继至。”李玮题词也属于謴。卓摩说:
“讪谈子过分一点也不以为忤,越骂得狠就越说明他们关系好。”
那时正逢国学热,看来他还知道一点《论语》。卓摩说:
“这不就对了吗,当老师的从孔子开始,就让学生谈理想,然后就‘哂之’,笑话人家,我才不给他这个机会呢!”
“所以我最后告诉老师,雅芳的理想是当间谍,哪有间谍这么容易暴露的!”
“那你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当将军吗?告诉我总不会有问题吧。”
“嗨!赳赳武夫的事情,弄得城头变幻大王旗有啥意思!不过,我确实还没想好干什么。”
卓摩原本以为男孩子嘛,总是喜欢舞刀弄枪的,潜意识里是好有对别人的生杀大权。没想到他竟然又是赳赳武夫,又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地不屑一顾。小孩子最容易找个榜样跟着学了,可是他却说还没想好,这种人是有大器晚成的希望。
外地游客去成都的文殊院的人不多,那里的天王殿里塑有其他寺庙里很少看到的给孤独尊者。他原来也是个外道,但他接受了佛的说教以后,就想找一个理想的地方,提供给佛来说法。最后他决定买下东宫太子的园林来造祇园精舍。太子的条件是必须平地遍布黄金,树枝银钱皆满。须达多用黄金铺了地面,太子也为之感动,免去了树枝银钱皆满的条件,把它作为了自己的施舍。
人们都向往得到尊严,到达佛那样高度的自然是极致,但有些人从别人的赞扬中得到尊严的,这是依赖型尊严,他们通过获取地位、金钱,或者从世人赞许的行为中感受到自尊,特别是来自权力的赞许,也得到一部分人的尊敬。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时,他们就是榜样。就像领头羊一样,最终把羊群带进了屠宰场,羊一辈子防备着狼,可是最终害死它们的是一辈子追随的领头羊,而且毫无准备。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果需要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榜样的作用尤其重要。
更上一个层次的人,则拥有独立型尊严,他们有自己的使命感,是不是受到世人的赞许已经不是十分重要。给孤独尊者没有达到佛那样的高度,但超越了依赖型尊严,还超越了独立型尊严,因为用黄金铺地是需要耗尽他所有财产的,这时他已经不顾自我,为了认定的事业已经义无反顾,这就是无条件型的尊严,在他的心目中,目的只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但他们不同于赌徒,也无需自赞自夸,更不是慷他人之慨,或者打仗不必上战场的人。有这种尊严的人也往往让人产生高山仰止的尊敬,能够达到这个层次的人是不多的。
人类的视野有限,但他们都会极力去眺望看不见的远处。物质世界的横向宽广与精神世界的纵向高深,都会使他们要求自己不断地学习。学习同时有着实利和好奇心的两个方面。比如女人必需逛街,购物兼看人,还为了给人看,从中寻找存在感。即便是动物也大多要拉出来遛遛,一只小狗如果一连几天不带出来散步,它就显得非常焦躁、郁闷,这种习惯不仅是为了眼前寻找食物的需要,同时也是在搜集情报。人和动物都有所谓的行动圈,经常在圈内的巡视,可以确认随着自然、季节的变化,何处可以找到何种食物?是否有敌人侵入?以及同类的信息……现代社会人类开阔视野的遛遛,就是终身学习,不仅是为了生存的,同时也是在寻找刺激。
有研究说地球产生于46亿年以前,而宇宙的距离是150亿光年,这种数字的时空概念,对于我们生命最多只有百十年,生活在周长只有数万公里的地球上的普通人,是很难真实感受到的。就如一个只掌握过几千元的人,对于数千万元、数亿元的想象,也许都只能用“巨额”这两个模糊的概念来感受了。人们在各自生存的世界里把握数量单位,一旦和天文学家和银行家一样把握了那些“天文数字”,在这个领域考虑问题的方法,也就会与以往不同。所以“充电”可以提高人们观察事物的立足点,从而更有效地在战略的高度把握自己的人生。
只要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不是一个想偷懒走捷径的人,生命对每一个人的承诺也都是丰厚的。人生无定价,全靠自己用努力去“哄抬”。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己去设计,并不断地完善和修正这个设计蓝图。
1988年4月3日,卓摩自己也去朝阳中学参加“涉外单位初级管理人员培训班”的招生考试。报上看到招生启示说,此次是首届,此后还要继续办下去。培训由市人事局陈副局长亲自挂帅,报名比卓摩他们夜校的班踊跃多了,交了报名费参加考试的年轻人共有2323名之多。涉外工作对平民而言,一直有高大上的神秘感,让大家都把头仰着往高处看,以便他们无暇低头看脚下,等到眼前出现陷阱时,往往就收脚不住了。
数年后,卓摩带日本团在成都看川剧“蜀风雅韵”时,与其中的三位学员相遇。起先是谈起了到各地故地重游的见闻。一个道:
“前日去虎丘,入口处不再让人出来了,非要人走满是商家的半里地才能出来。”
“那还算是客气的,大禹陵等好多地方停车场越来越远,都必须另外付钱换乘他们专用的车才能到达!”
“还有更甚者,刚才我进了厕所门却是场外,只见停着辆三轮车,牌上写着‘上厕所,坐三轮,小费随意!’”
“我记得很清楚,4月24日录取通知到了,学费差不多相当我月的工资175元。26日开学,下了班每天上课到晚上九点三刻,我还是四名班委之一呢。30日就有深圳外资企业说要10人,工资700元,接着却没音讯了。”
“你们班委还去华亭宾馆参观,我们都没份。当时宾馆对于普通市民还是神秘的所在噢。”
“是啊,不过对我来说已经不稀奇。之前已经住过一次温州华侨饭店,还带着日本团,也住过几家五星级了。”
“我记得6月4日,有消息说要从他们中派5人去日本劳务输出,结果又没下文了。”
“最可恨的是让我们及格者到交大再读几个月,说是付300元学费,就可以作为自费公派人员去日本,费用18万日币。那时正逢出国热,最麻烦的是找国外的担保人,如果自费公派,自然少了一层麻烦,于是大家都继续付费。”
“我还保留着7月22日的《解放日报》,上面报道说,结业典礼上,来参加洽谈的三资企业达300多家,初步达成‘人才流动’协议十余份;25日的《文汇报》是”四十多家外商投资企业和涉外单位的代表来到向明中学,从一百七十八位首届学员中挑选自己需要的人才。”
“我还好没及格,所以没付你们那300元。到了8月份,所有的一切都没了音讯,之后也不再有第二期。培训班全班学员都觉得自己都上当了,起哄之外,有人开始写匿名信向有关部门投诉。其实你根本奈何不了他们,针也插不进,尿也撒不进的。”
那年9月20日交大班开学,卓摩列入成绩最好的九人小组。21日通知卓摩说,已被列入挑选带队去日本的三人之一,已有计划当年将有5个名额去日本,然而最终毫无结果。
与培训班无关,卓摩还是当上了日语翻译。因为客户的专职翻译病了,卓摩被临时请去顶替随团去国外做商务翻译。中方有位科长,因为带了个苹果在机场海关被拦下了,官员对他说:
“对不起,先生。根据不能带入动植物的规定,我要没收你的苹果!”
这本来是常识,出发前也交待过,只他偏不当一回事。几只苹果,没收了也不值什么,可他偏耍小聪明,对那官员说:
“对不起,是我把包里有苹果这件事忘了,不过,我也发现了你们海关有可以钻空子的地方,你想不想看看我用什么办法把苹果带进贵国?”
于是,海关关员把苹果递还给了他,只见他退后几步,赶紧把苹果都吞进了肚里,然后道:
安排住进一家专门接待中国人的酒店。据说自从接待了中国人,其他客人就不来住了,因为受不了中国人的大声说话。这让卓摩想起有一个叫梅蓬的法国领事曾经说过的话:“中国人不喜欢安静的,甚至都似怕安静的,他们做出闹声去引动善神,同时做出闹声去驱逐恶神。”很多行为,其实谈不上文明不文明,只是习惯不同罢了。比如喜欢写“到此一游”,小民们从高官们的喜欢到处题词,和古人赋诗题壁中变化而来的残留习惯,不能因此就说中国人素质、教养不高。
然而那是一场谈判,刚开始卓摩就发现,中方代表中的这位科长发言不仅冗长而且内容重复,几位日本商人听了卓摩如实的翻译后,已经多次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显然是在怀疑他的翻译水平。于是他自作主张,把科长讲的话作了归纳式的翻译。
科长见卓摩三言两语就把他的发言翻译完了,丢下话题转而质问卓摩:
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卓摩把内容大致重复了一遍,告诉他没翻错。好在与会的其他人员也都嫌科长罗嗦,都帮着卓摩道:
于是谈判继续进行。可是科长突然讲了一连串的成语。卓摩知道,这位略懂一点日语的科长不会不知道成语是最难翻译的,不过他还是沉住气,虽然翻得慢一点,还是一字不错翻了过去。没想到这时科长的话不再重复、也不那么罗嗦了,只是发言中成语越来越多,而且尽挑那些生僻的讲,还夹杂着很多方言土话!
没想到卓摩会立即又翻了出来,而且一个格楞也没打!于是他又丢下话题质问道:
“外语里如果没有对应的单词,是允许意译的,只要把意思译出来就行了。”
事后,卓摩偶然遇到了客户的那位专职翻译,对他表示了作为同行的同情。他却说:
“别提了!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科长已经多次对我说过:‘你看别人翻译得多好!你得好好向人家学习!’”
他和卓摩一样,他们都曾经是“交大班”的学员。卓摩对交大的历史人文大感兴趣了,之前他还带过几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时代,在此上过学的日本人来过。清末大臣刘坤一想指望日本派教师来华,以图实现军事、工业等方面的现代化;一方面是日本近卫笃麿等日本政要为实现“经营中国大陆”的野心而创建同文书院。
1901年前后,日本旧制中学的学生们最憧景的五所高等学府,有一所竟然就是在上海的这所学校!其他四所是第一高等学校(东京大学的前身)、海军兵学校、陆军士官学校、东京商科大学。该校第十五期的铃木择郎回忆说:
“入校前他们被召集到东京,享受了瞻仰皇宫的待遇,而这种待遇只有士官学校和同文书院的学生才有。女孩子们还一起向他们投来康乃馨,近卫笃磨之子近卫文麿之类高官还亲临训话。”
1898年,东亚同文会在东京成立。因义和团事件波及南京,当年在南京刚开办的同文书院迁往上海,1901年在桂墅里正式建校开学。这个选址本身就意味深长,因为它紧靠著同治年间就是全东亚最大的兵工厂江南制造局。校长根津一,本来就和荒尾精在一起收集中国情报,他们的情报在甲午海战中,起到了抉定性的作用。荒尾精曾对陆军大臣大山严说过其来华的目的:
“就是因为大家都陶醉于欧美,而对清国不屑一顾,才想到清国去,取得中国好好统治它。”
所以无论怎么辩解,它一开始就不可能怀有好意。该校最大的特色也是继承了荒尾精的衣钵,毕业搞“大旅行”,让学生们要到中国各处去了解中国国情,写成书面报告,同时提供给政府和军部。这种事先就设定了的规定,体现了日本特有的处心积虑。有关旅行的事,卓摩都特别感兴趣,他注意到,当时日本首相近卫文麿曾特函书院:
“战争以来,学生从军或协助皇军行动,对国家贡献很多。”
学生们到了中国以后,为了学习中文,每天早晚要练习日本没有的四声:“啊.啊…啊…啊”,所以周围居民给他们取了个“书院乌鸦”的外号。不仅四声,日语中还只有五个元音,比中文少一半,所以乌鸦即便聪敏到能回答一加一等于几,但这个“二”,总还是发音不清。
1913年在“二次革命”,攻打制造局时被战火烧毁后,辗转迁到了虹桥路,又在1937年的“八.一三事变”中被中国士兵放火烧毁。1939年上海交通大学流亡去了昆明后,他们又把进入其中的的数万难民赶走,“借驻”于此,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回国后以该校的教职员工为主,建立了爱知大学,“大旅行”资料就保存在那里。
11月17日交大班结业典礼,还是无一人达到目的,于是又一次起哄。而卓摩突然接到要作为赴日代表团人员赴日的通知,使所有人顿时无话可说。接着唯一的手续就是目前卓摩所在单位的同意了,人事局已经通知了他们,卓摩所在局的局长说了一句:
但据说他并没有表示反对,然而等了许久,得到的回答是:
而此时卓摩自己任教的树人业余学校的班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拖了些时间,白校长已经束手无策。本来事先说好,教师没不负责推荐工作,但卓摩说他可以去试试。于是凭着他带日本团熟悉宾馆的关系,硬是让二个班近百人中的18名学员,在海虹宾馆等处找到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