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卓摩认为,读书是爱好自由的人自由地为自由而作努力。不是做书的奴隶,自主读书,不怕读不懂,哪怕是读出一点误解来,也是有趣的。《庄子·至乐》说:“至乐活身”,无趣就累人,就不可能至乐。古人说:“学海无涯苦作舟”,那不是至乐,至乐的事享受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苦不苦?人无非是忙得有价值,闲得有滋味。
有些人斗天地斗人;有些人斗鸡斗鱼斗蟋蟀,卓摩只爱斗书。遇到费解词语,就拿不同的辞书、类书来斗一斗,看哪部书解释得周详。比如《读曲歌》有句:“娑拖何处归,道逢播掿郎”,“娑拖”何意?拿《康熙字典》与《汉语大词典》一斗,前者未收这个词条,判输。后者解释为“体态轻盈、舒缓貌”不能接受,但提供了线索,是陈维崧词“喜湔裙挑菜,士女娑拖”。“湔”在吴语中解释为局部洗刷,那就拿《吴下方言考》来攻擂,它的解释是:“娑拖,劳动也。吴中劳动尊长,则慰之曰'娑拖。”与“播掿(般若)”不甚匹配,请出《佛学大辞典》,胜出。解释是梵语“sadhu,译曰善,或曰善哉。”《高僧传·道慧》说:“每夕讽咏,輙闻暗中有弹指唱萨之声”,“萨”是“娑度”之略。
一场斗书完毕,意外收获是明白了僧人口头用以正念加持的“善哉”一词出处,而方言则用以起调节气氛和宽慰的作用。于是满意的莞尔油然而起,斗书也是一种阅读,大可解惑。
记得有哲人说过:“我们叫做真理的,也不过是最有成效的假说而已。”那是一个新假说覆盖了另一个旧假说的过程。事物是在变化的,一个已知的事物背后存在无数个未知。清人仇兆鳌说“读书破万卷”有三,其一:“胸罗万卷,故左右逢源而下笔有神。”读书须动笔,动笔能加深思考。其二:“书破,犹韦编三绝之意。”这个不值得太赞成,一部《易经》不过五千来字,专心读的话,不难烂熟于心,何至于弄到“韦编三绝”?,其三:“识破万卷之理。”这个有点说大话的嫌疑,要识破一部书,必须深读,深度就不可能什么书都深读,深读万卷书,似乎没有这个必要,多数的书,取其精华不及其余就够了。“万卷书之理”是不存在的。而“读破”,正如焦竑的《玉堂丛语》所说:“(唐)荆川于文称曾子固,诗称《击壤集》、黄山谷,学则笃信朱元晦。一日倏云:'吾觉朱子所解书,无一句是者。’”
虽然没上过几年学,却也遇到过几位终身难忘的老师,其中以高野老师为最。1988年完成了自学考试以后,觉得工作之余还有过剩精力,就想起了高野老师。与他已经接触过的几位大学教授相比,卓摩觉得她的学问并不在他们之下,所以想让她继续指导了去考研究生。
卓摩是1981年经由大舅介绍认识高野老师的,第一次去她家,给卓摩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她的书房里堆满了书,大多是中国的古典书籍,还有大量日语、英语、俄语的著作,墙上还挂着郑板桥的真迹。虽然舅舅一再说,对她用不著太客气,她学问做得很深,但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没有功利心。可是,卓摩想到以后经常要去打扰她,占用她那么多时间,免不得有些惶恐不安。特意想避开用餐时间的,却又偏偏正赶上她用下午茶,就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她并不在意卓摩的不安,一边笑着一边端过她的银耳莲子羹让他尝尝。从舅舅那里,她已经知道卓摩是个小电工,只能利用业余时间自学,所以去的时候,她已经提前为卓摩制定了学习计划,并且一直鼓励他不要放弃学习。
简单的日语对话以后,她要卓摩当即翻译一篇短文,可以随便用她的工具书。卓摩发现她的日语字典上,比较生僻的单词都点上了小红点,最多的有三个。高野老师说,那是她读书的时候点上的,查一次就点上一点,查过三次还没记住就不允许了。
那时候正逢出国留学热,年轻的同事中和他一起自学日语的就有七八个,工闲遇到一起也尽量用日语对话。后来他们突然觉得赶不上卓摩了,再后来卓摩就干脆成了他们的教头,还有人出国手续办得差不多了,愿意按钟点出学费,让他去突击辅导、陪练。
高野老师并不赞成他这么做,说从中虽然也可以提高自己,但浪费不少宝贵的时间还是不可取的。她主动提出帮卓摩找留学的担保人,经济上也可以资助。但卓摩一直信奉不依靠别人的原则,留学需要一大笔钱,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就干脆说根本没那个打算,只说等以后有了机会去国外看看就行了。高野老师点了点头说:
“这样也好,照这样子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有机会去日本出差了。”
其实内心的感激和对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叨扰总会令他不安,但每次表达感谢时,高野老师总拦住他的话,说:
“多一个爱读书的人陪我聊聊天,就不容易患老年痴呆了。”
虽然不是正式的带研究生,高野老师对于课程的要求还是极其严格的。因为修完以后,卓摩递交的论文是《日语字母假名来自中国的古乐谱》,高野老师特地请来了音乐学院的教授对卓摩进行严格的答辩。
论文从记载公尺谱的宋人沈括的《梦溪笔谈.补笔谈》,元人熊来的《瑟谱》收录了南宋赵彦肃所传唐开元年的《风雅十二诗谱》,朱熹的《琴律说》、姜夔的《歌曲谱》、张炎的《词源》、陈元靓的《事林广记》等书中存在与日语假名完全一样的符号,说到日本所藏天平19年(747年)的《天平琵琶谱》,是中国琵琶谱的抄本,还有《敦煌琵琶谱》,《五弦琵琶谱》(773年)等,也是现存比较古老的版本中的这些符号,说到清人庄臻凤的《琴学心声谐谱》记录的琴学指法:“ノ是泛音;ト是绰音;サ,散音也;乚,挑也;シ是注;モ,托也......”证明了用这些符号,经过连笔组合就可以拼出所有日语假名。而遣唐使中不乏学习唐朝音乐的人,他们参照各种乐谱符号,形成了汉字加假名的日语文字。日本的《万叶集》收录的是宫廷歌人采用了假名注汉字的办法写成的和歌,很自然地用上了中国的音乐符号是完全可以想象的。高野老师对论文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个破天荒的发现;音乐学院的教授也肯定了引用资料的准确扎实。
学识上的努力是长久地获得自尊的途径,在这种努力面前所有的投机取巧,都是自我侮辱的一时得志。
当时的好高骛远,为他以后和当日语“陪同”打下了基础。卓摩不知道如果不是很偶然地当了校工,自己后来会怎么样?但令他欣慰的是,在那个畸形的年代里,自己居然还觉得拥有得很丰富,年轻、无知、脸红、心跳、艰难、困苦、不平、愤懑、自强的信念、自傲与偏见……而不仅仅只有随波逐流的懒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