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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报道】三颂星云

已有 4103 次阅读2023-3-3 19:00 |系统分类:文学| 星云大师, 佛教, 文化 分享到微信

 【特别报道】三颂星云_图1-1

   题解 偈颂是佛教用语,是梵语偈陀的别称,汉传佛教中常简称为偈子——《三颂星云》一是颂扬大师一生弘法利生的无量功德,二是感佩大师慈悲为怀,广施甘露法雨,普度众生;三者不舍慈颜,祈求星云大师犹如古佛乘愿再来!

      以下正文,为星云大师自述其以“文字般若,弘法利生”的传奇经历。后生晚辈拜读之际,深感文如其人,高山仰止!

  正文开始——

一、人生路

  有人说:人生如梦幻,梦醒一场空;也有人说,人生如浮萍,漂泊不定,聚散无常。其实,人生好比一条,人生的前途要有路,才能有所发展;如果前途没有路,应该就表示人生已经走到尽头了。

  人生的路,要靠自己走出来,自己走不出自己的路,总是没有把人生活得淋漓尽致,因此每个人都要重视自己的生涯规划

  我曾经把自己的一生规划为八个时期,以每十年为一时期,第一个十年是成长时期,第二个十年是阅读时期,第三个十年是参学时期,之后依次是弘法时期历史时期哲学时期伦理时期佛学时期

  我能到人间来,得感谢父母生养了我的身体,他们帮助我在世间成长;但是自己前世的福德因缘,让我今生能够依照自己的理想,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标发展,更是值得庆幸。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苦恼的小孩,由于家里贫穷,出了母胎连母奶都不足饱腹,但是我天性容易满足。对于童年往事,现在已经不复记忆,只是偶尔听母亲叙说,我经常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食物拿出来,分享给其他小孩子吃;其实家贫,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分享给别人,母亲的话只不过说明,我从小就有喜舍的性格罢了。

  我还依稀记得,三四岁的时候就和外祖母学会念《般若心经》,也和七八岁的姐姐比赛吃素,这一切大概都是受外婆的影响。童年的我,经常跟着外婆进出道场。其实当时我并不懂得什么宗、什么教、什么神,只记得大多数的道场里,都悬挂了十殿阎罗的图:一殿阎君秦广王萧,二殿阎君楚江王曹,三殿阎君宋帝王廉,四殿阎君五官王黄……当时在小小的心灵上,就刻印了人不能做坏事的观念,做了坏事,上刀山,下油锅,那是多么痛苦、可怕的罪业呀!

  我虽然没有进过正式的学堂读过什么书,但在童年时,就会背诵寺庙墙上所贴的《三世因果经》:有食有穿为何因?前世茶饭施穷人;无食无穿为何因?前世不舍半分文。高楼大厦为何因?前世造庵起凉亭;福禄俱足为何因?前世施米寺庵前。相貌端严为何因?前世花果供佛前;相貌丑陋为何因?前世恶心嫉妒人。聪明智慧为何因?前世诵经念佛人……”

 

正文 一、人生路(2)

 

  我最感激的是,父母生养我,不但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最重要的是,给我一个影响一生一世的性格。所谓性格,我生性勤劳,从小就喜欢帮助做家务,举凡扫地、洗碗、擦桌子,我都会主动去做。再者,就是我有一颗仁慈的心。

  我从小就喜爱小动物,一群蚂蚁被围困在路边的水塘中,我会替它们搭桥,让它们通过。幼小的昆虫,我也细心把它养大再放生。我喜欢养小鸡、小鸭,尤其喜爱养鸽子。记得有一次,为了一只鸽子飞失了没有回来,我最初急得饭都吃不下,最后竟至投河自尽。所幸我深谙水性,自己又浮了上来。但是这一切,都被大人责怪,认为简直是小孩子胡闹。

  我对家中所养的小狗,每天只准喂食一餐,甚为不满,总想:人可以吃三餐,为什么狗只能吃一餐呢?家人说:只有给它吃晚餐,它才肯看家守夜。我无法认同这种说法,经常在吃饭的时候,偷偷把碗盛满了饭菜,再将狗引到僻远的地方让它吃,我宁可自己少吃,也要替狗加餐。

  一只残缺的小鸡,破壳而出还不到十天,有一次被雨水淋湿了羽毛,我怕小鸡受寒,就把它摆在炉灶的入口,想借炉火帮它把羽毛烤干。哪知小鸡见了人,受到惊吓就往炉子里钻去。我一见大惊,赶快伸手把它从炉火里抢救出来。但是它的羽毛已被烧光,一只脚也烧掉了,甚至嘴巴因此缺了下喙。

  被烧成这个样子,照说小鸡应该是必死无疑,但我想出种种方法照顾它。起初喂食很麻烦,因为小鸡只剩上喙,不能啄食,所以三餐我都用杯子盛满米谷喂它。如此养了一年多,小鸡不但没有夭折,反而大到可以下蛋,尽管所下的蛋小如鸽蛋,但总是活了下来。这件事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成就了一件大事业一样,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对生命的爱护。

  另外关于勤劳,记得是八九岁的时候,因为家里贫穷,看到父母为家庭日用艰难而辛苦,于是就有心想要帮忙。但是一个年幼的儿童,能有什么办法呢?想到狗在路上屙屎,我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就起床,然后到路上捡狗屎,把它堆积在一起,几天后也能卖给人家当肥料,而能赚得几个铜板。

 

正文 一、人生路(3)

  或者我常也在下午时分,出门捡拾路上的牛粪,然后学习大人的做法,把稻草剪碎,将牛粪及稻草用水和在一起,贴在墙上晒干后,一块牛粪几角钱卖给人当木炭烧,如此也能赚钱。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开始,我的家乡扬州江都被战火摧毁,烧得只剩下一片瓦砾,到处都有铁钉,以及各种器皿损坏后的破铜烂铁。我把这些捡起来卖,虽然不值钱,但当时小小年纪,也觉得为数可观。甚至在桃李银杏出产季节,乡人吃过桃子、李子、杏子,里面的核到处乱丢,我也满街满巷地捡拾,累积起来也可以卖点小钱。

  过去自己一直觉得很难为情,不敢把这些事告诉别人;现在环保意识抬头,我觉得自己童年所做的,不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也是对环保的实践,同时也增强自己的信念。不论什么人,只要对公益有所帮助,我觉得都非常有意义。

  十岁以前的童年,我把它称之为成长时期;十岁以后,我就步入了读书学习的时期了。我在出家前的一两年中,断断续续也读过几年私塾。所谓断断续续,原因是我们每天读书要缴四个铜板,有钱的时候就带着四个铜板去读书,如果没有钱,当天就主动为自己放假。私塾的老师也习惯如此,学生来了,就教他一段四书,不来也不会责怪。

  断断续续当中,也不知道自己能认得几个字,直到十二岁那年,我在师父志开上人的座下剃度出家。最初在南京栖霞佛学院读书,全班约有学生五十人,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许多,大部分在二十岁以上,只有我还在幼童之龄。同学当中,不要说青年,连少年都没有,我只有自惭形秽地混杂在那些大人学生之中。他们都曾经听讲过《成唯识论》《因明学》《般若心经》等,而我对这些经论,都如鸭子听雷,老师的语言,对我而言,只有声音,完全不知道讲的是何义。

  所幸在私塾里认得几个字,这时总算能够派上用场,我经常到栖霞佛学院的图书馆,借几本文学书籍来阅读。我记得自己所看的第一本小说,就是《精忠岳传》。对于岳飞的精忠报国,以及他的兄弟们英勇果敢的表现,都让我产生非常强烈的尊敬与向往。

 

正文 一、人生路(4)

 

  后来又接触《七侠五义》《小五义》《封神榜》《儒林外史》《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经常看得入迷,甚至真是看到废寝忘食。之后又阅读不少西洋文学,先后看过英国《莎士比亚全集》、印度泰戈尔的诗集、俄国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以及法国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小仲马的《茶花女》,美国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还有德国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浮士德》,等等。

  这时候感觉到知识无涯,慧海无边,每天虽然在丛林里过着专制、无理要求的生活,受着无情的打骂教育,但是我乐在阅读之中,其他一切也就不去计较了。

  在那个时候,我爱看小说,终于慢慢被老师发现了,成为黑名单上的学生。老师认为,一个不用功阅读经论,只是沉迷于小说的学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罢了!但是不管别人怎么样嘲笑、歧视,我对东西方的小说、文学作品、历史传记,还是读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因为经论看不懂,只有阅读这些世间著作,能够增添我的知识见闻。

  那个时候,因为阅读,我也渐渐展现了自己的学习成绩,例如《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他们叫什么名字,什么绰号,用什么武器,穿什么衣服,我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甚至我还列出三四十人,觉得他们不够资格当一百零八将中的好汉。

  对于《三国演义》,我则崇拜不已,尤其当中对于人物武功的铺陈,很有层次,例如吕布战三英,可以看出吕布的武功胜过关云长、张翼德;而关公过五关,斩六将,可见关云长的武功又是远远胜过一般的英雄武将。

  对于《三国演义》中,把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黄忠、马超,列为五虎将,我认为最为公正。当中尤以赵子龙那种不计较、不比较、不闹情绪,只是一心辅佐刘备,令我最为钦佩。

  我在栖霞佛学院读书的六七年当中,可以说都是被人歧视、打压。例如,有一次语文课中,老师出了一道作文题目,叫做以菩提无法直显般若论。在那种年龄,对于什么叫做菩提,什么叫做般若,我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议论?如何能畅所欲言呢?结果老师给我的批语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当时一看,还扬扬得意,以为老师写了诗句赞美我,后来经过别人说明,才知道老师是在嘲笑我。所谓两只黄鹂鸣翠柳,它在叫什么你知道吗?一行白鹭上青天,你又了解了什么呢?所以总说老师的意思,就是说我的文章不知所云

 

正文 一、人生路(5)

 

  又有一次,作文题目是故乡。这种浅显易懂的题目,又是跟自己切身有关,加上我读过一些文学小说,懂得怎么样形容故乡,所以就写道:我的故乡有弯弯曲曲的小河,河流上有小桥,两岸翠绿的杨柳低垂。每当黄昏落日余晖下,农舍的屋顶炊烟袅袅升起……”老师又给我批语:如人数他宝,自无半毫分。这一看就很明白,老师认为这篇文章是我抄袭而来,不是自己所作。

  写得好,是抄袭而来;写得不好,是不知所云。幸好我的性格善于转化,没有轻易被摧残、打倒,所以后来我一直主张,对青年学子要用爱的教育,要鼓励他上进。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老师的一句话,一点鼓励,是用金钱买不到的,可是对一位青年学子而言,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是多么需要师长大人的鼓励啊!

  不过,在我人生的学习之路上,也遇到过很多好的老师。十八岁我升学上焦山佛学院,有来自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薛剑园教授,为我们上文学课程,还有思想开放的圣璞法师,指导我们的国学。另外还有芝峰法师、大醒法师、圆湛法师、戒如学长、普莲学长,尤其在家的教授为数更多,只是有些名字已经不复记忆了。

  这么多年轻优秀的师长,为我们教授数学、外文、生物学等,我一时只觉心开意解,世间学问向我蜂拥而来。我忽然思想大开,进步神速,所以就不断向江苏省镇江的各大报副刊投稿。其中有小诗,有散文,有语体文,不但皆被录取,后来他们竟然还要请我当副刊编辑。这对一个没有进过正式学堂的青年而言,真是莫大的鼓励。这是我人生中最感快乐,也是最短暂的一段学习过程了。

  二十岁那年冬天,我离开了焦山佛学院,就此结束了我十年的学习生涯,接着就迈入了我人生另一个十年的参学时期了。

  离开焦山佛学院以后,我回到宜兴白塔山大觉寺,在白塔国民小学服务不到两年,之后就到南京华藏寺,参加同学们发起的佛教革新运动。可惜因为时局动荡,国共战争开始,已经不容许自己有所作为了。因此在得到家师志开上人允许下,只带着简单的换洗衣服,其他东西一概舍弃,赠送给同学智勇等亲友,我率领了七十余名的青年同道,以参加僧侣救护队的名义,就这样渡海来到台湾。

    人生路(6)

 

初到台湾,人地生疏,用走投无路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所幸获得吴伯雄先生的尊翁吴鸿麟老先生为我保证,办理户口,才得以留台。当然,更要感谢的是,妙果老和尚收容我挂单,才能免于流离失所之苦。在当时,即使穷途潦倒,我仍然坚守自己对佛教的信念,保全一件僧衣,先后曾经拜访过慈航法师,听过道源法师讲说《大乘起信论》,也曾和大醒法师长谈,并且帮他担任台湾佛教讲习会的教务主任,乃至和东初法师讲说佛教的未来,同时帮他主编《人生杂志》。

 

我也曾经亲近过章嘉活佛,尤其印顺长老初到台湾时,驻锡在我教书的台湾佛教讲习会,因此得以朝夕亲近请教。我对于长老治学的严谨,思想理路之通达,无限钦佩。

 

记得那个时候,承慈航法师送我一套《太虚大师全书》六十册,以及印顺法师的著作。另外,我也拥有《印光大师文钞》《虚云老和尚法汇》、圆瑛法师的著作,还有一套《胡适文存》,等等。我坐拥书城,面聆这些大德的教益,回想这十年中,真是其乐无比。

 

我除了参学、教学以外,偶尔也在报章杂志写些护教的文章。一篇文艺短篇小说《茶花再开的时候》,承中兴大学教授秦江潮先生特地从台北亲临圆光寺给我指教;一封写给京剧名旦顾正秋女士的信,抗议她在永乐戏院演出有损佛教形象的戏剧,引起轩然大波。尤其在《觉生月刊》上写给朱斐先生的一封信,导致他把《觉生月刊》停刊,另创《菩提树杂志》。另外,一篇短文批评《中华美术》所刊出的佛像,把头脚切断,是对佛教不敬,招来东初长老对我的不满。甚至佛教同道间的指责,也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我感叹自己只是在佛教里生事,对佛教没有真正的贡献。所幸章嘉活佛护卫我当选中国佛教协会的常务理事。但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同时也不想连累容我挂单的新竹青草湖灵隐寺,所以就设法到了山后交通不甚方便的宜兰,一方面韬光养晦,一方面在那里实践我对佛教新教团的设立,就类似太虚大师的菩萨学处。从此我告别了十年的参学期,开始迈入另一个以文学弘法的十年了。

 

人生路(7)

 

我在宜兰,最初成立念佛会、歌咏队、学生会、文艺写作班;我有教育部登记在案的光华文理补习班,我创办幼儿园,也成立幼教师资训练班。我把宜兰市四十八个村,用佛教的义理,组成光明班、菩提班、清净班、慈悲班……四十八个班,每班选出一个班长,有系统、有组织地弘扬佛法。

 

虽然一下子办了这么多活动,但我并不会太忙碌,因为歌咏队有杨勇溥老师帮我教授,太极拳班,有武功高超,即使二三十人联合起来都不是对手的熊养和老先生帮我指导。另外还有宜兰中学、兰阳女中的多位老师帮忙领导各种社团。

 

我在忙碌之余还能抽空撰写文章,我的《玉琳国师》《释迦牟尼佛传》《十大弟子传》《佛教童话集》《佛教故事大全》,就是在宜兰十年的初期完成的。《释迦牟尼佛传》和《十大弟子传》,我都是用文学的笔调撰写,尤其《释迦牟尼佛传》,曾由监察委员游娟女士编成连续剧,在台视八点档期播出;也曾拍成电影,在金国戏院上映。《玉琳国师》更加发挥威力,曾被空军广播电台列为小说选播,也拍成电影,尤其勾峰先生二度编成电视剧《再世情缘》,在电视台连续播出一个多月。

 

我在这个时候,鼓励慈庄、慈惠、慈容等人,在台北三重开设佛教文化服务处,除为佛教界做一些文化服务以外,也出版通俗化、大众化的佛教著作,如佛教的小说选集,如唱片的发行等。我自己也在全省各地巡回讲演之余,努力撰写文艺作品,尤其作了许多佛教歌曲,如《弘法者之歌》《西方》《快皈投佛陀座下》《菩提树》《钟声》《佛化婚礼祝歌》等。通过雷音寺歌咏队队员的演唱,甚至编成舞台剧,在台湾各地表演,一时造成轰动。但这也引起传统佛教人士对我的不满,认为我荒腔走板,怎么佛教还唱起歌来,真是大逆不道,这不是要灭亡佛教吗?

 

但是佛教并没有因为唱歌而给唱完了,反而在几十年后,佛光山文教基金会慈惠法师主办的人间音缘,每年都把几十个国家和地区的青年集合在台北唱歌弘法,可见佛教提倡歌唱,不但没有伤害佛教,反而接引了一批批优秀的青年进入佛教,对于带动佛教的年轻化、知识化,发挥很大的作用。

 

人生路(8)

 

我在宜兰弘法十多年后,一九六四年时年三十八岁,先在高雄创办寿山佛学院,接着购买了大树乡麻竹园五十多公顷的土地,就此开创佛光山,想为佛教创造历史,开创佛教的另一个新局面。

 

佛光山在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六日开山建设,初意是想设立佛教学院,为佛教培养弘法人才。后来基于发展中的需要,除了安僧办道以外,并且创办各种佛教事业,诸如养老育幼的慈善事业,以及幼儿园、初级中学、高级中学的设立等。

 

初建佛光山时,我知道自己应该要进入为佛教创造历史的阶段,于是为佛光山订定四大宗旨:一、以教育培养人才;二、以文化弘扬佛法;三、以慈善福利社会;四、以共修净化人心。

 

我同时也为随从的弟子们,制定佛光人的工作信条,我希望他们能在工作生活中,确实奉行给人信心、给人希望、给人欢喜、给人方便的原则。我把童年的性格和信念,逐渐加以实现,我把青少年时期酝酿在心中的理想,慢慢落实,所谓国际化、人间化、生活化、艺文化的人间佛教,就这样确立了。

 

从四十到五十岁的十年之间,因为是佛光山开山初期,点点滴滴,只要是善举,我从不排拒。例如,在自己衣食无着的情况下,筹办大专佛学夏令营;在开山建寺万般辛苦的情况下,设立普门高中,甚至后来相继创办西来大学、南华大学、佛光大学,真的都是以无为有,正如《般若心经》所谓的空中生妙有

 

尤其为了以教育培养人才,我创办佛教学院,聘请杨国枢、韦政通、陈鼓应、王淮、唐亦男老师等人,到佛学院教授《老子》《庄子》,启发同学的哲学思想。乃至牟宗三、唐君毅,甚至韩国的金知见,日本的中村元、平川彰、水野弘元教授等人,都曾邀请他们讲学。

 

另外,为了带动佛教文化,我经常以文会友。当时的文学家,如郭嗣汾、公孙嬿、朱桥、何凡、林海音、高阳、司马中原等人,都跟我成为很好的文友,甚至刘枋女士还曾在佛光山长住过一段时间。

 

我对一些学术人才,一向都是非常尊重,所以在一九七七年佛光山成立大藏经编修委员会,陆续把藏经加以标点、分段、注解,重新编印成《佛光大藏经》,同时还邀请大陆学者王志远、赖永海、方立天、楼宇烈、王尧、杨曾文、王雷泉、陈兵、方广锠、程恭让等人,将藏经翻译成白话文,出版《中国佛教经典宝藏》。

 

人生路(9)

 

我主办各种学术会议,出版《佛光学报》,后来又发行《普门学报》等。尽管我一生都很努力在为佛教推展文教事业,但是在佛光山开山期中,佛教界的某些领导人放话,扬言要打倒佛光山丛林学院,不准我兴办教育。其实,天主教、基督教在台湾创办了东海、辅仁、东吴等多所大学,佛教界也没有人要打倒它们,为什么我为佛教所办的一所小小佛学院,就要打倒呢?

 

尤其当时我要召开世界汉藏佛教会议,因为我获选为中华汉藏文化协会理事长,召开这样的会议有义不容辞的正当性。但是佛教人士杯葛我,要大家不要参加,不要跟我合作。我经常带着一种悲悯的心情,想到可怜的佛教,就只剩这么一点生机在苟延残喘,难道我们不能爱惜它、维护它吗?

 

此外,佛光山开山数年之后,由于各种因缘推动,我分别在高雄、彰化、台北设立分院。虽然来自教界与政治的阻力不少,但我顺应时势的需要,不但没有被打压、阻碍,反而以创造历史的精神,后来陆续到美国创建西来寺、中美寺,到澳洲创建中天寺、南天寺,到欧洲创建巴黎道场、德国禅净中心,到非洲创建南华寺,到马来西亚创建东禅寺等。我为海内外二百多所寺院道场订定传统与现代融和僧众与信众共有修持与慧解并重佛教与艺文合一,作为佛光教团推展人间佛教的方向,我想这也是佛教发展的时代趋势,所以后来又成立国际佛光会,在五大洲成立一百多个协会、分会,真是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常流五大洲了。

 

时光荏苒,人已半百,在五十岁左右,除了在世界各地兴建道场,创办佛教事业以外,这时我想到佛教不能只重外相,应该要有一些实质的内涵。虽然多年来我一直做的都是人间佛教的事情,到了五十几岁的时候,才想到哲学的人生,因此我对人间佛教开始做了一些规划,我要确立自己的模式来宣扬人间佛教。

 

首先为了让人间佛教有特殊的内涵,我不能不考虑哲学思想上的建立,所以历年来国际佛光会召开世界会员大会,每次我都发表一篇主题演说,例如,《欢喜与融和》《同体与共生》《尊重与包容》《平等与和平》《圆满与自在》《自然与生命》《公是与公非》《人间与生活》《发心与发展》《自觉与行佛》《化世与益人》等,这些都是我在这十年期间所酝酿的思想。甚至对当代的问题,如战争与和平、宗教之间、族群问题、生态环保、安乐死、优生保健法、生命教育、生死学等,我都给予重新诠释。

 

人生路(10)

 

为了诠释这些问题,我在世界各地举办讲座,或是召开座谈会,现在都已经结集出书。尤其我在《怎样做个佛光人》里,提倡佛光人要先入世后出世、先度生后度死、先生活后生死、先缩小后扩大;佛光人要有宗教情操、有因果观念、有惭耻美德、有容人雅量;佛光人不私收徒弟、不私蓄金钱、不私建道场、不私交信者、不私自化缘、不私自请托、不私置产业、不私造饮食;佛光人以佛法为重、以世法为轻,以道情为重、以俗情为轻,以实践为重、以空谈为轻,以是非为重、以利害为轻;佛光人不以经忏为职业、不以游方为逍遥、不以自了为修行、不以无求为清高;佛光人要光荣归于佛陀、利益归于常住、成就归于大众、功德归于檀那

 

我也替佛光山设立参禅规约,并且为建设人间佛教规划蓝图。在佛光山,我以全面照顾一个人的生老病死,让人的一生都能在佛光山完成为发展蓝图;对社会,从个人的新生,到家庭佛化、社区佛化,乃至以服务社会为工作的意义,都加以叙述、阐扬。

 

在此期间,我为了替人间佛教做一些古今映照、传统与现代融和的工作,因此把根本佛教的戒定慧三学提出来,作为人间佛教的思想依据。在戒学方面,我主张戒律是佛教的根本,是佛法的生命,是诸佛化世的本源,所谓戒住则僧住,僧住则法住,戒律的重要,由此可见。但是戒律要合乎时代性,要合情、合理,要尊重人情、人性。当初佛陀也倡导小小戒可舍,现在的宪法都能顺应时代而改革,戒律也应该因时制宜,随着时代发展而融通应变,但是在应世化俗之余,不可过分方便而流于庸俗化,因为戒律必定是维护僧团最重要的法宝。

 

在定学方面,我认为不管在家、出家,佛光人都要有修身治心的法门。过去在台湾少有禅堂的设立,但现在佛光山在国内外的分别院,每家都设有禅堂和念佛堂。这也说明,佛光山虽然主张八宗兼弘,但重在禅净双修,多年来对此一直非常努力地在提倡、推动。

 

在慧学方面,佛教是不同于一般宗教的,就是有慧学般若,讲究对宇宙人生真理的探讨。遗憾的是,佛教徒大都重视信仰,不太重视阅藏读经,所以佛光山在世界各地成立读书会,目前大概有两千个读书会,至少有数百万人在读书。不过,若想提升佛教的慧学,大概还要看将来大家的深入程度了。


人生路((11)

 

人间佛教的思想理念,主要是倡导生活的佛教,以促进人际间的和谐,带来社会的公平,达到世界的相互尊重包容,让所有人都能幸福安乐地生活为目标。所以,人间佛教希望大家讲道德、守信用、明因果、持五戒;唯有发扬人间的美德,散发人性的光辉,才能共创人间的净土。

 

对于人间佛教的弘扬,我除了著有《人间佛教系列》的各类书籍以外,在《人间佛教的戒定慧》里,更把人间佛教的思想、理念,一一表露。

 

人间佛教就是佛说的、人要的、净化的、善美的;凡是有助于幸福人生之增进的教法,都是人间佛教。人间佛教要有人间的性格、人间的伦理、人间的秩序;人间佛教要从做起,甚至要从自己做起,凡事不要求别人。为了不把报恩的责任推给阿弥陀佛,我在佛光山成立功德主会,把信徒定位为佛教的老板,并且订定各种功德主的福利办法,一方面替佛教报恩,同时也让信徒在有生之年都能享受佛教给他们的福利,让他们都能往生佛光净土。

 

尤其到了六十岁左右,我忽然想到自己已届花甲之年,跟随我的徒众弟子,出家弟子就有千余人之多,我在退位时曾宣布,我在佛光山的行政工作可以退位,但是我跟徒众的师徒关系没有退位。因此想到多少可敬、可爱的父母,他们把子弟交到佛光山跟随我出家,其中多数都是经过父母培养,受过大专高等教育,至少也是高级中学毕业后,再经过佛光山丛林学院的教育,也算是大学学士了。

 

虽然我年幼离开故乡、亲人,但在我心底,所有天下年长的男女,都可以做我的父母。为了对所有徒众的父母表示尊敬,举办了佛光亲属会,让所有徒众的父母、家人,每年都到佛光山团聚两天,不但父母、子女可以畅叙亲情,也让我有机会跟他们报告子弟出家后的前途希望。所以这时的思想,又转入到应该为人间的伦理关系有所建立的阶段。

 

正文 一、人生路(12)

 

我有一千多名出家入道的弟子,我那么多的佛门亲家,虽然一年只聚会一次,但是大家都为儿女能得到一个好的安身立命的道场,感到欢喜、荣耀。有的上台讲演,表达他的欢喜,有的述说当初送子学道的心情。佛光山这许多青年子弟,也不辜负父母的希望,有的在各大学教书;有的从事文化事业,编辑报纸杂志;有的从事养老育幼的慈善事业;有的在世界各地名校,继续各种研究……佛光山二百多个寺院道场的行政、社教、法务,都是由这一群人担当,所有的父母亲家,也经常在世界各地来去旅行,到处为家。甚至佛光山还优待徒众父母,将来可以随子弟住进佛光山养老机构安养,或者百年之后,归葬佛光山万寿园陵墓。尤其佛光山任何一个子弟的父母,也是全佛光人子弟的父母;从一两个子弟之家,到几千人的世界大家庭,其融和安乐,真是难以言说。

 

《梵网经》说,一切长者男子是我父,一切长者女子是我母,一切年轻男女是我的兄弟姐妹。诚哉斯言。当初我撰写《释迦牟尼佛传》时,写到佛陀为逝世的父亲担棺,为报答母亲之恩而亲上忉利天为母说法,甚至为迦旃延的弟子均头沙弥,铺设床位,让他在自己的房中暂住。佛陀对尊师重道、孝养慈亲,以及爱护后学,树立了典范,谁说佛门不重视伦理呢?

 

佛光山提倡人间佛教,意味着佛教的出家人不是遗世独立,所以我倡导寺院道场为四众共有,我倡导各种不同种族要同体共生,我鼓励佛光山的儿女,在父母年老生日时,回俗家省亲祝寿。

 

世界的秩序,就是要靠伦理道德来维护,就如儒家的《礼运大同篇》说: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更重要的,要让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所以佛光山除了推动文化、教育之弘法利生的事业以外,对于人一生的完成,养老育幼、生老病死的事情,更是特别给予关注。

 

人的一生,其实只有两个重大的问题,一是,一是。死的时候固然要死得无牵无挂,死得自在安然;生的时候,更要活得无忧无虑,活得平安快乐。现在世界最大的问题,就是战争不断、恐怖分子猖獗,扰得人心惶惶。世界要和平,不但要发挥人性的慈悲、无私,还要讲究缘起性空、六度四摄、因果报应等,这些佛教的教义都是促进世界和平的无形力量。

 

我认为世界和平的促进,宗教应该身先表率,彼此要互相尊重包容,要把有容乃大的胸襟,从宗教之间推展开来,进而影响社会各个团体,这是宗教界的责任,也是对现代社会的贡献。

 

正文 一、人生路(13)

 

我一生倡导融和,除了力促佛教界的融和之外,尤其致力于宗教融和。为了结合宗教力量来共同促进世界和平,多年来我经常在世界各地与各宗教进行互访、对谈、交流。久远的不谈,就拿近几年来说,例如:

 

一九九七年我应邀前往梵蒂冈与天主教教宗若望保禄二世会面,共同祈求世界和平,此事被誉为世纪性的宗教对谈

 

一九九八年,我应邀到新加坡、马来西亚弘法,同时与信奉伊斯兰教的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会面,为中国佛教与马来西亚回教史,留下新的一页。

 

二 一年,我在澳洲与卧龙岗市长GeorgeHarrison,及英国国教卧龙岗地区的主教BishopPipen,针对宗教与文化交流,彼此交换看法。同年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针对宗教如何面对全球化问题,我也应邀与天主教的瑞恩神甫,及基督教的第芳婷教授等人,共同主持宗教对话

 

二 三年,我在巴西圣保罗的SE大教堂,与天主教枢机主教DomClaudio,针对宗教对本世纪应该提供什么样的贡献,进行宗教对话

 

此外,美国西来寺于一九八八年落成后,二十多年来一直与相距五分钟路程的摩门教会保持友好关系。西来寺每年举办世界和平祈愿法会,邀请各宗教领袖以各自独特的宗教仪式,共同为世界祈求和平。

 

最近我甚至还为北港妈祖宫撰写《妈祖纪念歌》,我认为宗教之间应该要建立同体共生的关系,要同中存异、异中求同,彼此包容、彼此尊重,就如人体的五官,要相互共生,才能共存。对于宗教之间的往来,我主张:教主不同,彼此要尊重,不可混淆;教义各有所宗,应该各自发挥;教徒之间则可以彼此沟通往来。

 

由于我经常与各宗教之间保持密切的互动,因此彼此也都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例如,我与天主教教皇若望保禄二世、台湾枢机主教单国玺、罗光总主教、丁松筠神甫等,都成为朋友。甚至天主教所办的智利圣多玛斯大学、台湾辅仁大学、澳洲格里菲斯大学,先后颁赠给我荣誉博士学位等。

 

其实说来惭愧,由于自己从小基本教育没有打好基础,虽然在佛门里有禅、净、律各宗的参学,称得上资历完整,但是我的人生道路走来也有一些起伏,崎岖不平,变化莫测,很多难以掌握的事情,也只有随顺因缘所转了。

 

正文 一人生路(14)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出家一甲子以上的时间,虽然也有一些为教为众的理念,但由于自己没有学有专精,对佛教纵有些许的贡献,也不值得自我夸耀。尤其过去为了弘扬人间佛教,所写的都是一些通俗性的文章,虽然已如预期,发挥了接引社会人士普遍认识佛教的功能,可是阶段性的任务已经完成,直到七十岁古稀之龄后,我发现自己的佛学可以再作进一步的深入,因此在二 一年发行《普门学报》,一方面提供学者有发表学术论文的园地,希望进一步提升佛教义理研究,为人间佛教建立思想体系,同时我也亲自为学报撰写论文。

 

近十年来,我在《普门学报》发表的学术论文包括:《中国佛教发展的阶段性刍议》《从四圣谛到四弘誓愿——论大小乘佛教融和的开展》《论佛教民主自由平等的真义——诠释三皈》《五戒及生权的内容》《六波罗蜜自他两利之评析》《人间佛教的蓝图》《比丘尼僧团的发展》《佛教兴学的往事与未来》《佛教与花的因缘》《佛教与自然生态》《佛教丛林语言规范》《山林寺院与都市寺院》《人间佛教的戒定慧》等。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对佛教的学术问题有所留意。不过在此之前数十年,因为出身在临济宗门下,对禅门的思想、语录,我一直喜爱撰文,对净土的念佛,更因一生参加过的佛七不下数百次,也有心得。

 

另外,过去青少年时期,在佛教学院所受的课程,大都是唯识学的经论,现在也不禁在心头慢慢明亮起来。虽然我的心中还是喜欢般若空性、缘起中道,不过佛教的八万四千法门,总是为各种众生所喜爱,所以我对于佛学的基本信念,并不喜欢分宗立派,分别你我,造成宗派之间的相互对立。

 

我尤其不希望学者们用研究佛教的角度,互相排斥、批判,这是自相残害,对佛教并无益处。我主张佛教的圣言量,你要信就信,不信也就罢了,但不可以用此经论,打倒彼学说,用彼学说,打倒此经论,这样只会分裂佛教,造成佛教的分歧,丝毫无助于佛心证道。

 

因此,我认为佛学是一大总相法门,佛教虽然方便有多门,但是归元无二路,就等于人生的道路,也是一直向前。佛道虽然遥远,只要我们树立生命的指针,假以时日,必定都能同证佛道,圆满菩提,这才是人生道路的终究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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