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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著 《女人喊叫的海湾》(上) 中篇小说

已有 3307 次阅读2009-3-10 01:36 |个人分类:中篇小说|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女人喊叫的海湾 (上)

(中篇小说)   黄康俊

 

1

 

    最后那次说话时,她满脸喜悦的模样,假如我稍为留意一下,一定会让自己吃惊,但我当时肯定无心去考虑那么多,所以也就注定我将会悔恨终身。眼下四五级西南季风低低吼刮的海湾,恍若浪逐着千百头发情的绵羊,难免不使人心波荡漾想入非非。我向姨妈的女儿再扫去一眼,我说妫你再别下海了,你这样过日子总不是办法。表妹妫浅浅地摇了摇头,你是眼红我,弟仔哥你是眼红我。我相信她此时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晕红些,是黑里泛红的那种晕红,只是这晕红让我不怎么以为然,我自己当时没去在意它,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异样,那其实是我一辈子的错。在今天忆起这些时,我显然已掺杂了不少懊悔的成份了。我的表妹妫当时整个儿沉在一幅长满海人草般柔绵舒坦的海底里,让一股原始欲望的海流子轻轻抚摸着自己光洁的胴体,她一定不想浮起来。不过后来她兴许是看出我脸上的愤怒了,于是她抿了抿嘴巴,佯作喜悦地娇嗔道,你没晓得,老爷和十三少爷,对我有几好,我能离开么。我相信那时自己已经从愤怒转为不安了,因为她的冥顽让你觉得无可奈何。我不得不再次提醒她,妫你该知道这是我爸替你和姨妈着想的,你母女俩怎么舵把一样不开通,竟然愿意为人家做奶妈做婢女。你们这日子熬得没日没夜让我们黄家无面见祖宗,你到底想过没有。我一通闷气朝着这五月夏季空茫海天喷射开去,然而预想的结果竟是让我彻底失望了。妫好像早就想好对付她表哥这一手似的,极迅速地分辩出我套在鱼钩上的小鱼是一口饵,于是她绕过了那片水域,没记得么,那年……嘻嘻,她爽脆地笑着说,姨父好心,我和妈心领了,你让你爸养饱你家人就行了。是揭老底。妫用一种揶揄的口气企图让我省悟。她提及的那年,肯定会勾起我和家父对自己枉为男人的自责和羞愧。为了把这母女俩从鱼栏主李鸿浩家解救出来,抵挡不了我家母多番的尖刻数落,做小海的家父终于让他儿子把自家攒积了几年的那三十多块银元,去赎出在鱼栏主家做奶妈的姨妈和做婢女的表妹妫。我记得自己在把这母女俩领出食人鲨李鸿浩家的大院时,全身心回荡着一只螃蟹横行过沙滩时的那种得意,但我一定疏忽了食人鲨在接过银元时停留在脸上的嘲弄。事实上每个人对待过日子的兴趣,并不像我家母想像的那般简单划一,她最终发觉,自己那个原来勤劳节俭吃苦耐劳的妹妹,怎么几年功夫,就像码头边的泥岸被海水冲蚀得百孔千疮认不出本来面目。那个从小和自己一起生活以至嫁入同一个家庭的孪生姊妹,自从做了鱼栏主的奶妈,眼下再也咽不下渔家赖以生存的清水薯粥,她甚至和我家母睡了一宿旧船板土床,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悠着手臂捶打着细细的腰肢大声嚷嚷,痛死我了硌断腰骨了;而且还躲在房里抹了半天的鲑鱼油,直把一头秀发打扮成沤烂的一堆红红绿绿的海乳。你姨妈已经不是你姨妈了,妈嘀咕,这世界,没法活了。接着叹出一片忧郁,妹夫九泉有知,变鬼都不灵了。我家母当时根本想不出,是腌臜的世风,轻易将妹妹内心的那片道义,染成了一页薯莨色的风帆,就像挣脱了蛋壳的小海龟,你若把它重新塞回昔日那封闭得极好的圆壳里去,那该是怎么的一种让人笑掉老牙的举动。况且我做小海的家父,本身打的就是鱼栏主李鸿浩的长工。仅仅是看重我表妹妫那副过人的好水性,让她跟我父亲一起打渔,实质上仍然是为鱼栏主一家流血流汗来糊口,到底还是换汤不换药。奇怪的是妫却耐不住那无聊的浅水放帘网,吵嚷着说姨父我要下水泡泡去,我身子都痒死了,说话间就要脱布褂,就要蹭到舷下去,直让我家父干跺脚奈何不得,或者在一边叫嚷不可妄为。我在记挂着我那条黑眼仔呢,它今天没见着我,肯定急死了。然后第三天就坚决不下我家的船了,一声不吭地回到平日自己爱逗闹的西海湾。接着我姨妈也回了鱼栏主家重作冯妇。你不明白她为何那么死心眼在鱼栏主家当一个下贱奶妈而乐此不疲。我家母看着自己孪生妹妹执意再回到食人鲨李鸿浩家去,掩着一脸的无奈呕呕地哭了。直到家母剩下一片哽咽,才咬咬牙抬头瞭了一眼蓝蓝的苍天,又眺望一下同样蓝蓝的远海,像吟唱咸水歌般念叨着,可怜的阿爸阿妈,原谅女儿不孝,连自己一个妹妹也管不了。我应该记得,我的表妹妫和姨妈在各自挽着一包衣物踩出我家院门时的情景,那当儿脑海里立时印下如此这般的情景——两只寄居蟹因为贪吃而溜出本来可以属于自己的老窝,心甘情愿充当一条恶鱼胃囊中那堆乱七八糟的食物。我埋怨自己怎么突然一阵寒噤,本来那时节,热带海岛的太阳烂贱过下等妓女职业型的微笑,我正站在一派忒毒的白色光里。

  

                         

 

这时午后的太阳在海岬的珊瑚礁丛处闪烁着零乱不整的银色碎光,使得我表妹妫和鱼栏主的十三少爷不由得极有兴味地朝那边看。其实离晚潮上涨的时光尚早,可是十三少爷显然是由于几分疲倦的缘故,已经把自己懒懒地晾在那片细柔的沙滩上不愿再动弹,面对妫的几次推掇,只是厌烦地嘟哝了句你先自己去,就闭目一味贪婪地去想像海岬那边珊瑚丛处闪烁的零乱不整的银色碎光。我的表妹妫其实对十三少爷的少爷脾气熟稔到一口气可以背诵得滴水不漏,她才不在乎自己此刻一个人沉到海蚀崖下去嬉戏的孤独,她从小除了和她的弟仔哥双双玩过大半年海水之外,几乎是一只红蟹独自爬行在这片海湾里乐不思蜀。尽管其间服从她当奶妈的母亲安排,为东家捎带过孩子以换饭吃,她可是从来不怕一个人下海湾玩水的。待发觉耳边的咚咚脚步声消失了才睁开眼时,十三少爷斜斜瞅见奶妈女儿的身子已伏在海岬那边的浪层上,随着一丛灿然的雪莲开放,那个小黑点便倏然消失。多年来,一直沉溺在这片海湾里的妫一个鱼跃,恍若海鳗般滑进了那幅碧蓝的天地中,便觉得与每次入水相伴而来的那股惬意今日竟然加倍的疯狂。妫记得当时自己伸展开四肢以图让心底间的潜流无拘无束,同时控制了滑动的方向朝前面的那个熟悉的海蚀洞斜插过去。此刻妫已在那蓬红海葵的后面伏成一条蝴蝶鱼。她在潜入海水的那瞬间陡地涌起一个滑稽的念头,她要让黑眼仔这次来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后来表妹妫对我说,我就想来一次反常让自己藏在红海葵背后试。妫没想到蓦地前面有两团黛色的光束扫过来,她不由得微微一震,跟着就瞄到了那小艇般的庞然躯体——懒洋洋的像晾在滩头的一堆网草——是黑眼仔。我说我想不出妫为何称那条巨大章鱼做黑眼仔。只是妫与黑眼仔玩耍十多年了,这在雷州岛已经家喻户晓。岛人说黑眼仔是条神鱼,以至在日后的漫漫岁月,都传得有证有据。妫于是一阵欣喜,她想不到黑眼仔其实一直伫在洞口,用幽幽的黛色目光在等候自己。她想你今日一定等急了。黑眼仔你真的有心。这一意识使得妫迫不及待,呼地让自己象鳐鱼般越过海葵丛,直扑向黑眼仔的怀抱。妫将一辈子记得,望眼欲穿的黑眼仔当时兴奋到了极点,在它闪电般举起六根长长的腕足迎接友人的同时,它本来还是棕驼色的身子陡然生成一派西洋红,它用自己往日最狂喜的行动,有力地拥住了来者。表妹妫肯定自己从来没见过黑眼仔像今天这般全身晕红,红得好热烈好激动好长久。她的十条细长的手指就轻轻地在黑眼仔的脑袋上抚摸开来,这看似丑陋凶狼的头足动物,让你此刻感到温柔懦弱纤绵无比,小小的脑袋在妫的抚摸下微微地颤栗着,蠕动着,乖戾得让人激动。与那小脑袋极不协调的六根巨如桅杆的腕足,暴凸着花花点点的亿万吸盘,修长飘飘如一朵尽情开放的巨型蟹菊,顺着穿过海蚀洞那不急不慢的流水,在翩翩跃动。我的表妹妫在至今的叙述中仍激动不已,她当下兴奋得沁出了眼泪,尽管在细软的海水里。你不知道,弟仔哥我今生今世,其实是一日也离不开黑眼仔的呀。妫说我只是耽搁了点时光,和十三少爷在滩上玩久了,也抱着故意试探一下黑眼仔的心思,便来迟了。没想到黑眼仔你仍像往日一样,早早就在等候我,用你那千里眼在捕捉我的踪迹了,你真鬼。妫当时可能这么想。也不知道她怎么懂得那么多,妫曾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黑眼仔和它的祖宗一样,是天生的聋子,它是懒得听你的说话哩,你就是开大炮轰它炸它,它也听不着,它只是靠自己的眼睛来负责起一切,那才是真正的千里眼。我是后来才在一本海洋生物书中得知,这算是头足动物天生得意的一种生存策略。本来鱼类是依仗敏感的听觉来逃避敌害的,特别是在茫茫的海洋世界里,由于声音在水中传播的距离要比在空气中远得多,它们有高度灵敏的听觉,隔开很远距离,就能听到敌害袭来的声音。据称像黑眼仔这些头足类动物,主要天敌是横行海域的齿鲸,有趣的是,齿鲸们自作聪明以为已洞悉透彻鱼类的这个秘密了,所以在发起袭击时绝不偷偷摸摸,灵敏的听觉让它与生俱来的狂妄自大,每次出征都大张旗鼓以壮声威,瞬间将附近的鱼类震昏过去,随之饱充其囊。然而,这拙劣的一手却让黑眼仔家族不屑一顾,它们天生对任何可怕的声音一概充耳不闻,震昏之类耸人听闻的故事于这个家族至今尚是天方夜谭。黑眼仔们自顾享受祖上的庇荫,用它们超凡脱俗独领风骚的千里眼,在遥遥无垠之际,就已经看见了即刻来临的敌手,因而随时作出应对措施或干脆逃之夭夭。况且,爹妈还赏给一副射流推进的绝技,就是措助迅速从呼吸管内排出的水和气,使身体倏然弹射开去,那闪电般的神速,人类测出其每秒可达一百英尺。 要是不行,就轻易使出另一绝招——从体内哗然喷出满世界的漆黑,然后在从容中瞒天过海。所以妫在与我回忆起她那天迟迟潜入洞去与黑眼仔相见的经过时,自己怕是有点内疚了。表妹妫以为她躲在那些红海葵的后面就可以躲过对方的千里眼,其实她那时尚未喘息,就被远远射来的两股黛色的目光蓦地灼痛,她感到心里陡的一酸,一时被黑眼仔绝对守时的行为几近撼倒。妫此刻匀出自己的百般柔情,像与久别重逢的恋人堕入一个如梦如幻的温柔之乡,她觉得自己已经溶了、化了。妫于是与黑眼仔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游戏,那是我们雷州岛一个海妹与海湾里一条大章鱼之间一种超然的默契,这种默契总让你反复记起那句成语叫珠联璧合,你是无法不在他们设置的一连串谜团中疑惑不解的。但此刻已躺在遮阳帆蓬下的十三少爷,正在一边静静地想像着妫,便瞭见我表妹妫和黑眼仔漂出了水面,就想,她们又在共同制造那幅七彩浪花了。十三少爷对此早已熟视无睹,他很快看见黑眼仔六根桅杆粗大的腕足撑成一朵怒放的巨大七色花,妫乐滋滋地坐在那七色花蕊间,翩翩若一只美丽的黑蝴蝶。随着七色花的转让飘摆,我那个成了美丽黑蝴蝶的表妹在快活地扑腾起舞,倾泻出一海湾的乐趣和童真。滩上的十三少爷,也就感到整个海湾无处不冲撞着年轻海妹那浸染过七彩的朗朗笑声了。于是晾在一边的少年不由得转动了一下身子,侧着脑袋朝那角七彩浪花的湾面左右睃巡,他似乎也有点被感染了。西斜的午后太阳让自己的影子毫无节制地铺盖在海面上,折射出一天下毛绒绒的金色光芒,使这位同样爱玩海的有钱人家的少爷,心里潮水般漫过几分羡慕。他一个打挺,笨拙地蹭下浅滩边,汗津津的身子就泡进了蛋清般的海流里。十三少爷张开双手,两腿猛地一撑浅浅的底沙,就见浅水滩的空茫处,倏地生出一个饿鲨扑食的影子,又一个饿鲨扑食的影子。我怎么潜不了海蚀洞。我怎么下不了深水去。少年疯狂地咆吼着,嘶喊着,但在午后空荡荡的西海湾,却显得无比渺小,阒无声息。远在那边正与黑眼仔玩耍逗趣的妫,肯定没法也无心倾听十三少爷这压抑了多年的心声,妫此刻的兴趣全在黑眼仔的身上,尽管她是作为鱼栏主家的婢女,每天的活儿就是负责随带十三少爷玩耍。由于鱼栏主先前曾给他的第十三个儿子和这个婢女立下规矩,在海滩边玩玩可以,绝不能下深水,否则……其实不需要否则,鱼栏主李鸿浩要弄死岛上任何一个活人,就如抽一口大烟咳一口清痰那般轻而易举,妫和岛人谁都晓得。因而在延续下来的岁月里,十三少爷只是作为妫的海蚀洞故事的一个忠实听众,有关那黑眼仔的种种乐趣,有关哪水下满世界的色彩斑斓万般新奇的故事,对这个高贵的十三少爷来说,只能成为一个永远可望不可即的童话。直到浑身骨头都松软了,几时让自己死鱼般趴在与海水相吻的滩头上了,十三少爷也浑然不觉。只是感到那阵浓郁的椰香味象嘤嘤嗡嗡的海蚊扑面而来时,他晓得是她已经上滩来了。十三少爷小狗崽般睁开被海水闷得血红的双眼,他看到我表妹妫手上捧着一大把灿烂的海葵,拥在已经显露出少女魅力的胸脯前。我听到这位少爷轻轻吁出一声欢笑。我的表妹妫捎着一场喜悦过后的几分疲惫,细细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十三少爷却听得真真切切。他扬起头掠了四下海湾一眼,果然是晚潮上涨了。

 

                     3

 

很难设想,我外祖父当初的做法不是一次阴差阳错。家母说我和你爸今日同在这座草屋里过日子,全凭父母之命,又说当然还有你孖仔叔和姨妈。孖仔叔自然是我家父的孪生兄弟,而姨妈亦就是我家母的孪生姐妹,这点很可能引起一些局外人的惊奇,但却是事实。在与雷州岛一水之隔的汕岛,我外祖父以命相为生的职业使他的大名遐迩埠里埠外无人不晓。有一点特别的与众不同,则是我外祖父从来不与芸芸渔夫为伍,他一生恐怕从未沾过半滴海水一片鱼鳞,他瞧不起身边的那些下贱海佬,但却又要从这些海佬中讨来衣食,这让他一生的命运充满矛盾。他会算“六壬课、“灵棋经”、“奇门遁甲”,什么阴阳五行,四时干支,旺相休囚死,寄生十二宫之类全部滚瓜烂熟样样精通,灵验如一个活神仙。泱泱南海诸岛,上自达官贵人,下到黎民百姓的婚姻嫁娶,工商谋富,赴考求官,乃至用兵打仗,施行方略等等,无不求助于他。我该为自己拥有这么个先知先觉的外祖父自豪,然而,日后黄姓家族陡然一落千丈的不幸命运,肯定让这位自命不凡的先知迷惘不已。好像是等不及一对如花似玉的孪生女儿及笄之年来临,我外祖父艰难地从熬了一冬的推解掐算日子中走出,十分得意地让人把自己闺秀的八字硃贴,径送至雷州岛我祖父家里来。但这件事自始至终并不尽人意。算命先生没想到,他的先见竟首先遭到与自己厮守多年的内子的反对。据说我外祖母似乎对“雷州岛”三个字深恶痛绝,一听到未来的亲家是在雷州岛时就坚决拒绝。也不知道算命先生是退让抑或是早有预谋,于是我外祖母听到了外祖父客气的语调,我晓得你是不相信我,尽管整个大南海的海佬都听信我,那好,我也不强求你,我们谁都不去作主,由两个女儿自己定夺。就征询两个女儿。孪生女儿先是脸红了半天,后来只嗔了一句:爹是算命先生,我们听爹的好了。就听爹的。到底还是没有使我外祖母丝毫回心转意,以至在她的两个女儿出嫁雷州岛后的第二天,她便从从容容地遁入空门,入主岛南的白衣庵,削发为尼,与暮鼓晨钟作伴了此一生。这是包括我外祖父在内的同辈或后辈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家父至今还记忆犹新,那两张红若三月海榄花般的生辰八字贴,终于带着喜庆的气息搁放到我家的灶台上。事后证明,家人三天的担惊受怕纯属多余,在足够的三十个时辰的考验中,我家里出奇的相安无事,碗未曾打破一只,人未曾头痛脑热,自然预示着我未来的家母和小姨将为这个家庭带来好运。在即将成为新郎官前的一个拂晓,我家父听到他那个算命先生的岳父乐不可支地在一边吟唱道:男家择妇,八字贵看夫子二星,盖夫兴子益,其福必优也;女家择夫,八字贵得中和之气,盖不偏不倚,其寿命长也……精明的算命先生当然懂得该为自家的宝贝女儿择娶什么样的乘龙快婿,他不可能是看重我祖父这仅仅一个所谓的“搅海棍”(最优秀的渔把式),当时的搅海棍再优秀也只不过是鱼栏主家长工队伍中的一个臭海佬,靠的是东家施舍的柴米油盐养家糊口,况且算命先生一生最瞧不起的,便是他身边的哪些咸腥海佬了,尽管上溯他祖辈本也是地道海佬,然而他不。我家父却对此持否定态度,说你外祖父当初的想法其实很明显,就是看上了我家的那艘虾船。我家父至今仍然觉得他家当时很是风光过一阵子,他那个平日爱耍点小聪明的父亲,利用一个东北季风的鳓鱼海汛,背着渔栏主偷偷卖了三船海鲜,把钱据为已有,然后断然拒绝再下海飘风熬浪当海佬。半个月后,便堂而皇之地让一艘龙骨硬梆梆的荔枝木虾船,开进了雷州港。然后宣布,他也要雇佣长工下船,坐收渔利。那时节,这事不啻一场咆哮海啸滚过远近各岛。而我外祖父命人把他双胞令媛生辰八字送来的那天,正是我祖父家虾船第一摆流回港的喜庆日子。面对我祖父那些天不无得意傲岸不羁的模样,大鱼栏主李鸿浩把他家一妻五妾每夜侍弄得杀猪般嗷嗷嚎叫,他无法忍受那个只会“屙屎砸海”的臭长工一夜之间便和自己同泊一座码头。假若他发觉这臭长工原来是靠偷他家的海鲜而暴发的,无疑会气得半死以至将对方格杀勿论。但这并不妨碍接下来的奇迹发生——我祖父那艘虾船在第二摆流返港后,竟然不像别的船只陡然沉没于龙卷风或说是触礁,只是不明不白地毁灭在一场无名大火之中,那本是好好地泊在岛前港湾里的一艘崭新的虾船!我祖父那个刚刚做起的鱼栏主美梦,一如他当初买回的那艘荔枝木虾船一样轻巧地破灭之后,他会不会首先要过海去安慰哪个未来的亲家,不得而知。只是听我家父说他以命相为生的岳父至死相信,我祖父家会在两个孪生姊妹和两个孪生兄弟天造地设的八字好合中“琴瑟和谐,子嗣蕃衍,富甲一方”。没想随后而来的又一严峻的现实像死皮赖脸的流氓,再次玩弄了这位纯洁高贵的处女。我可爱的叔父在那个夏季海返港的月夜,瞧着我既称为婶又称为姨的女人撑着大肚子在床上呱呱打滚,只是奇怪地笑了笑,然后对着守在一边的我祖母轻轻念叨了句,娘我肚子也痛呢。还没等我祖母反应过来,我亲爱的叔父就顺着自己女人的床板胝头并足地躺了下去。这个昨天还生猛十足的年轻海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拒绝了我祖父的携带,拒绝这个世界的温暖阳光,说走就走了。而同一瞬间,在这位还未来得及升格为父亲的海佬闭上眼睛的同时,一阵浓郁的椰香味象嘤嘤嗡嗡的海蚊嘠嘎充塞了整个房间,随即,一具呱呱坠地的女婴舞手蹬足把闭满了八个月的眼睛睁开了。我那个可怜的叔父,明知河豚有毒,但他只是受不了饥饿的诱惑,背着父兄吃光了那锅该死的河豚。当时他唯一的渴望是见一下自己的女人,因为那趟海离家已经两个多月了。父兄显然是疏忽了,还以为他是逃避卸鱼的活儿偷一回懒,也就不计较。却怎么也没想到,父兄二人卸光鱼后半夜回到家,我的叔父就再也不会和他们一样下海了。后来,我表妹也就是我堂妹妫听着母亲叙说她出生的轶事时,她始终怀疑那个与自己有关的故事和那个称之为自己父亲的男人,太虚假太不可信了,她弄不明白,做为自己父亲的那个男人在悄然拒绝这个世界时,怎么想到独独要为自己的未来骨肉留一条干枯的八爪章鱼作为遗物。妫说弟仔哥你叔父是怎么搞的,他这个人是有点怪对不?我笑,我说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要怎么看就怎么看,这用不着问我。我大汗淋漓的姨妈(婶婶)咬着牙忍受着那场飓风翻江倒海后的劫后余生,掰开了我叔父死死握住的右手,一把夺过那条紫黑的八爪章鱼,带着一声歇斯底里,让一道黑色的弧光划向窗外朦胧的夜空。有朝一日当我问起堂妹妫怎么会有迷恋侍弄章鱼的嗜好,或多或少与她死鬼父亲手上那条作为遗物的章鱼有关时,我看到妫神秘莫测地笑笑,一时让我恍若猝然坠入岛人千百年来传说有鬼的东沙湾。面对妫日后的种种行为,我承认自己将一如眼下那样迷惑不解。听说妫就这样开始有了自己那个读音为“gui”的名字,听说还是由她先知先觉的外祖父颇费一番心思才取上的。至于是否像我父亲理解的是为了纪念与我表妹生命逆向行驶的叔父而起的名字,这就只有天知道了。重要的是我外祖父听到他那个小女婿的噩耗时,竟然平静似水。那天,老人家正全身心地为一名来自外海找他掐算工商谋富的异乡人,用醉醒子法则推算大小运程,流年命官之类,却对外界的干扰置若罔闻。又据说这位先知在我叔父告别人世第七天的那个大雾笼罩的早晨,悄然在汕岛人的印象中流星般奇妙地消失,以至扔给后人诸多的荒诞不经的传说。直至今日,相对于我当时才仅仅享受七天光明的堂妹妫,外祖父只不过是一片茫茫浓雾的夜海。那天,我家父面对劫后余生却执意披麻戴孝三跪九叩在一堆新鲜黄土前嚎啕恸哭的婶婶(姨妈),忽然古怪地笑了笑,脸上松垮的肌肉就杂乱地缠在一块,显出几分诡秘几分阴亵,没想却轻易地被他那个陪在一边哭坟的妻子一眼瞅见了,此后便坚持整整半个月不准他靠近她的身子。其实是你妈多疑了,家父后来回忆起这段岁月时对我说,我怎么会打你姨妈的主意呢,况且他还是我的弟媳,我是那种人么?我这才发觉,这位剩下来的大伯,神思早已飞越眼前的这座新坟,作为兄长,他不可能对痛失手足的打击无动于衷,他的古怪的笑容或者是为汕岛那位先知制造的,他想起“天造地设,八字好合”的测算也有可能。但他当然不会想到七天之后岳父将有什么意外变故。日后我该晓得,为什么这位海佬常常爱自嘲:利刀削不了自己的柄。想来那其实是何等痛苦的心灵折磨。已经死无对证或打无对手的现状,无疑铸造出日后我家父喜欢怀疑、固执、偏信的性格。我曾经和家父开过玩笑,如果我家后来正如外祖父所言,而我爷爷一朝也当成了渔栏主,你能逃得脱日后的打土豪、分渔船、渔改、合作化那一场场斗争吗?家父倏地一脸严肃,很陌生很忿怒地瞟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去,顾自唿唿地抽他的大碌竹(水烟),留一背脊没有下文的迷惑给我自己。

 

      4

 

我在一种被好奇心牵扯得很激烈的时刻,砰砰踩着晶莹的石英沙又一次走近滩下的妫。海湾此刻恬静的让我丢掉了曾经涌起的胆怯,但我决不怀疑,假若没有那座高高的灯塔矗立在一边,即使一个浪丘轻轻吻上滩来,我一定会像前些天对海的恐惧那样掉头往回走。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台风,让我祖父和家父租借的渔船只剩下一把可怜兮兮的龙骨,远远搁在湾口外那幅珊瑚礁环上,形同被野狗扒出的一具骷髅。我知道只要抬高一下视线,心里就免不了一阵震颤。但我承认由于当时抵挡不住妫的诱惑,自顾装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不无英雄地伸伸手、踢踢腿,然后哗哗踩下去水去。我四岁的堂妹妫肯定是被她堂哥的举动一时惊呆了,她慌张的光光身子从水中立了起来,然后啊啊的嚷了几下,好一会才踩着水鸭子般难看的姿式呼呼赶过来。记得此刻我已经把身子伏进海水里去,我心里大概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我也会游泳我不能输给你一个海妹。妫看着五岁的弟仔哥青蟹般双手笨拙地划弄着海水,而且还自鸣得意地呱呱叫,就捋着自己湿淋淋的一缕发辫儿咯咯大笑,可我当时并不在乎,要不我会骂她一句扮鬼扮马。我觉得只要母亲肯让我下水,同时我只要肯学,什么游泳潜水的我绝不会比一个海妹差,你信不信。可是在妫的印象中,我肯定永远是一个劣等的海仔,她不会忘记我真正学会游泳就是今年的夏天。那是离我家租用鱼栏主李鸿浩的虾船被台风打沉后的一个月。我不明白在这之前怎么一直没这等本事,偏偏选择我祖父和家父经历一次死里逃生之后才产生这个兴趣。当时一岛人都在谈海色变,埋怨我祖父一世人怎么不让自己的儿子学会游泳,又耻笑我家父笨,说一只旱鸭子也配下海吃咸水饭呢,这船若不是在自家门口撞的礁,还有他老子舍命搭救,咳,剩下的最后一个双胞儿也早见龙王去啦。我在那个台风过后的晌午很正经地盘问家父,我说爸你还不如我们家的妫,人家三岁就会游水潜水了。家父狠狠屏住气抽了很响一阵大碌竹,然后嘴巴圆成一只鸡屁股,一下一下地吐出大小不一的一串烟圈儿,让整个无风的院子充满数不清的灰色梦幻,这才慢条斯理地回头训斥我,小子你脑袋不好用了是么,你老子的本事也配你管?记得这事对我真的是一次不小的打击,我那时可能正在蕴酿一个儿子挑战老子的行动——我必须学会游戏。我终于放下架子原谅了在一边横行霸道的妫,我说妫今日弟仔哥就跟你学游水,你爱怎么笑话就怎么笑话我不在乎。这时候表妹妫突然嘎地止住了笑声,小小的黑脸陡地变成一块冬日遮阳下的老船板,直让我一时忘记了自己其实还比她长两岁。妫于是哗哗涉着水蹒珊着小步踩过来。所以如今我每听到台风的字眼,就会想到雷州岛湾前的某一个午后的日子,一个作为兄长的海仔心甘情愿在他小小堂妹的训导下,大口大口地呛进苦涩的海水,直到双眼新风憋得血红气喘咻咻。而那个四岁的海妹小小的黑脸始终凝固成一块冬日遮阳下的老船板,剩下一派无声的喧闹,让三几只杂色的鸥鸟莫名地飞上扑下,点缀出一幅悲壮的图景。我那天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望着充当师傅的幼小的妫时,我把她教我头一次真正接触海的激动鲠在喉管里,我这才惊讶妫的这些本事到底是谁教的呢或是无师自通。这个海妹在我们家人眼里的地位,当然不可能跟他幸运(至少算幸运)的弟仔哥相比,岛人保持百年来的光荣传统重男轻女,那是和渔栏主家一妻五妾一样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的。问题是我表妹妫不需要这廉价的地位。她似乎刚刚学会走路就学会游泳潜水了。那天中午我姨妈慌忙中披头散发赶到海边,眼前完全出乎意料的惊讶让这位母亲几乎不顾一切地往滩下冲去,嘶叫着那个我熟悉的名字欲罢不能。没有记错的话,我觉得那天的日头很毒,在一片耀眼阳光下,那个歪着黑黑脑袋的小海妹咭咭的笑声在海湾里溅起一天下的雪白,毫无顾忌地在我姨妈带哭的呼唤声中一会儿蛙泳一会儿仰游,让一沙岸的男女老幼看得目瞪口呆。夜里躺下来,我家母带着她的宝贝儿子到对面的西厢去,我看到表妹妫此刻已睡成一片香甜了,我姨妈还带着白天的余悸不知所措地候在一起,有干了的泪痕印在那本该好看的脸庞上,尽管知道我母子进来也懒得抬一下头。我听见家母做出一份轻松的口气说,一个丫头片子,她要怎样就由着她,你怕她能飞得了呀?见我姨妈仍没转过神,又自顾说下去,我和你姐夫说过了,改日,就让船上的那个桅尾工上门来聊一聊,要是合眼了就迁就一下,你总不能这点年岁就为他叔守一世,再说妫女也得有个爸。我二十岁的姨妈仍然目光呆滞地瞭着那盏因少油而哔剥着火星的桅灯,半晌,才像谈起一件被人遗忘的往事似的淡淡地说,我不在乎什么丫头片子,不是人家的骨肉人家当然不心痛,我是他叔的女人我乐意守多久就多久,你公婆俩有得爽乐就爽乐去,我才不会隔门偷听你床板响你放心。顿了顿,又一副眼巴巴的模样接着说,日后,你再别带你家弟仔哥一块来教我过日子,别忘了我俩都是一个爸妈生的,老娘只比你晚半个时辰钻出妈的肚子,你不配样样事情指点我。当我日后把这些往事复述一次给妫听时,妫只是咭咭地笑,她说弟仔哥你不知道,其实就我妈疼我。我说怕是姨妈死鱼游水不服输,她在故意做出好汉的样子让我妈受气,十个寡妇九个争强好胜这你懂不懂。那时已经熟睡的妫,自然不晓得这床前的一切,她在往后的某天突然记起,好像打自那次在浅水滩里与前来追赶的母亲逗乐过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便用一夜未睡的双眼怔怔地瞧着自己的丫头片子下了床,妫揉着双眼终于看清了母亲手上那件紫黑的东西,她于是有点厌倦地嘀咕了母亲一句,妈你又要弄这个呀,你又要和人家讲爸的故事吗?妫的话音一落,就见母亲脸无血色,转而很痛苦似地说,乖女你要对得住送这个给你的死鬼老子,就得学会比男人都了不起的本事,你妈就指望你争这口气了。回想起来,我堂妹妫在日后的种种行为,兴许有一千种以上的缘由,但我确信这些至少不能排除与她们的父母有关的某些因素。待潮汐起落了两个季节,我争气的堂妹妫其实已经嗜玩水如命了。瞅见那拖着过分悠长辫子的侄女(或外孙女)妫无拘无束地在滩湾蹿上蹿下,我家母很多夜晚总是在作恶梦惊醒,她不得不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拜天后祭祖宗时做足了百分之百的虔诚。你母亲的好心善良是众所周知的,家父后来对我说。其实我姨妈始终不把她家姐的劝告当一回事,以至后来得知她家姐的儿子弟仔哥竟然跟她的女儿妫学游水时,简直趾高气扬转瞬间成了一只霸巷母鸡。我从姨妈那天站在有阳光的院子里第一次无缘无故地骂女儿妫的腔调中,一下子过滤出烫得死人的那串指桑骂槐。瞧着妹妹一脸变了形的铁青,我想作为姐姐的这位女人肯定心里也十分不好爱,要不她不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不用任何理由一反常态把她的儿子锁进小厢房去,她肯定觉得这样做对自己的心情是一次折磨。我得承认,在某种程度上说来,其实是我姨妈促成了我今日对“水”和“海”的反感。因为妫日后似乎听信她母亲的话,也就慢慢疏远我了,而我在大海面前与妫相比,无疑是输了精光。不过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几年后的某一天,将有一个男孩子代替我的位置与妫厮磨在一起,那便是鱼栏主李鸿浩的第十三少爷,而我表妹妫这时是做为人家鱼栏主家的最低身份——婢女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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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2 个评论)

回复 rubin 2009-3-15 10:09
你这样没有分段的,看起来特别累。
回复 批评家老赵 2009-3-14 19:01
这样的文章在这样的网站最好发的有些浪费,虽然都是中国人虽然也是方块字虽然写的很经典,我可以说没一个人把它看完的,不为什么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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