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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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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祖父名张品清,1916 年出生在苏北沭阳县沂桃乡,一个叫吴洼子的农村,1991年1月3日去世,享年75岁。时隔29年后的今天,我们回顾他的一生,反省那些年代对他的种种不公正,真的感到很无语,他那样一个老好人,谦卑、善良、老实、勤奋、胆小怕事、不善言语、乐于助人、敢于担当、任劳任怨是他的品质,但是,奔波辛劳、受尽委屈、忍辱负重、挨批斗、挨揍等词汇伴随他的一生。有人一定要把一个老实巴交、工作勤奋、与世无争的底层草民,欺辱到欲哭无泪的地步。
外祖父兄弟4人,他是老四,全家男丁较多,这正是农业社会的主要产业——耕种所严重依赖的,由于辛勤劳作,农业技术得法,家庭日益有些积蓄,农村里就是这样的,再穷的农民只要有点钱就要买地,逻辑很简单,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得以活命、家族得以兴旺全赖田地多、收成好,苏北那地方盐碱地居多,土地不肥沃、农作物收成不好,他的家族凭着男丁多,以及大家常年累月像牛一样的劳作,用积蓄买了一些薄地,建了一些房屋,家族生活物资相对那些没有壮劳力的家庭好了不少,正是这些家族物资为抗战期间新四军提供了大量的服务。但这也种下了祸根了,未来的中国将这个家族成份定为地主,是革命、专政的对象,他们在多次运动中受尽了折磨。
抗战期间,新四军在苏北建立抗日根据地,外祖父兄弟4人被征走3人,他是老小,被他的父亲竭力阻拦,留在家里赡养老人、继续从事农业生产,原来兄弟4人干的农活,现在只有他1人承担。那时他的家庭就是共产党军队的娘家,全家3个男丁参加新四军,妇孺老人帮着新四军做军鞋、缝纫服装,提供食宿,通风报信,标准的红色家庭。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日本军队和伪军经常要下乡扫荡,当地人就临时逃避到别的村,等日本鬼子回到县城里去了,他们再回家,俗称跑反,新四军情报准确,每次日军扫荡前,他们自己回避日本军队,同时,提前通知这个红色家庭,于是全村都提前得知情报,开始跑反。我的外祖父是家里唯一青壮年男丁,跑反期间要负责全家人的安全,他每次都提着一杆猎枪,扛着各类生活用品,保护着全家人跑反,路途上有族中老年妇人胆小怕事,再三要求他把枪扔了,说那会惹祸的,可是,他倔强的用沉默拒绝,是啊,枪怎么可以扔呢 ?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除了日本鬼子是坏人,还有很多本地的坏人,手持一杆枪可以震慑很多坏人,保护家庭妇孺是他的责任。
到了1949年建国,他的家族被征走3个兄弟中,大哥随解放大军南下,后来转业到江南工作,当了小干部,二哥在新四军首领谭震林军中担任要职,但不知咋地,患伤寒而死,三哥在本县担任地下党,当时尚不能暴露身份,后任本县小职。就是这样一个为新中国贡献了所有人员和物资的红色家庭,因为曾经家族田地多,不过是数倍于其他家庭而已,建国后被确定成分为地主,就成了革命的对象,受尽凌辱。
建国前后,农村土地改革开始了,简言之,土改就是政府领导贫下中农清算地主,对地主的定义是罪大恶极、压迫贫下中农、占有大量土地的农户;对贫下中农的定义是受剥削压迫、苦大仇深、没有田地或极少的农户,如今翻身得解放了,贫下中农要报仇雪恨。第一步,分光地主、富农的田地、房产,原来外祖父家族买的地,建的房,都无偿分给了各色贫下中农,甚至邻村有个地主被抓走枪毙了,他的漂亮老婆被分给了一个脑子不好的光棍汉做老婆,原来的地主、富农现在成了彻底的穷光蛋,面临生存绝境,我的外祖父全家没有任何生产、生活资料了,他只身一人成天打鱼摸虾,去镇上换点粮食,仅以此养活全家老小十几口人。此时,进入第二步,各色贫下中农手中有大量田地,但他们好逸恶劳,不事耕作,依然没有饭吃,大量田地荒芜,到了吃饭时间,就来到外祖父家里,刚煮熟的饭盛上了桌,他们不客气,直接开吃,他们没鞋子,就到你家床下找,直接穿走,你家的任何物品只要他们看中了,直接拿走,你敢怒不敢言。哪有地方说理,原来的地主已经成了穷光蛋了,原来的贫下中农已经成了新型地主了,但他们依然没饭吃,还要压榨戴着地主帽子的穷人,你只能忍着,因为土改给了贫下中农当家做主,对地主实行专政的权力,他们理直气壮的这样做。外祖父家虽是地主成分,但有家庭成员参加革命军队,平时对乡里友爱有加,所以被欺辱相对温和一些。第三阶段,斗地主,场面血腥,不可思议。外祖父的大嫂子,被弄去批斗,要她交出金银财宝,哪里有呢?于是刑讯逼供,她的十个手指就被钉子钉满了,疼痛难忍,鲜血直流。第四阶段,杀地主。更加血腥,不说吧。
外祖父全家人没饭吃,活不下去了,外祖父联系南方的大哥,当时,大哥已经在安徽省芜湖市邮电局当了个小干部,大哥知道全家面临绝境,寄来一些路费,全家放弃了所有的房屋,离开苏北沭阳县,逃难去南方,来到隶属于芜湖市的当涂县邮电局,我的外祖父当了一名邮件投递员,每月工资24元,可以勉强养活全家人了。试想一下,这个家庭有多危险,如果没有这条逃往南方的活路,全家只有等死这一条路了,事实上就是如此,很多侥幸活下来的地主富农因长期饥寒交迫而早夭病逝了。
且停顿一下,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些荒唐的逻辑,一是土改可以凭空没收农民的财产田地房屋,须知那些所谓地主的财产不是偷来的,他们原先也是贫苦的农民,这些财产是他们或他们的祖辈努力耕作换来的,谁要拿走,请给付相应代价,这个逻辑自古就成立吧,当时的土改就无视这个逻辑,强行没收,分给贫下中农;二是你让原来的贫下中农变成了新型地主,这些人新的身份就是地主了,他们的名下拥有大量田地房产,他们就不必成为革命的对象了吗?他们的财产就不必再次分给新的贫下中农吗?你能容忍新型地主存在,那当初又何必分田分地?跟原来的地主过不去?没人思考这个问题,后来这个荒唐得以解决,并不是有人对荒唐有所反思,而是盲目学习苏联,收缴所有土地,取消土地私有,实行人民公社土地公有制度,此时所有农民都成了穷光蛋无产者,新型地主们也大呼上当;三是让有技能并愿意耕作的所谓地主失去耕作资格,让无技能并好吃懒做的人独占耕作资格,这是怎样的荒唐?国家之中的每个人每天都是要吃饭的,国家这样做,会产生大量田地荒芜,粮食供应一定短缺,他们是刻意要饿死所有人吗?似乎也没人思考这个问题,后来的1960年的大饥荒证明了这个荒唐,并不是他们刻意这样做,而是他们无知,盲目跟随苏联的做法产生的后果,可惜了大量饿死的中国无辜农民,饿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因啥而死;四是可以无视他人的生存权,随意剥夺地主的生命,剥夺地主的一切生活资料,人家处于绝境中,自已打鱼摸虾弄一点活命的口粮,随时被新地主夺走,你吃了,他们就要饿肚子了这些新型地主们在随后的1960年大饥荒中同样忍饥挨饿,很多人饿死。早着呐,中国人民的苦难远没有结束。
1950年代,是我外祖父的幸福年代,这期间,他们全家已经离开故乡,逃难到南方,他负责送邮件从当涂县城到最南端的黄池镇, 早出晚归,每天要扛着沉重的邮件袋,走80里路,非常辛苦,那时期道路很差,完全靠步行,冬天下大雪,路上的坑都被大雪覆盖,行走缓慢,随时可能一头栽到雪坑里,如果是大坑,爬出来就很困难了,爬不出来,就有生命危险,他独自行走在乡间小路,完全孤立无援,只有奋力前行,走到下一个乡邮点,才可见到人。经常夜间才回家,投递员是邮电局最底层的工作。1957年马鞍山建市,他调往马鞍山市,依然做着繁重的投递员工作,由于任劳任怨、工作出色、没有差错,多年被评为市级劳模,先进事迹和照片被刊登在《马鞍山报》上。这个年代,尽管他日夜辛劳,还时常涉险,但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因为此时人们都诚实善良,他的辛勤劳动,得到大家的承认,没人欺负他,都尊重他,遇到评先进等荣誉,大家一致推荐他,他也得到固定的工资收入,虽然每月24元工资很低,但节俭一些,也能养活一大家人。
好景不长,1960年代以后,就进入了各种运动的年代,大领导说了,每隔2、3年要搞一次运动,啥运动?运动叫什么名字无所谓,总之运动是一个接着一个,其核心就是整人,整谁?整地主、富农、反动派、坏分子、右派,简称地富反坏右。所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中国人民的灾难来临了,文革期间,外祖父白天要做最繁重的投递工作,晚上要接受革命专政队的批斗,那些家伙把全市的投递工作都交给外祖父一个人去做,道理很简单,他是地主成分,是革命的对象,不欺负他欺负谁?贫下中农出身的工作人员都成了革命专政队成员,他们可以因此不用工作,专事整人,这些人白天休息,养足精神,晚上批斗地富反坏右,可怜外祖父白天兢兢业业的工作,不敢出任何差错,晚上不让回家休息,有时还不让吃饭,直接拉去批斗,批斗大会后,还要关小黑屋子自我反省,在小黑屋子里,还要接受他们的殴打,他们打累了,自己去休息,放外祖父回家吃饭睡觉,第二天继续繁重的投递工作,晚上再继续挨批挨打,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度日如年,我的外祖父说:“他们让我交代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哪有问题可交代?如果可以的话,我把心掏出来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这是以一个农民的善良和真诚,与那些名为官方专政队实为土匪流氓对话,完全是鸡同鸭讲。 可怜我的外祖父,又一次陷入绝境。无法想象那个时代带给他怎样的身心创伤,以至他一生都是在“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中度过的。
此时,我的外祖母王爱英,连在城市做家庭妇女都做不成了,被强令回乡,因为城市居民有商品粮供应,农村没有,国家通过强制力压榨农村来实现对城市居民的口粮供应,你一个罪大恶极的地主婆,绝不可以享受国家的商品粮供应优待,强令下放回原籍参加农业生产,那时我刚3岁,无人看护,被外祖母带到沭阳县生活了3年,那里条件很糟糕,房屋是土墙草顶,早已年久失修,多处不能遮风避雨,出门就是烂泥地,我经常陷入烂泥地,拔不出脚,被其他小朋友救助,才能脱险,如果要去镇上或县城,必须坐船过一条河,吃的是以山芋为主的杂粮,还不能保证足量吃饱,这样的条件被划定为地主家庭,实在冤枉。后来局势缓和一些,才回到城里。外祖父没有儿子,希望他的长外孙——就是我,跟随他姓张,我父亲当初同意了,于是,我自出生到小学毕业名字一直叫张鸿君,这是他老人家亲自给起的名字,可以看出他对我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文革后期,我的父亲受到革命专政队挑唆,坚决把我的姓名改了,原因很简单,我姓张,就继承了地主的家庭成份,前景可怕,我跟父亲姓,就继承了中农的家庭成分,不是革命的对象,自此,我就永远不叫张鸿君了,我的外祖父没有儿子,只有我母亲唯一一个子女,按照传统思想,没有儿子的血脉传宗接代,就是断子绝孙,于是他让他的一个外孙姓他的姓,算是有男丁传宗接代了,聊以自慰,现在这个自欺欺人的自慰都被剥夺了,可以想见,他的内心是多么的失落,可是在那个年代,他是那么的卑微,不敢有任何不满的表示。
改革开放前,我的外祖父随着年纪增大,早已退出投递员工作,给年轻人当了几年顾问,在做了几年门卫后,1979年正式退休,此时的工资是每月48元。他整整工作了29年,工作了一辈子,工资从24元涨到了48元,受尽苦难仅仅换来这么点钱,2年后的1981年我中专毕业17岁参加工作,月工资42.5元,又一次无语,那些年中国人民忍辱负重,承受多次苦难,还要努力工作,并忍受长期低工资,仅凭这点钱养活了一家人那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没过几年,他就患了胃癌,他非常怕死,知道诊断后,抓着我的手痛哭流涕,迟迟不松手,此后全家动用了很多方法,西医、中医、偏方等都用上了,难以挽回,他去逝时,身体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
时隔外祖父去世29年后的今天,我们回顾他的一生,深感做一个中国大陆人不易,每一个中国人要承受无数荒诞离奇的苦难,在不同的阶段受尽委屈,还不一定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我的外祖父一家1950年离开故土,逃往南方,他们知道这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但他们也知道这是一条避免被黑暗吞噬的路,是一条走向光明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这样勇敢的举动,为我们做出了榜样。本文鞭策所有人,在即将被黑暗吞噬之前,一定要勇敢地逃离黑暗、奔向光明,再苦再难也要前行,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