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跟随母亲一起到菜园子里摘菜。园子离家不远，站在家门口望得见，喊一声听得到；面积不大，也就一分多地，四季轮番种菜，品种多样，基本上能满足小户人家天天食用。夏日清晨，母亲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便到菜园子摘菜，准备做饭。夜来一场雨，阳光如洗，照进园地，辣椒、茄子、豇豆、西红柿、青菜、韭菜……满园流光滴翠，珠露盈溢。最常吃的是辣椒合豆豉炒豇豆，豆豉是母亲去年冬天制做的，放在坛子里，随时取用，辣椒、豇豆到菜园摘。在儿时记忆里，菜园就是我的天堂，辣椒开着不起眼的小白花，结的辣椒肉厚皮红，家乡人叫“灯笼辣椒”，恰如“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枝叉上，尖尖上还悬挂一滴亮晶晶的水珠，滴而不落。豇豆长长溜溜的，有的刚在花蕊中结蒂，头上带着一顶花冠，有的细嫩如碧玉，有的饱饱满满，串串如珠……走近豇豆架下，像是到了珠宝店，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看着母亲摘辣椒，这摘几个，那摘几个，随意而然。我觉得很好玩，快乐驱使，也伸手摘下一个，母亲说太嫩了，该留着让它长长，我就拣大个的摘，母亲没吭声，我又去摘，摘……母亲叫住说够了，转去摘豇豆。豇豆架太高，伸手够不着，我最爱吃西红柿合辣椒炒鸡蛋，却说今日不吃这个。

有一次割韭菜，割完之后，母亲随手把蓝子里装的灶灰撒在韭菜根上，盖起薄薄一层。为什么要撒上灶灰？我爱刨根问底，母亲风趣的说，跟小毛孩子一样，怕冷，要盖被子暖和。隔几日，见那嫩嫩的绿里透白的叶芽从被窝里窜出头来，想起过年母亲叫我杀鸡的情形，问：为什么韭菜割了又长？鸡割了头为什么就不长？母亲称意的笑笑说，你哪来的许多“为什么”？没直接回答，倒是说，等你长大了读书，书上有。上学后，我一直从书中未找到满意的答案，学问不舍，直到现代科学研究揭示的干细胞才有个像样的说法。

长大了，说来不过五、六岁，也就捡柴、拾粪和放牛的年龄，穷苦人家，多要做大人的小帮手，摘菜的任务也就落到我的身上。记得头一次母亲叫我去摘点豇豆辣椒，也是个早晨，我提个小竹篮子兴冲冲的去。一进菜园，见哪个豇豆长的串串如珠，哪个辣椒又大又红，我就统统摘下，痛快淋漓，哪想过收手？那种欣喜，胜过吃辣椒合豆豉炒豇豆。有如钓鱼，比吃鱼有滋味得多，享受的是等待那一尾游动的灵感，上钩、收线、挂鱼、弓竿和捞上来的愉悦；若遇上大鱼，在水中与之相搏，兴奋，激烈，刺激，更是难以言传，即便提起一竿沉甸甸的感慨，也教人回味无穷。直到母亲声声呼唤，方觉有大半篮子了，不忍罢手离去，回头瞧那红彤彤辣椒和珠玉般豇豆。回来叫母亲教训一顿：儿哇……这不要吃两三天呀！以后记着，吃多少，摘多少；天天要吃的，细水长流，要懂得日子比树叶子长！

读书进学后，菜园子归集体，不久父母进城带侄子，我就再也没有享受过摘菜的那份乐趣了。不过，爱好转向了买书、看书，精妙佳句，闪光亮点，摘录之，札记之，别有一番滋味。与老婆上街，她逛街，我进新华书店，各投其所好，互不干涉内政。乐得我一身轻松自由，跨进去就拔不出脚，专业类自不必说，兴趣往往引领我观顾哲学社会科学和现代科学技术，尤关注经典著作，翻翻目录，浏览前言或序，掂量其价值，哪怕只有10%，觉得有用就买，从书架上取书跟摘菜一样痛快，往往一出手就是一、二百块。养成习惯了，常常如步涉浩瀚森林，夏日午后，阳光从枝叶间斜射进来，照在松软的地上，到处是蘑菇，撑起白色小伞，也有紫红花绿色的，有的从地下拱起厚厚肉肉的背。我像一个捡蘑菇的穷小子，爱不释手，或许有色盲缘故，分不清红、绿，尽当采摘，复得摘菜的快乐。花色蘑菇美丽动人，有毒。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中点毒也无妨，就当打疫苗，体内滋生免疫力，细胞就有分辨率和抵抗力。谨记母亲教训，“细水长流”，不敢贪恋，几十年如一日，一个书橱已摆不下，堆在书架和书桌上，连床上也有。老伴笑话我跟书睡觉，尽是“输”。但心里清楚，我清贫淡泊，耽思致学，著书立说，积攒了百万文字，赢得了智慧！——活得踏实，何其乐哉？敢说是那些搓麻将、斗地主赢过十万三不可比拟的富有，是那些台上幕前卖弄风情的明星大腕以及达官显贵想过而达不到的快乐和幸福。

老伴自幼生活在城市，长大进厂当工人，从未摘过菜，不知其乐。文革年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臭老九找个“领导”是时代特征，“领导管理家庭”具有普适价值。但也有个时代局限，多数限于文化不爱看书，自不谙其乐。老婆子说多看了一会儿就头昏，倒是不失女人的天性：会管家，爱购物。论其渊源要说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前者缘自母系氏族基因的遗传，后者源于男狩猎、女采集的社会分工。现代社会一脉相承，“领导”把家中管理得有条有理，整洁清新，养育子女健康成长，是每个在外拼搏的男人之福；但要说购物，则是新时代赐予女人的幸福，却实教男人难以恭维。

她家出大门就是街，从小就帮父母买个油盐酱醋，大了买米、买菜以及日用百货，养成逛街购物的习惯；进百货商店如同进菜园，看见琳琅满目的商品，眼睛放光，这瞧一会儿，那看一时半刻，百看不厌，衣服，裙子，鞋，袜，布匹……花色品种，记得一清二楚，在你耳边细叨着，好看，漂亮，连价格也说得明白，唯恨要凭票证，兼之囊中羞涩，不过饱饱眼福而已。改革开放而今，发展商品生产，市场繁荣，百货商店很快变成了各类超市，除了百货，家用电器、家私家俱、蔬菜水果、鱼肉、糕点，一应俱全。手里又有几个钱，人一进超市——购物的天堂，看见自己喜欢的，兴之所鼓，趣之所动，爱之所致，好之所取，百挑不烦，尽数放进购物车中，比我在菜园子摘菜不知随意几多，快乐几何？买回来了快乐，往冰箱里放，发现里面存放有相同的食品，有的肉食品竟贮存了好几个月，她说是留着来客时不尴尬食用。哪个年代的皇历呀？临时到超市去买比菜园子摘菜不知简便多少，恐怕是忘性太好了吧？多的放不进，只好除旧布新，从上到下都塞得满满的，好像冰箱不是贮藏用的，倒成了仓库。理应把超市当仓库，就像进菜园子，“吃多少，摘多少”。现代的女人个个会管家，并非个个会持家，尤其是城里人，没见过树叶子长了又落，没见过山谷涧水，哪有“细水长流，日子比树叶子长”的观念反映？家里几乎也成了仓库，锅碗瓢盘及日用品不说，衣服鞋袜，四季分明，随潮流更新换代，弃旧图新，而往往赶个潮流尾巴，塞满了几大衣橱鞋柜，我无意统计，也无从统计，此就免报家珍。难言的是搬迁新居，那就成了“鸡肋”。至老她仍积习不改，尽享天堂之乐！我一仍由她自便，只要“领导”快乐，全家皆大欢喜！难免有所浪费，实不算为过，较之公款消费等等大巫，恐怕连小巫也算不了，毋须求全。自问买书，不乏重版、滥书，她既不过问，也无一责备。善解人意，和合相伴至老，自求清静多福矣！

世间，志士仁人都追求梦想的天堂，或许丰功伟绩，或许豪富，但往往高处不胜寒；寻常百姓的梦想就是耕耘、种植一块心灵的园地，平淡、踏实而充满幸福快乐。从根本上说，我从菜园转入书店，她从商店换到超市，一个买书、看书、札记、致于学；一个购物、饱腹、日用、持于家；功能迥异，其实都是到各自经营的菜园子里“摘菜”，只不过辛苦经营的项目不同，收获的种类品种不同，满足不同的需求，享受着各自的快乐与幸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