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信教的同学说儿子是上帝派来的乐神,这我不敢肯定。要说儿子是为音乐而生的,我坚信无疑。
二十多年前一个周五的夜晚,太太在交响乐团演出后参加了一个招待会,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次日清晨,儿子就悄悄提前来到了人间。护士把儿子递过来,我还真有点措手不及不敢接。病房门上挂好蓝绶带,护士一个个道喜后,总不忘加上一句,“He is so beautiful. I am serious.”真的吗?我初为人父,新生儿在我眼里都像小老头小老鼠。不过我还是相信护士的话,毕竟她们天天接生,阅婴无数,会看。过了几天,儿子脸长开了,大双眼皮,眼睛乌黑明亮,鼻子嘴巴小巧精致,果然是个集中了父母优点的宁馨儿。
为人父母总会记住孩子是先会讲话还是先会走路。我更记住了儿子雏凤初啼的时刻。一岁之前他已经会喃喃自语哼儿歌片段了,比如“Old McDonald Has a Farm”, “Row RowRow the Boat”-- 虽然 “Row, row, row the boat” 唱成“row, row, boat”。一岁生日过后不久,儿子上托儿所。没几天,回家后一鸣惊人,大声唱 全本“1113531” 那首歌,音准节拍都相当到位。从此,儿子歌越学越多,唱歌一发不可收拾,从托儿所回家是一路歌声。给他买了个玩具钢琴,他常常模仿大人自弹自唱。到他两三岁时,他太婆到我们家小住。儿子请太婆坐好后,爬上大人的钢琴凳,当当弹了两个音符,谱写了平生第一个音乐作品。他弹的是4-5 -,听起来像粤语的太婆,逗得八十高龄的太婆乐不可支。做父母的却暗想:没准以后是干这行的。
无论以后是否干这行,儿子很小就展示了音乐天赋,不在这方面培养实在可惜。儿子母亲是专业小提琴手,父亲是业余音乐爱好者,决定让儿子开始学琴。他三四岁的一天,母亲拿来一把十六分之一的小提琴,开始给儿子授课。太太教儿童小提琴很有经验,不过教自己的儿子另当别论。教了半天,她要他这样拉他就说那样拉,最终没法教下去。于是老爹上阵。接下去的一周太太晚上都要排练演出。老爹教儿子拉琴,此其时也。琴和弓摆好,把儿子叫来,先用英语晓以大义。为什么用英语呢?因为汉语在北美缺乏权威性。儿子淘气,你用汉语喊停,人家根本不理你;用英语一声断喝,“Sit”,还没反应过来就老老实实坐下了。爹曰:“You must play my way, not your way. Understand?!”一周后,向母亲汇报学琴成果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都说儿子学琴妈妈是第一个老师。非也。第一个老师是妈妈的老公。儿子学琴步入正轨后,老师身份转换,博士给硕士当助教,一当就是十多年,而且只有苦劳没有功劳。
儿子上小学时小提琴已经拉得有一定水平了。夏天送他去密州的Interlochen 夏令营,初来乍到就在比赛夺魁,人称Bach E Major Boy,因为他当时拉的是巴赫E 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二年去又夺魁,那次拉的是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夏令营第一次网路演出,他应邀演奏LeClaire奏鸣曲,露天演出大厅坐满了观众,附近大湖上游艇星罗棋布,听众掌声如雷,校长赞誉有加。我们在家也模模糊糊远程看到了。校方建议我们送他去 Aspen Music Festival and School 深造。Aspen Music Festival and School 可谓小提琴家的摇篮,到那跟名师学习儿子梦寐以求。经严格筛选,儿子得以被一代小提琴教育家狄雷收入门下,还拿了最高奖学金,以初中生的身份和音乐专科大学生学员一起拉乐队并参加独奏演出。他讨人喜欢,到哪都是小明星。老师们喜欢他,大哥哥大姐姐喜爱他,居民游客喜欢他,中餐馆老板请他吃饭,以后还收到过校方转来的通勤车司机的来信。美国国庆节他在街头拉扬基都都改编的America Souvenir,大人小孩纷纷往儿子的琴盒扔钱,他脸上也沾满了美国老太太们的吻痕。
儿子小时候听到布鲁赫小提琴协奏曲倍感亲切,觉得似曾相识。我告诉他,在他躁动于母腹中准备来到人世前那个夜晚,妈妈的乐团为一位小提琴家协奏的就是布鲁赫小提琴协奏曲。在纪念狄雷逝世音乐会上听到一个故事。有乐团指挥跟狄雷抱怨她的某个小弟子对乐曲的诠释有误,狄雷回答:他们不会错,是你们错了。有这么袒护学生的吗?后来一件事使我完全理解了狄雷的话意。儿子自己视谱试拉格拉左诺夫小提琴协奏曲,没听CD, 也没注意速度。我也不熟悉这首乐曲,只觉得他拉得那么深沉,那么有哲理。后来读介绍发现作曲家要表现的是一段爱情。儿子后来按正确节奏拉,我眼前马上出现了一个初恋的年轻人欢欣轻快地跳过一个个石阶。反应反差那么大。我顿时想到狄雷的话。老师当然是在打趣,也是在说实话。她的大小高徒对音乐都有非凡独特的悟性,对乐曲的诠释也许偏离或超出了作曲家的本意,但谈不上对错。这种悟性是与生俱来的,不是后天言传的。
大师给高徒上课,讲的不是基本技巧,诸如音准或基本指法弓法,而是对乐曲的诠释及如何表现这种诠释。我曾多次在小提琴大师班旁听,大师们-包括中国的林耀基先生,给儿子上课的侧重点概莫能外都在这两方面。我不是小提琴家,技巧上早已无法指点儿子,就在诠释上指点一二。就演奏老柴第三乐章某处,我脑海里出现指环王新王者领头杀入敌阵的情景,于是告诉儿子。林先生给他讲这一段,用了“刀光剑影”四个字,怕他听不懂,用普通话讲完再用广东话讲一遍。
除了诠释还有一个为什么拉琴的因素。有个大师在未教我儿子前就对自己的弟子说:你们要像他那样拉琴。他怎样拉琴?儿子其实不是一个很勤奋的人,一天练琴不超过四小时。那位大师后来评论说儿子是一个拉琴两小时顶他人四小时的人。儿子琴拉得好全凭天赋乐感、对音乐的准确把握或曰独特理解、童子功、以及拉琴的原始意图。儿子拉琴首先不是为了取悦他人,而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他技巧一流,但并不以技巧见长。熟能生巧,技巧是可以练出来的,对音乐的悟性则未必。不少高手是在拉音符,儿子则是用心灵唱歌。谁教的?神。
跟大多数琴童一样,儿子学琴也是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不同的是并非每一步都是传统走法。就拿协奏曲来说,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难度较大,一般放在后面学,儿子学拉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时才十一岁。为什么?就为他喜欢。
音乐跟其他学科一样,也有门派之争,而且相当激烈。你要跟了这位大师又跑去上另一位大师的课,第一位很可能会跟你割袍断交。因为种种原因,儿子上大学前曾在两年内不同时段跟三位大师学琴,三位都表示理解,没有影响师生之谊。想来跟惜才有关。
音乐演奏家大多参加过比赛。儿子对比赛历来不感兴趣,不过中学时期也在父母敦促下参加过比赛,成绩可观—对手多是大学生研究生。最后一次参加比赛是在Aspen。上届比赛曲目是拉威尔的“茨岗”。“茨岗”是儿子的拿手好戏,谁知赢得不是他,而且那位同门师姐拉得远不如他。儿子本来无所谓,铁哥铁姐不答应,拉老师去听评评理。老师听完搁下一句: 是你拉得好。想到上届的事,儿子不想参加比赛了。但是这次的比赛曲目是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也是儿子的拿手好戏。父母朋友一再恳求,勉为其难上阵。一举夺冠。本来应该有两个获奖者,分别跟乐队合作演奏第一乐章和第二、三乐章。评委著名指挥家金莫曼指定儿子是唯一获奖者,三个乐章都由他独奏。后来一些没听音乐会的朋友问他拉第一还是第二三乐章,儿子淡然说,“Both“,其实心里挺牛的。
不少音乐演奏家随心所欲,不按牌理出牌。李传韵算一个,儿子也算得上。老柴三乐章演奏完,掌声雷动,返场三次,铁哥铁姐送上鲜花,还是欲罢不能。第四次返场,戴上一副墨镜,有点汤姆 克鲁斯的风采,迈着小八字出来,跟乐队首席嘀咕两句,二人旋即即兴一首老美耳熟能详的流行音乐。演奏完毕,掌声欢呼差点没把音乐厅震塌。从此,儿子的返场曲多是自己改编的流行音乐,有时还唱上一段。他主张音乐无疆界,不必把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划得太清。
青少年时期,儿子也曾叛逆,逃学缺课一样不少,仗着一技之长,有恃无恐。幸亏老师知道他人不坏,调皮淘气而已,虽感到可气可笑,都没计较,遂得毕业。学习不怎样,照样 popular,还被推举为王子,兴冲冲回家问我要两百大元买菊花和请公主吃饭。最伤心处,他是王子我非王,称王那个是永福。遂告:钱跟王要去。儿子高中毕业时,两家大学争着要他,都以为开出的条件“too good to refuse”,他还是没去,选了朱利娅音乐学院—朱丽娅只减免了大部分学费。中学没好好读书,大学时期他相当努力,尽管有不少演出,六年下来,硕士也拿到了。
儿子为人豪爽仗义、慷慨大方。母亲有时觉得他这样别人会take advantage, 老爹却赞赏这种男子汉作风。他仗义,别人对他也仗义。他独自在 Aspen 的第一年,几个小朋友偷偷喝酒,一个人喝出毛病,校方知道了,要处理,警告电话都打到家来了。要命的是儿子第二天有场音乐会跟乐队合作独奏。老师去求情并告诉他校方说什么都不要解释,就说 sorry。总要有只羊治罪呀。儿子要当这只羊,后来一个哥们抢着把这事揽下来了,其他人方得无事。说到慷慨也有趣事一桩。两人出去吃饭他总抢着买单。大学时期有一天,某乐团指挥约他到林肯中心某餐厅吃便饭,小酌数杯。他又要抢着买单,指挥一把把帐单夺过来。后来看到是三百多美金。
我家祖孙三代都属于没什么心计的人。祖父因为工作性质,心理上不能不设防。我无官一身轻,有时口无遮拦,不过多少还讲点人情世故。真正做到胸无城府的是儿子。儿子从不主动出口伤人,但敢爱敢恨,不平则鸣。儿子告诉我他有一次和北京某乐团合作,乐队松松散散,他不干了,说,“你们不能爱怎样就怎样。”听他说到这,我不禁替他掐了把汗。他继续说,乐队有个人问,“那听谁的?”儿子朗声说,“听指挥的!”乐队当场鼓掌。第二年再相遇,那些叔叔阿姨都很给面子。还有一次,也是在北京,大概是筹款之类的,档次很高,边吃边看演出。从骆家辉发言开始会场就没静下来。程琳唱完“西北风”忍不住说了句,“Come on”。儿子演奏完虽赢得不少掌声,他点个头下去了,准备好的返场曲也不拉了。“They were not listening.”他说过后有几个带法国口音的嘉宾可能看出他不快,专门找他跟他说“We listened.”儿子在类似筹款会上给克林顿和小布什演出过,那种情景都没遇上过,实在无法接受。我佩服也羡慕儿子的坦诚—活得不累。
儿子高中时,曾有机会成为周杰伦、王力宏那种明星。有台湾人找上门,认为儿子无论从相貌、音乐天赋、嗓音都有望成为明星,那一把琴更不是那两位可比的。儿子赴台两次,第一次是让众多赞助商看看,也就是Yes or No。一场音乐会,半醉状态下演出,毫无悬念地赢得Yes。筹款成功。第二次赴台事关签约,属于How。合约要求一切经过统一阵线,我方觉得难以接受,同时也希望儿子先上大学。既然无意签,也不必讨价还价了。儿子还当过演员,在Spy Kids II 里惊鸿一瞥。就因为说了句你好,从龙套升级到演员待遇,也就是75块/天变成700块/天。版权费收了近十年,不过越来越少,现在有时一块都不到。初次公演时,儿子在Aspen,乐队前排一个大姐姐对他左看右看,说,“你真像Spy Kids II 里那个中国小间谍。”儿子说,“是很像。”
人大凡有理想就会有压力。儿子看似无忧无虑乐天派一个,心里承受的压力只有自己清楚。儿子这一代人,深知古典音乐,无论同意与否,事实上在走向式微。他们心有不甘,希望有人能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波士顿环球报称儿子拉小提琴散发着摇滚明星魅力,不少人自然寄望于儿子。儿子研究生毕业,没有去考乐团,没有去大学谋一教职。他有他的理想,有他的梦要圆:闯出一条新路,把流行音乐经典化、古典音乐通俗化。作为一个纵横古典与流行音乐的青年小提琴家、作词作曲音乐人、和歌手,他一直在为之进行着不懈努力。因为他深知,自己的成功与否不仅是自己能否圆梦,也与志同道合的同学同行的寄托息息相关。
儿子第一次演出时大概四岁多,千呼万唤始出来,还要背对观众表演;陪老爹最后一次拉巴赫的双小提琴协奏曲已是十五年前的事。老爹看帕瓦罗蒂陪他老爹唱歌的录影常常眼湿湿,因为老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不厌其烦地陪老爹玩琴,尽管老爹的节拍乱的一塌糊涂。现在儿子大了,有自己喜欢的事业,有一代音乐人的使命感,无论梦能否圆,尝试过就无憾。
借用毛泽东的一句话(前后倒过来)给儿子鼓劲;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