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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父亲的柔情

热度 2已有 3539 次阅读2018-1-20 01:17 |个人分类:岁月|系统分类:文学| 父亲, 柔情 分享到微信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严厉的,严厉得不讲人情,不讲人性。天底下哪个儿童不顽皮?为何他独独跟我过不去?毎当我出现任何他不满意的时候,就是他不动手,拿两只眼朝我身上一扫,也如无数把利刀,割得我浑身上下生疼。

        父亲是个裁缝,一台老式缝纫机陪伴他日夜。手头有把量布裁衣的篾尺。竹篾片做的,有十寸针孔刻度,针孔里注满水银。他打人就用这把泛着寒光的篾尺。我从小到大,挨了多少篾尺,记不清了。如果用尺量的话,可能要绕学校操场一个圈。早上读书起来迟了,尺就响在屁股上。放学不按时回家也挨打。作业不认真、考试成绩差、老师上门告状,挨打。不尊敬长辈、与大人顶嘴、随便摘人家瓜果、说谎话、夏天偷偷下河游泳、。。。篾尺伺候。打一尺决不缩短一寸,常常是屁股的红印未消又添新痕。好多次母亲看不下去,跑过来用身体护我。过后,她的手肘上烙下几条深深的红印。

         我恨那把罪恶的尺,有一次我趁父亲出门把尺想偷偷藏在床铺草里,被母亲发现了,对我说,怎么能这样呢,这是我们一家讨吃的行头啊!然后,母亲双手毕恭毕敬地捧着尺将它放回原处。于是我将对尺的畏惧转发为对父亲的仇恨。且这仇恨的种子一天天在发芽。挨打后我躲在被窝里暗自流泪,心想,等我长大了,一定得报这个仇...

随笔:父亲的柔情_图1-1

       但有一次,我彻底改变了这个想法。那是小学6年级上学期,春季开学没多久,新书发下来包好的封皮后还没卷角。班里插班来了个新生。虎虎蹾蹾,是校长亲自送进教室来的。班主任有点受宠若惊,带头要我们全班同学鼓掌欢迎。他姓杨,父亲是老红军。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当时我肃然起敬。我们县不大,是个山城。原来就有几位老红军在这里定居。他们给这座山城带来荣光。在离我家不远处,政府专门给这几位老红军盖了红砖房。那是我们非常羡慕的地方。逢年过节,这里好热闹,舞龙玩狮踩高跷...张灯结彩放鞭炮,县里的大小干部都来给他们贺禧拜节。我知道有四家,他们分別姓朱、徐、周、康。当地人尊称他们为“老”。有时候,我们放学后故意绕到这几家门口看看。他们的孩子常换新衣穿,女孩子打扮得像花一样。嘴里时时含着令我们流口水的棒棒糖。周老与康老家里有狼狗,他们家的大孩子常牵出来在山坡上溜达,撒饼干给狼狗吃。狼狗有时没吃完的饼干,就被邻近农家的孩子争着捡了吃。但我从不捡。新来的杨老被安置在他们一起。也是一栋红砖房。

​       新来的插班生杨兴权是杨老的幺儿。个头比我高,胖、白净。刚开始几天还算老实,一周后开始恶作剧,欺负起同学来了。他用两个棒棒糖收买了两个个头大一点的同学做他的狗腿子。一个周六的下午,放学后他带两个狗腿子拦住了我们回家的路。杨兴权叉开双腿,要我们十几个男同学一边学狗叫一边从他胯里爬过去。有几个乐意地主动爬了,还有几个慑于他的势力不情愿地也爬了。轮到我,死活不肯。两个狗腿子强按住我的头想拖过去。我反抗,与他俩扭打起来。终敌不过,被他们打倒在地,正要往杨兴权胯里拖的时候,我顺手摸起一颗石子朝杨的头部砸去。

       这下,闯大祸了。血,顿时从杨的头部流出来,糊了他半边脸。其他同学懵了一下后,一哄而散。杨用一只手掌捂住头嚎淘大哭起来。我当时脑袋哄的一声就觉得天没了,是怎么离开的现场,搞不清。

       上次,有​个收狗粪的人只是对着周老家门口的狼狗骂了几句,就被派出所的人抓去关了几天,何况我打了杨老的幺儿呢?“幺儿幺女命肝心”啊!

       ​闯了大祸,家是不敢回了。但我不敢远走,家像一块磁铁石,吸引我在它的周围游荡。天黑了,终于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我的家对面不远处有个小水库,蓄住山泉水后供县城人饮用。水库坝中间下方有个一人高的涵洞,那是毎年夏天泄洪用的。有一次,我犯了事,为逃避父亲惩罚,在这里躲过一次。涵洞地上积水,头顶渗水。一双布鞋早已湿透,水正慢慢浸湿我的衣裤。

       人躲​在洞里,眼睛痴痴地盯着家门口。天黑后,望见家门口吵吵闹闹,似乎来了几拨人。事后得知,最先来的一拨是班主任领着头上包着纱布的杨兴权和他的妈。他们是来问罪的。后来,教导主任、校长也来了。生产队、大队干部也来了...那半夜,我的父母是怎么应对与接受指责或羞辱的我不得而知。随着夜的加深,门口攒动的人影渐渐没了。从我两间倾斜的木板房缝隙里透出来的斑驳光亮,也渐渐昏暗起来。这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夜里很冷。吞噬我的还有饥饿。几次想走出去跪在父母跟前接受惩罚,但我没这个勇气。我逐渐绝望,涵洞如一口棺材,将我深闷在钢筋水泥的深渊里,令人绝望,几乎窒息而去。

       ​突然,一点光亮向我幽幽而来。我憋住气,眼看光亮越来越近,有惊喜也有恐慌。到了涵洞口了,我以为是姐姐或是母亲来了,一认,吓我半死,竟是父亲!看清了,他手上竟没拿篾尺!父亲提了盏马灯,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然后一句不吭地转身,破开黑夜踉跄前行,将马灯反扣在后背,让一团温柔的光照亮我回家的路。

      进得屋后,不见母亲,我准备接受父亲的暴风骤雨。奇怪,父亲始终不吭一声,只是黑着脸,本来瘦削的脸,正如他那把裁布的大剪。他放下马灯,揭开锅盖,捧出一碗热乎乎的饭。上面盖着青菜,我狼吞虎咽后,发现碗底还有个煎蛋。顿时快意与感激全活过来了。我感觉这是我来到这世界后最美的一顿饭。我想,吃饱了这顿饭再怎么挨训挨打都值了,但父亲一直未动手。上床的时候,母亲提了盏四方油灯回来了,她看到了我,满面的倦容舒展开来。她一直在外寻我。

      ​那后半夜,我躲在被窝里,还担心父亲掀开被窝就汤下面。一直到天亮,未见篾尺在我眼前挥舞。我反而不安。一直到天亮未曾合眼。

随笔:父亲的柔情_图1-2

       事后,班主任代表校方来到我家里,提出处理意见:赔偿医药费并要我在全校大会上作检讨。后来听同学说,就点皮外伤。父亲只答应赔偿医药费,不同意我在全校大会上作检讨。父亲坚持对方先欺负了我,说处理我的同时也要处理对方。父亲很倔,他坚持的事从不会轻易更改。学校说,不作检讨就给记大过或开除学籍留校查看一学期的处分。父亲仍不理。

       ​那个学期,父亲准备将我转学,转到乡下老家去,我有个姨妈在那里教书。从那以后,杨兴权老实多了。最后,我没转学,杨兴权到是转学了,杨老嫌县城条件差,转到市里军干所养老去了。我的处分由于杨老的住所变动而不了了之。

       ​长大后我逐渐明白,那晚父亲为什么不教训我的原因。

       ​父亲家里穷,“男儿学艺才养身”,他9岁拜人学裁缝。他聪敏好学,吃得苦,渐渐炼得一手好功夫。他给人做衣服,一般不量尺,瞟一眼就知道来人尺寸,腰围多大,裤脚多长,衣领多高袖边多宽,很精准。且做工精细,交货守时,整个县城大街小巷都知道我父亲的手艺,不少角色都找父亲做衣。父亲日夜辛劳地缝补我们一家人的生活。

       ​但父亲毕竟是个外乡来的单门独户的个体户,生活中常常遭遇不幸。有同行疾妒,故意扮成客户对做好的衣裤进行百般挑剔,吵闹,辱骂,还有砸场子的。父亲几次捏紧拳头要冲上去,但看到嗷嗷待哺的我们,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贼也来捣乱,家里夜里曾被盗过几次,贼专拣贵重面料下手。父亲为了赔偿客人的衣服,曾步行往返一百多公里到常德购买,还带着干粮下汉口折腾十几天才寻找回客人原面料。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种诚信,一种责任。

       ​那时代,不允许私人开店,革委会来人搬走了我父亲的缝纫机头。他偷偷地又买来机头,等世界都睡了,他用黑布遮住灯光又干起活来。抓他去开了批斗会。他不肯下跪不肯低头。伤好了又偷偷地接活。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那年月,生活十分艰难,周围有些村民没有挺过来,父亲靠他那剪刀,却给我们剪开了一道希望的口子,让我们一家趟过了苦难的河流。我有姐弟3人,姐姐小学毕业后就跟父亲学了裁缝。但父亲坚决反对我与弟弟学这个手艺。后来知道,他是希望我们有更大的出息。

       ​父亲经常说,人,穷要穷得有志气;饿,饿要饿得硬扎。做人,品行是第一的。那时候,母亲嫌父亲对我太严厉,父亲说,自己养儿,自己不教不打,难道让人家去教?去打?后来,我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父亲要我规矩做人,不要叫人家指着你脊梁骨骂你爹妈骂你祖宗,被社会唾弃。

       ​父亲说,做人,特别是做男人,得有气概,要有骨气、尊严。得知我打杨同学事情真相后,他坚定地站在了他儿子这一边。我在杨兴权面前不肯低头,不受他的胯下之辱,打了杨兴权,惹了谁都不敢惹的人,他看出了我身上的胆气与骨气。这一点正是父亲所欣赏的。

       还有一点,是我长大后​才揣摩出来;父亲几十年的生活重压,我给他释放了一次;父亲曾经的屈辱,我帮他洗刷了一次。我给他带来麻烦,也给他增添了希望。

      从​那以后,我似乎长大了,再也没有挨过父亲的篾尺。再不觉得父亲严厉、恐惧,而是感觉到父亲很温和,很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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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回复 babybaby 2018-1-24 22:41
学习,欣赏了,伟大的父爱!
回复 郝国中 2018-1-22 10:14
吉名: 先來點個讃!謝謝您分享一篇好文章,感動了。
谢谢。
回复 吉名 2018-1-20 11:03
先來點個讃!謝謝您分享一篇好文章,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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