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父亲是在“文革”中。
突然,几天不见父亲的踪影。家里少了他,自然空荡荡的。思念日甚,便问母亲,她摇摇头,不答。神情沮丧。
白天黑夜有人来找父亲。个个一脸凶相。有的手里还拿着粗硕棕绳。都着统一的服装,黄色,军队里的那种。手臂上都缠有一道“红箍”。三五成群地野蛮而至,挤破了我家低矮狭窄的房屋。他们翻箱倒柜,几块光洋、几枚铜钱、一部《康熙字典》、一本《四库全书》……凡是值钱的、与文化沾上边的都被他们挖走了。
娘散乱着头发,脸色苍白地树在一旁。
最后,连父亲的一台老式缝纫机也背走了。
我躲在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家里静了,才挑开一丝被缝。那场面使我惊悚了好多年。
大了,我才明白,那是些“红卫兵”,来抓父亲开批斗会去的,原由是我父亲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几天兵。聪明的父亲事先得到了这一消息,悄悄地躲了起来。我暗自庆幸。父亲若不远走高飞,必遭死劫。
父亲共10姊妹,他“老四”。家里养不活这些儿女,从小将父亲过继了他人。乡下人要活命,必学门手艺。我父亲选择了裁缝。老家人不分大小,一律唤父亲为“裁缝老四”。艺成,一直缝补穷人与富人的生活。
父亲悟性高,衣服做得十分得体。还帮主人节约用料。四乡八邻常常有人请去做“上门功夫”。
因吃“百家饭”,搜罗了不少笑话典故。高兴时,会给我们绘声绘色描述一二。我有时险些笑断排骨,他却面无表情,在铺板上裁剪自如。
父亲做事极其认真,大小尺寸从不差别人毫分。还敢于承担责任。一次,不小心熨斗烫坏了别人一件衣服,他硬是走路去一百多里的城里买来同一面料,给人家赔上。还有一次,小偷进屋,偷走了人家几件衣服,他化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才将这几件衣服“完璧归赵”。城里没有这种面料,他四处托人去杭州、上海等厂家才找回来。
那是计划经济时代,每个人的穿戴不能如愿以偿,好的面料配贵人。父亲若得罪了达官贵人,裁缝店非被砸不可。最主要的是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名节。
那两次的“天灾人祸”,害得我们全家节衣缩食,吃了大半年的包谷糊糊。
父亲对我要求极严。不准说谎、不准抄同学作业、不准偷人家瓜果桃李、不准逞勇好斗、不准对老师、老人没礼貌……
说句笑话,他是共产党“八荣八耻”的最早的倡导者。
在我的眼里,父亲寡言少语,极少笑容。有时苛薄、吝啬、不近人情。但对与他相通融的人则是另一番情景:他侃侃而谈,政论时事、天文地理、正版野史、诗词书画,无所不包。有时象个政治家;有时又象个大学教授;更多的时候象个市井说书艺人。不泛幽默、风趣。
他的身世、经历、文化知识的攫取以及超人的记忆,对我来说都是个谜。
这个“裁缝老四”,我有时厌他、惧他,但更多的是爱他、敬重他。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考上了大学。亲朋戚友欢呼雀跃。临走的那天,母亲为我煮茶叶蛋、炒瓶装盐菜、收拾行李。而我的父亲却忙他的,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夜深了,我怎么也睡不着。灯还亮着,父亲还在踩缝纫机,哒哒哒,那声音特响。
清晨,母亲用背篓背着我的一口旧皮箱,准备送我去车站。
父亲还在熟睡。
母亲告诉我,父亲连夜给我赶制了件新衣。我看见铺板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件中山装,普蓝普蓝的。我捧起崭新的还散发着一股青草味的中山装,非常惊喜。我有好几年没穿新衣了。
汽车走了,母亲一人还钉在车后的灰尘里。
我多么盼望父亲此时也能出现。
……
到了学校,我穿上了新衣。解开上衣口袋,意外发现袋里还有一张崭新的5元钱。
我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了。
时过境迁,中山装已经过时。但我舍不得丢掉,一直存放在箱里。几次搬家和救灾捐赠,爱人都要把它处理掉,我拒绝了。
近30年了,中山装依旧那么整洁、光鲜,蓝得出奇。那是怎样一个夜晚,饱含深情的父亲将他的千言万语一针一线地缝进我的衣里。四个口袋里盛满了父亲对我的嘱托、期望。
父亲因病去世多年,每每想起他来,都要打开箱子,捧起这件中山装,脸贴着它,这时,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2009年9月 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