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
一来
题记: 人类终于成功地克隆猴了,我想克隆黄黄,那个忠实主人不离不弃的狗......
陌桑花
早起,陌桑花从新疆伊宁市乘坐东风35座位的大客车,行驶到伊墩高速公路临近吉尔格朗小镇一个站点挤下了车。她望着超载有20多人,车身8米多长的大客车缓缓起步深出了一口气。
回头平视这片贫瘠的土地,那一条满是鹅卵石干涸的河沟,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她抱着两束白色的百荷花还有黄白两种颜色的菊花,走向特木尔里克的乡村路上。因她头围着纱巾而看不清她的脸,但远远的望去,她身穿灰色的风衣,风吹飘起露出内穿一件蓝色带白点的衬衫,尤其是下身穿的是件白色裤子,在众多的行人中,显得格外出众。
清明时节,路上行人大多是去祭扫故去亲人的墓地。怀抱一棵缀满鲜花的松柏,或是一束百荷,一束菊花,寄怀着故人的保佑,隐藏着最想诉说的愧疚和悔恨,到坟头去跪叩,去求得一份心安!
可是陌桑花她不只是去墓地祭拜父母,她还要去那颗老桑树下,祭奠一个生灵的亡魂。
上午10点,阳光正好。田野之上,那一道风卷起尘土飞扬,片刻便像早年养的小黄狗在陌桑花的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有一枝黄菊花被风吹散了花朵。陌桑花站住不动,把那两束花紧紧地抱向胸前,并用左手护着,任凭像黄狗玩耍一样的风,绕圈的缠向自己。
20年了,陌桑花最清晰的记忆便是20年前在吉尔格朗大桥上那凄凉的一瞥,和抱着已经长大了的小黄狗离别。在她的心里,一直祈盼着家后院陌上那棵老桑树能够开花,像她爸爸陌桑说的那样,每个桑果都有一朵小小的白花,就像夜晚最远的那颗星星闪闪发光。她更想再一次钻进那老桑树根部裂开的树洞,回想当年避风雨,躲责罚......那可怕的一幕又一幕。
算起来确有30年了,那个家易主何人她不知,但那棵百年的老桑树,尽管根部上端裂开了,挂着伤,但它还健在,而且年年硕果累累,只是至今陌桑花还没有看见过那棵老桑树生发出闪闪亮光的桑花。
特木尔里克村临近吉尔格朗镇,坐落在紧靠着一条小河谷的坡地上。
横竖各一条街,而且都是土石路。居住的房屋、院落和大多农村的村庄一样参差在街的两边。
别看村小,但因特木尔里克乡有煤矿,所以,这个小村上也居有维、汉、回、哈等十多个民族,但少数民族占多数。
那一年的春天4月里,一个星期天的午后,陌桑在家的后院自留地里干农活,突然邻居一位大嫂站在那棵桑树下破开嗓子大喊,“陌----桑,你媳妇要生了,你赶快回家!”陌桑听见喊声,直起腰来,放下农具,惊恐不安地往家跑。他边跑边在心里念叨:“老天保佑我儿出生,老天保佑我儿出生......”
可是,等他跑进家门,媳妇生下的男娃,因脐带缠了脖子,出生挣扎了几下就死了。
陌桑悲苦地叹气嘟哝:“老天!这都第三胎了,为何不让我陌桑留住后啊?”
产后的妻莫雅在土炕上泣不成声的悲咽。接生婆将死了的胎儿用一个破旧的床单一裹,先放在外屋的一角。
站在一边的那位50多岁的大嫂,立起没有眉毛的三角眼说:“陌桑啊,你要去求后山那男巫神医啦?”
28岁的陌桑抬起头,用他那粗糙的五指梳一下蓬乱的头发,那瘦削的脸,呆板无光的眼球,就像50开外的老人。愣神的他,那双凹陷含泪的眼里正企盼着有人能给他指点迷津,听那大嫂一说,他马上像睡醒了一样。似乎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因为在村里,他陌桑是最有文化的汉人,他是乡里的小学老师啊。可是大嫂的提醒就像他病入膏肓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他猛然站起说了一句“我儿等我回来发送”,便急火火地推门跑向后山。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一位60多岁,方头小耳,小眼,留着山羊胡子,穿一身青衣打扮的哈藏混血男人,在陌桑的陪同下来到陌桑家。他进屋后让产婆抱来死了的胎儿,翻身上下看过后说:“胎儿的脸部是青紫色,身体瘀斑呈黑色素,这是典型的怪胎呀!”
陌桑妻莫雅吓的从土炕上坐起,那泪珠凝固在那双好看的眼睑上,惊恐的眼神就像梵高笔下涂鸦的“星空”那幅画,强烈的恐惧和悲壮的情绪一聚积,使她无法面对这种“视觉的冲击”而昏了过去。接生婆是那个年代的赤脚医生,给陌桑妻打了一针镇静剂,看她醒来睡了方才离去。
陌桑向那位男巫神医求解,并付5元人民币后,那神巫说,要将死了的胎儿尸体劈成两半,一半埋葬在东山沟,一半埋葬在西山沟,间隔9道沟,这样死胎儿身后再出生的婴儿就会存活了,而且准还是男儿。
陌桑点头同意后,那男巫用斧头在外边将那刚出生的死婴断开后,用白布包成两包,然后让陌桑跟在身后,先去东山博尔博松沟埋了那婴儿的上半身后,从东向西依次排列开始数山沟:布力开、库鲁斯台、克孜勒克布拉克、巴特巴、克布拉克、喀赞其、吉尔格郎、皮里其、诺改土沟......最后选在奥依曼布拉克沟的西山埋葬了婴儿的下半身。
陌桑熬时痛葬了刚出生就被分尸的儿子,那黑夜便如约而来了。
1965年10月1日,这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在中国是农历乙巳年,俗称蛇年,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6周年,中国共产党成立44周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10周年。
就在这个大家都欢庆的日子里,陌桑的妻莫雅又要临盆产婴了。本来莫雅应该去县医院接生的,但陌桑问过后,因没钱交手术接生费用放弃了。为了留住孩子,陌桑到乡里请了个有名的接生婆。临近午夜,莫雅在疼痛的叫喊中,终于连接骨盆的骨缝开了,可是露出的不是孩子的头,而是孩子的脚。接生婆吓坏了,她小声地嘟嚷道:“没见过,没见过,怎么脚先出来呀?这胎儿横位呀!”
在外屋等候的陌桑听到接生婆的话就进了屋,但被邻居帮忙的大嫂推了出来。陌桑听到他妻撕心裂肺般向接生婆恳求说:“求你了,大姐!用剪刀剪开我的阴道,我要为陌桑留个后......”说完失声痛哭!
慌神的接生婆忙说:“你先忍着点,我去问问陌桑!”说完她起身小跑到外屋。
陌桑听说慌恐地喃喃:“我也不知道......啊,不行,去医院吧,先救人。”
接生婆说:“来不急了,弄不好,在道上......大人孩子都完了......”
“那怎么办呀?”陌桑是真的傻了,他报怨道:“真混那,就为省那几个钱!”
接生婆说:“现在,只能依你媳妇莫雅的要求了,切开左侧阴唇。”
陌桑说:“那就切吧,不行的话......要保住......”陌桑看接生婆进屋了,“莫雅”两字,他没说出口。
那个接生婆回屋,从药箱里找出她保留的为应急万一使用的小刀片,虽不及手术刀,但很锋利。她告诉莫雅,没有麻醉药忍着点。然后,她忍着泪拿起小刀片,剪开了莫雅阴壁下端左侧的肉,硬生生地把婴儿拽了出来。只见接生婆娴熟地剪开脐带后,又照婴儿的后背轻轻一拍,那孩子便“哇”地一声叫开了。接生婆面上微微有了笑容,她感叹道,“多好的女娃”。说完擦净了孩子身上的血迹,交给帮忙那位大嫂用事先备好的薄被包裹孩子好交给陌桑。可是,就在接生婆去处理莫娅切口处的伤时,突然一股殷红的鲜血从盆腔的裂口处喷出,接生婆赶快用备好药棉去堵塞,可血流如注,吓的接生婆大喊:“快备车啊,陌桑?去乡诊所!”
陌桑备好农用带车子,拉着妻莫雅,接生婆在后推着。走到半路,莫雅吃力地叫陌桑停下。她叫过陌桑,伸出冰凉的右手,抓住陌桑的衣袖颤动着双唇,有气无力地说道:“女儿的名叫桑花,你要养活她......”
莫雅说完,她嘴还在动着,但陌桑听不清妻说的话声。只有几秒钟,莫雅圆睁着双眼停止了呼吸。
莫雅死了。陌桑抱起妻,过渡悲伤,加之体力透支,一个例歪他抱着妻坐在了地上。接生婆上前想叫起他,但一看那情形,接生婆一句话没说,呆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跑。
刺骨的寒风吹向这对有情人,陌桑拽一下掉在一边的薄被盖严了怀里的妻,他多想用自己身上的体温暖醒为他生娃而不惜生命的妻!他多想能输出自己体内的血救活妻!可是妻就像睡着了一样,再也不会醒来。那沧桑的泪,从这个苦命的汉子眼里滚落着,他悲哀地喊着:“媳妇啊,我的莫雅!媳妇啊,我的莫雅......”
陌桑不想起来,他就想抱着妻这么坐着,虽然天长地久,但他愿抱着妻坐到地老天荒!
公鸡扯开嗓子啼鸣了。清晨,当太阳要升起的时候,寒风也歇息了。接生婆领着众乡亲,开着一辆拖拉机赶来拉回了要冻僵的陌桑和他妻莫雅的尸体。
动乱的年代,小学也停课了。在桑花5岁那年,陌桑又娶了妻叫仇九凤,芳年27岁,无子女。九凤先前的丈夫是煤矿井下工人,不久前,在一次井下事故中不幸身亡。起初,九凤对桑花很好,视桑花如亲生。可是后来,九凤怀有身孕并产下一女婴后,她开始愈来愈讨厌桑花了。5岁的小桑花,在爸爸陌桑出去做零工的白天,她和家养的一条小黄狗玩。每天在院子里,她伴着小黄狗,吃着仇九凤吃剩的饭菜。继母仇九凤常因一点小事责骂桑花,最严重的一次她竟然动用柳条枝抽打桑花,而且边抽打边瞪着那细长的眼,撅起那薄薄的嘴唇骂道:“你个小害人精!害死了你妈,你还有脸活着?”。
有一天桑花在院子里吃饭,小黄狗扑向她,一没留神,她手中的中号碗便掉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摔碎了,桑花吓坏了,她回头看看,发现继母九凤正在开门探望,她起身便跑。她经常躲藏的地方就是后院陌上那棵老桑树的树根洞里。直到小黄狗来报信,意思是她爸爸陌桑下班回来了她才敢出去回家。
日子过的飞快,一眨眼小桑花7岁了。这一年,区里为落实普及小学教育,扩大试办农村中小学,所有因“文化运动”冲击影响而停课的学校恢复开学。陌桑又回到乡小学当教师。可是,一个雨后的傍晚,陌桑为背女学生过河惹上了麻烦,而幼小的桑花却是这场麻烦的关键证人。
特木尔里克村的那条小河,常年干涸,村里也没架桥。陌桑上下班时,常在心里祈祷着上苍能给予这条小河一点,哪怕是多一点儿的溪流,使这村庄再多一道风景。这一年开春的四月刚过,当遍野绿色百树鲜花盛开时,不同往年的雨水连天的下了起来。小学的校长要求每个教师都要带领着本村里的孩子一同回家。一个周末的傍晚,陌桑带领三男二女学生放学回家。那两个女生,一个是村里陈百力的女儿,8岁,叫胖墩秀儿。(陈百力是矿工,他的哥哥陈百强是煤矿人保组的干部。)另一个女生就是陌桑的女儿桑花。
那条小河因不停的下雨,河水暴涨而不再潺潺,站在岸边,你会看到湍急的浊流滚动而下,直奔吉尔格朗河。陌桑让女儿桑花先陪伴着秀儿,他先一个一个地背起那三个男孩过河,最后他嘱咐女儿说,“桑花,等爸爸回来。爸先背秀儿过去,啊!”桑花点头,陌桑抬头看看阴湿的天,蹲下身背起秀儿开始过河。许是连续背了三个男孩过河他有些累了,只感觉胖墩秀儿从背上往下滑。他站在河心用两手托了下秀儿的屁股往背上提了下,然后他告诉秀儿抱住他的肩。陌桑一步一步,很吃力地把秀儿背过了河又返回去背自己的女儿桑花。
当天晚上9点,劳累的陌桑已经入睡,他在梦中梦见了一个亲戚当了大官,可一阵敲门声把陌桑和妻九凤惊醒。陌桑开门,只见两位穿蓝布衣服的警察,进屋就给陌桑带上了手铐后才宣布罪行,说陌桑犯有猥亵女学生罪。陌桑莫名其妙,他都不知道怎么申辩就被拘押了。第二天早上,吓的不知道找谁说理的仇九凤去了村长家,村长塔依汗也纳闷,正想帮忙打听原由,在上午10点,那个抓捕陌桑的两个警繁来到了村长家,说是要询问陌桑的女儿陌桑花。在场的仇九凤,吓的赶忙回家叮嘱桑花好好讲,好让警察放了爸爸。到了指定的村委会,有位警察问桑花说,“你爸爸陌桑在背秀儿过河时,是不是两手一直在秀儿的屁股上啊?”桑花狠劲地点头后,又补充说,“是的,我看到我爸爸走到河心停下了。我爸爸的两手就在秀儿的屁股上往上那么一动。”她说着,两只小手还比划着。桑花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两位警察叔叔,她显得很勇敢。她天真地想,她说了实话,那警察叔叔就会放爸爸回家了。那位警察问桑花会写字吗?桑花回答说会写自己的名字,还很自豪地补充说,还会写社会主义好!可是警察并没有表扬她,只是让小桑花在一个记录纸上签了名,又让她按下了小手印。小桑花非常高兴,因为警察叔叔向她问话了。可是,三个月以后,陌桑被认定帮助女学生过河时,借机猥亵女学生,犯有猥亵妇女罪。判决书上还写明:该行为对社会具有一定的危害性,适用类推原则。考虑到情节轻微,比照刑法最相类似的条款定罪判刑三年。
从陌桑被判刑的那一天起,陌桑就在狱中开始申诉,陌桑的妻仇九凤在外也为陌桑申诉。可是,那一封封的申诉书、上访信,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
世上本来是法无明文不为罪的,刑法上叫“罪刑法定原则”,但轮到陌桑了,办案警察告诉他,说刑法又有新规定了,叫“有罪推定”,说是除老婆外,男人碰到女人私处了,不管什么原因,一律按有罪判刑。可怜的陌桑,他在动乱中苟且偷安,却又赶上了一个可以推定罪名的年代!这个贫困潦倒最没有本事的小学教师,就像他的“陌”字姓,自古就排在百家姓之外一样,这一次,他的命运被一个绞索的绳套,绑进了暗无天日的监牢。而他的女儿小桑花呢,当继母仇九凤凶巴巴再责骂她是害人精,害了母亲又害父亲,不准她再讲话时,小桑花像吓傻了的山里孩子,跑进了老桑树的树洞,抱着小黄狗抽泣地说:“黄黄,肯定是哪儿不对了,妈妈说,是我害了爸爸,不让我再说话了。”
小桑花说完,她抱着小黄狗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
从陌桑被判刑入狱之日起,仇九凤给桑花定了三条规矩:一是不准再讲话;二是不准上桌吃饭;三是在家看护好妹妹陌桑华不准再上学。
夏日里,一次妹妹要跑出院,桑花在后面喊,“桑华不准出去!”边喊边跑过去拦住妹妹,可妹妹不听,阻拦中不小心让妹妹坐在了地上。妹妹开始哭,赶来的仇九凤,什么也不问,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桑花脑后,骂了句:“你个害人精,还要害你妹妹不成?”
桑花哭着委曲的说原由,可是仇九凤又一巴掌打向桑花的嘴,恶煞煞地说:“不让你再讲话你忘记了?你再说话你爸就会死!”
陌桑花用手擦了下流血的嘴唇,从此她不再说话了,她变成了哑女,唯一她可讲话的伴就是后来她住在那棵老桑树的洞里,每夜陪伴她睡觉的狗黄黄。
她和黄黄说:“妈妈说我是灾星,灾星是哪颗星星?妈妈说我会传染妹妹,让我睡外屋的地上。黄黄,你怕我传染你吗?” 说着说着,桑花在洞里抱着黄狗睡着了。
冬天来了,满天大雪下个不停。桑花把她自己唯一的褥子拿进洞里,又填了些稻草,晚上她盖着爸爸的破旧棉袄,抱着黄黄取暖,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日。好在继母仇九凤每天给桑花吃的剩饭菜放进锅里,桑花饿了时还能吃上温的饭菜。
陌桑进去坐牢的第一个春节,仇九凤带着女儿陌桑华回娘家,临走时她把家窗贴上了窗花,又把门框贴上对联。又买了些甜食供奉灶王爷。最后她没忘了还有一张嘴陌桑花。她蒸了一小锅大米手抓饭,还有白面玉米面混合的馒头,煮了一块猪肉一块羊肉。做完她叮嘱桑花吃这些年饭菜,看好家。桑花是真的感受到过年的好了,一年来她头一次吃的那么香,以至于她睡不了觉,领着黄狗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的跑。突然,村东头有人大喊:“狼来了,狼吃人啦......”
桑花抱着黄狗跑进树洞中,她吓的第二天早上才在黄狗的陪伴下回到院子里。
这个世界很多事都是说不清楚的,官大的人做报告时告诉百姓要破除迷信,但那位大官人回家却烧香拜佛。管事的人告诉员工要克己奉公,但多数管事的自己却贪得无厌。老百姓常说的“善恶终有报,只是早与迟。”你说迷信吧,但人世间关于“善”的回报“恶”的报应,这种巧合的事,实在是不胜枚举。
住在特木尔里克村的村民几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有“狼来了”,而且还咬死了一个男娃。问题是谁都没有看清那是狼的所为,但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就是狼的齿印。于是,恶有恶报的传说闻风而起。
被咬死的男娃就是胖墩秀儿的弟弟名叫狗剩。更巧合的是,就在当天夜里狗剩的大爷陈百强,趁矿里年假的时候下煤井去偷煤精(一种可雕琢艺术品的煤精石),遇塌方被埋在井里,等救助人员赶到时陈百强和另一位保安已经去见上帝了。
同一天陈家死了两代的男人,而且还是在除夕夜,陈百力和他的媳妇万家红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懵了。
陈百力的妈妈说:“你们做孽害人,现在报应了吧?”
万家红申辩说:“谁做孽了?你儿子孙子都死了,你还在咒?”
陈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说道:“赶快去县里说清楚,把人家陌桑老师放出来,否则,陈家还会出事!”
陈百力听妈妈提起了陌桑,他终于想起了那个晚上酒桌上,借着酒劲儿划拳给陌桑定罪的始末。
那天,胖墩秀儿从陌桑背上下来就往家跑,她跑到家看到爸爸和大爷陈百强还有两位警察叔叔正在喝酒,她喊妈妈进里屋后说,刚才陌老师碰了她屁股上的伤,好像出浓水了,很疼。妈妈一听,忙扒下秀儿的裤子,看到秀儿的私处旁正流浓水。不等妈妈问,秀儿说去外边厕所尿尿时被蚊虫叮了,刺痒时挠了,挠破了以后鼓包浍浓了,陌老师背过河时手一碰就流浓水,很疼。万家红生气地问:“陌老师碰你那儿啦?”秀儿点头,睁大眼看着妈妈不知道什么意思。
万家红回到大屋和正划拳喝酒的丈夫陈百力说:“这叫什么老师?还为人师表呢,竟然摸秀儿的下身?”
陈百力一听,当时就火了,他站起来吼道:“什么?敢碰我闺女?我去杀了他!”
陈百强站起来制止了弟弟陈百力后说:“你先别急,问清了再说。”
万家红叫过了秀儿学了一遍,陈百力的妈妈先说话了,她说:“人家陌老师是背秀儿过河,没那意思。”
陈百强却站在屋中比划着说:“背,两手应该在屁股的下边大腿处,他怎么会碰到屁股和那地方呢?”
一个警察接话说:“这是典型的借机猥亵!”
另一个警察也张口说:“这种行为够判了,抓他。”
陈百力说:“那他要是不承认呢?”
两个警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进来了,就由不得他了。”
最后陈百强向两位警察说:“二位哥们,我陈某平时对兄弟不薄,现在有人猥亵我侄女,想请二位帮我陈家主持公道,将这种流氓教师绳之以法。”
两位警察在酒桌上领命,前去拘捕正在做梦认亲的陌桑。
又是四月花开时,星期二上午,陌桑正同其他犯人一起在一个工地挖下水道。午餐时监狱一个干警坐警车来到工地接走了陌桑。当陌桑接到无罪释放书时,他面向宣读的法官,扑通地跪下了,双手颤抖地捧起那释放书,他只读那四个字“无罪释放”,然后他又感恩地不停地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啊!”
尽管陌桑被无罪释放了,但县教育局说,他暂时不能教学,因为他被判刑后曾被游街示众,学生的大脑一下拐不过弯来,如果向学生解释很可能给政府的脸抹灰,学生会问:“政府怎么会这么坑人啊?”所以,让陌桑先等等,这期间陌桑的工资政府照发。
回家的陌桑发现发呆的女儿桑花不住在家里,而且不讲话,连爸爸也不叫一声。晚上他让桑花躺在炕梢,但到半夜桑花又偷偷起来跑向外边不回。连续几天都是。陌桑觉得不对劲儿。他问妻仇九凤,九凤和陌桑说,“如果不是她乱说,你能被判刑吗?她乱说话,我骂她了,她就不再讲话了。让她住家里,她睡到半夜就往外跑,每天和黄狗睡在一起,我可管不了你这个女儿!”
有天晚上,陌桑装睡后他发现桑花又偷偷起来往外走。陌桑悄悄地跟在桑花的后面,他见黄狗一直在外等着桑花,看桑花出来了,那黄狗欢天喜地的领着桑花走向那棵百年老桑树的树洞。陌桑站在树的不远处,泪如雨下地泣哭,他没有忘妻莫雅临死前的叮嘱:“女儿的名叫桑花,你要养活她......”
第二天上午,陌桑拿出早年他和莫雅盖的被褥,又拿几块小木板走到那个树洞。他清洁了杂草,铺好木板和被褥。等他回头看到桑花含泪站在一旁时,他坐下拽过桑花的手说:“桑花,爸知道你心里头苦,你不想回家,爸不勉强你。”说着说着父女俩开始抱头痛哭。直到黄狗在汪汪地叫,陌桑才又接着说:“你和别的孩子不同,你出生时是脚先落地,你这一生啊,注定了要经受很多苦难!可是孩子,你不要怕,只要爸爸活着,爸就会一直陪着你!”
新疆的确是个好地方,即使是被冠以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新疆人因少数民族地区享受国家特殊的补贴待遇,几乎从没有断粮过,更不像内地饿死上千人。像陌桑这样的家庭,在70年代初期的新疆,男人被诬陷判刑,老婆孩子两年没断米,这在当时称得上是有钱人家了。其实陌桑知道,媳妇仇九凤前夫死后矿上给了她抚恤金,这两年又多亏了村长----那位维吾尔族的老人塔依汗多方照顾,他家才度过了艰难的苦日子,所以他出狱后第一个拜见的人就是村长塔依汗。后来,看陌桑没事做,又是村长联系煤矿安排陌桑去做临时工。
每天早起,陌桑带上女儿桑花去矿上拉运煤块。从出煤口用带车子运到煤场,拉一车给个煤票,最后按煤票积分结算。煤矿设有广播站,每天有播音员播放煤矿工人的劳工记录。一进煤场,广播里就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播报。一个女播音员用清脆的嗓音说:明年,将是辉煌的1975年。我国的粮食产量必将达到6000亿到6500亿斤;钢的产量要达到3500万到4000万吨;煤的产量一定要达到4亿到4.3亿吨。同志们:让我们以阶级斗争为纲,狠抓战备,促进国民经济的新飞跃!
再看运煤场地,矿工们个个群情激昂,争先恐后。陌桑让桑花站在路边一旁,他满腔热忱地投入到运煤的行列之中。
连续一个月,陌桑晒黑了,也更加瘦削了。但陌桑干劲十足,精神百倍。因为每天女儿桑花陪着他,尤其每次拉运煤到一个小坡处,桑花就跑过去帮爸爸推车,更让陌桑高兴的是,广播站每天表扬陌桑,从第十五名已经跃进了前三名。
这一天中午,陌桑和桑花吃完从家里带来的饭莱,陌桑边抽卷烟边和桑花说:“看记录爸爸已经是第二名了,下午爸爸要争当第一!”
桑花看着爸笑,她还是不说话。
一趟又一趟,每到那坡处桑花就跑过去帮爸推车。
广播里又传来了那位女播音员动听的播音:矿工同志们,刚刚收到现场报来的数字,陌桑,这个英雄的名字,他从第15名已经跃居第一名了,让我们向他祝贺,让我们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礼!古往今来,英雄倍出!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一切封建残余,再看我中华大地,到处莺歌燕舞,一片繁花似锦......
播音在激励着每一个矿工,可是谁也没有注意桑花跪在陌桑的身边在哭。
陌桑累倒了,就那个小坡,还有女儿桑花在帮他推,可他还是没上来。他怕撞倒女儿桑花,他用力把装满煤块的车横了一下,车滑向一边的坡下,可陌桑却吐出了一口一口阴红的鲜血。桑花吓得用两个小手拽爸爸,陌桑忍咽了一下,他看着女儿桑花吃力地说:“好女儿,叫一声爸爸?”
桑花一愣,止住哭泣,瞪圆了眼睛,因为她想起了继母仇九凤说过的话:“你要再说话,你爸就会死!”她晃着头抱紧了爸爸在心里说:“我不要爸爸死,我不要爸爸死......”
陌桑又连续吐了几口血,眼前直冒金星,一阵晕眩,他昏迷了过去。
矿工们送陌桑去县医院抢救,和他死去的妻莫雅一样,在求救的路上陌桑走完了他苦命的人生......
陌桑的尸体存放在太平间,仇九凤边哭边放风说,不给个说法就不发送。已经第七天了,仇九凤让娘家人搞了些冰块放在尸体旁坚持挺丧。村长塔依汗,这位老实忠厚的维吾尔族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亲自向上级反应陌桑的不幸事件,很快,当地有关部门就责成煤矿和教育部门,联合派出代表给仇九凤送去了2万元人民币。办事人当着村长的面说,这笔钱包括了陌桑坐牢期间的补偿金。
仇九凤收下钱咯咯咯地发出一串的怪声,在场的人,不知她是哭还是笑。
民间传说,人死后七天才算真的死了,所以活着的同辈和后人葬后要举行"做七",每逢七天一祭。村长塔依汗也只是听说,他和仇九凤说,过七天了,这大热的天尸体会爆的,按你们汉人的习俗赶快下葬吧。
仇九凤也不再讲究了,爽快地答应第二天下葬,而且同意把陌桑和前妻莫雅合葬一墓。
可是,第二天早出殡时却找不到了陌桑花。全村很多人去找,都没有找到。村长安排人,给伊宁县桑花的外公打电话查询也没有。按定好的时辰出殡不能等,于是在众乡亲的帮助下,村长责成陌桑叔伯兄弟等十多个汉人操办丧事。八天了,陌桑的亡灵终于上路了。但是,谁也没有留意送葬的队伍里有一条黄狗一直跟到墓地。
当天下午2时,天上开始下着朦朦细雨。就在雨越下越大的时候,在陌桑和莫雅的坟头,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领着一只黄狗出现了,她是桑花和黄黄,她是被人遗忘的哑女啊!
她爬上坟头,用手扒着泥土。黄狗在她身边叫着。
桑花边扒边大声说:“爸爸!我没有说话,我一句话都没说啊,可你为何会死,为何不要桑花了......”
就在桑花边扒坟边哭的快背气的时候,一个老人打着伞出现了。这个老人就是桑花的外公,他听说陌桑死了从伊宁县赶来想接走桑花。
大黄狗不正常的叫声惊醒了可怜的桑花,她喘泣着回头,猛然看到打伞的老人,她没看清是外公,吓的桑花抬腿就跑,大黄狗跟在后面。老人撵不上桑花,他只能回去和仇九凤商量接走桑花。
这回仇九凤高兴了,因为她已经是两万元的万元户了,接走了眼中钉,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她告诉老人桑花的藏身处,便领着女儿桑华回娘家了。
已近傍晚,老人在那棵百年桑树的洞里,看到了抱着黄狗浑身上下都是泥土的桑花。
老人手牵着陌桑花,看到黄狗一直跟着。走到吉尔格朗大桥上的时候,老人蹲下来和桑花说:“桑花,县里不让养狗,有专人抓狗打狗,这黄狗要是跟你到县里,外公保护不了这条狗的命啊!”
桑花站住,蹲下抱着黄狗的头说:“黄黄,回?”说完用手往家的方向指一下。那黄狗听懂了,马上就往家跑。桑花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好像黄狗知道这是离别,它走到半路突然站住,转身回头看桑花走的方向。它似乎觉得不对劲儿,它仰起头叫了几声,然后它撒开腿往桥上跑。黄狗跑到桑花跟前,绕了一圈又一圈,恋恋不舍。桑花抬头看看外公,又低头看看黄狗,她泪如泉涌。呆立着,就那么一瞬间好像决定生死,小桑花她竟是抱起黄狗的头狠劲地咬了下去。黄狗嗷嗷地叫着,那眼神在绝望中流出泪水。黄狗争脱了桑花,猛劲地向家那棵老桑树的窝跑去。
陌桑花在桥上含泪一瞥,跟着外公,走出她生活了9年的家......
很多年以后,村里的人告诉桑花,那条黄狗每天早上太阳升起就在桥上等她回来,直到太阳西下疲弱的回到桑树洞,不吃不喝,直到饿死在那个参天大树下栖身无助的窝里。
一来于2014年11月21日初稿
于2015年4月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