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中，那是五十五年以前的事了。除了教过我的几位老师和与我比较接近的几位同学外，其余的事都已经是记忆不清了。唯独我到乡下去看表姐的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我和表姐从小一起长大，犹如亲生姐弟。我和她肝胆相照，无所不谈。那的确是人间最为真诚的感情。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妈叫我去看望表姐。我表姐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到小学当教师，上任还不到一年，就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边远农村监督改造。

我坐了一天车，住了一晚上旅店，第二天又走了几十里山路。在山路上，我见一个人就问一个人，最后终于问到了一个认识我姐的人：“王英老师呀？她被抓到县里去了。”我顿时感到天昏地转，天啦！我姐的命真苦啊！“她原先就住在对面山下的那间草房里。”

我昏昏沉沉地向那间草房走去。还好，房门一推就开了。呈现在我的面前的是一间“教室”：正面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扳，黑扳下面有一个破方桌，方桌前，是两块用石头支撑着的长木板。在木板的跟前，有几堆石块，显然，那就是学生的凳子了。我走进里面的那间小屋，小屋里有一张床，这床是用石头支撑着的一块门扳。我仿佛看见，我姐正睡在这张床上。

“你是王老师家的人吗？”随声，一个衣衫蓝缕的小女孩跑进屋来，“我家离这里不远，看见你走进学校，我就跑来了。我叫小花。”我说，我是王老师的弟弟。“我相信，你和王老师长好像。王老师被抓的头天晚上，交了一封信给我，她说，如果她家中来人，就把这封信交给他。”她撑开手，给我一个纸团。我牵开它，那是用废纸粘成的一个信封。

下面就是这封信的全文。   

弟弟：今天夜幕降临时，小花跑来告诉我，明天县里要来人抓我， 说我写的信被人举报到县里去了。小花是生产队长的女儿，这个消息肯定小花从她爸那里得知的。我迷惑了好一会，这才想起：我是写过一封信。那信已经写了很久了，由于这里不通邮政，信一直未能寄出。我急忙仔细查找，没有了。显然，信被偷走上报了。

小花叫我逃跑，怎样逃跑？农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又是腰无半文。还是等他们来抓吧，听天由命吧。

那封被偷走的信，今晚我把它重写一遍，下面就是那封信的原文。

亲爱的妈妈和弟弟：

我到这里已有三个多月了。我算是运气好的，生产队长敦厚仁慈，办了一个小学，由我来教大队的儿童。孩子们对我很好，经常送蔬菜给我，大队分给我每天的粮食。我的生活过得去，请妈妈和弟弟放心。

这几个月来，使我耿耿于怀的有两件事。

一件事是：妈，女儿对不起你呀！刚出学校就犯错误，不但没有敬到孝道，反而使你焦心。我一要好好改造，争取早些摘帽，早些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另一件事，是对于弟弟：我怕弟弟也把我看成是坏人，还怕弟弟重蹈我的覆辙。

弟弟，请你相信我，表姐的确不是坏人。当时我是真心实意听党的话，党号召给党提意见，我想，我应该积极响应。于是，我提了这样一条意见：“大炼钢铁炼出来的都是废品，浪费了许多财力物力。如果先做实验，然后再推广，就不会造成这样大的损失。”万万没有想到啊，这样一条合乎实情的意见，怎么就变成“恶毒攻击三面红旗”了呢？

弟弟，你千万千万要记住表姐的沉重教训！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的确是金玉良言。弟弟，你以后就当自己是哑巴吧，除了哼哼哈哈之外，不要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尤其是政治，你要像避瘟神那样避开它！它身上粘付着世界上最最狠毒的病菌！牢记，牢记！

弟弟，母亲多病，望你多多照顾她，帮我尽一点孝心。谢谢你了！帮我尽一点孝心。

表姐的这封信在我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自此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远离政治的聋哑人。正因为如此，我这个直言快语的人，才躲过了毛泽东时代的各项政治运动，苟且偷生。

就因为这封信，我表姐被判了三年刑。刑满释放后，一直在乡村当农民。直到邓小平上台后，她才得到平反，回到了小学教师的岗位上。

 我对我表姐有特别深厚的感情，我经常思念她，我经常背诵她的那封信。

陈正

                          2010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