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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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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上山下乡》之:乡村记事——夜航
1970年8月下旬,早稻和春插红薯刚刚收获完毕,就进入了一个罕见的雨季。接连十多天的滂沱大雨使得瓦埠湖水位猛涨,临近了防洪警戒线。因为久雨造成道路极端泥泞,社员们无法下田劳动,生产队暂时停了工。柴家拐子生产队的队长王西山、副队长刘三和社员薛一方、余少训,还有邻队的许家友、许家贵兄弟计划到淮南卖一些粮食,换点零钱以便家用。决定借一条船,走水路,直奔施家嘴。
施家嘴在淮南市谢家集区境内,其北三里是唐家山,山坡下有一个买卖粮食的黑市。时下国家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政策,黑市卖粮是违法的,常常有“市管会”的人带着武装民兵前来抓人。这些家伙一旦逮住卖粮的农民,轻则暴打一顿、粮食悉数“充公”,重者还要以“投机倒把”的罪名让他们判刑蹲监狱。然而,需要用粮食换钱以便家用的农民们脑子很简单,他们几乎顾虑不到这一切。
这个时候,淮南市针对寿县地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第二批招工已经开始酝酿,知识青年们都很紧张。精于算计的刘三跟其他人说:把咱们这里的学生(指我,大家一直这样称呼我)带上,这一趟上淮南吃的住的就有人负责了。于是找到我,叫我陪着他们赶淮南。招工在即,我没有胆量得罪任何人,只好答应下来。
30日傍晚,大家早早吃了晚饭,乘天黑之前把粮食弄上了船,都是一些大米、红薯,总计起来有1000来斤。邻队的女知青姓成,大家都叫她小成,她搭便船,说要回家看看。总计起来是8个人,合计又有1000来斤,一丈多长的小型木船(俗称“划子”)呈现出吃不消的架势,吃水很深,船帮出水不及四寸,船底也在明显渗水,形势让人感到担忧。刘三说:“没有屌事,离漫梆远着呢!”然后宣布:大家轮流棹船(即摇橹打桨),给小成一只大粗碗,叫她看到舱底水多了,就向外搲。
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开船了。
黄汤一般的湖水渐渐隐没在如墨的夜色里,我们的视觉也被这样的夜色浸透,有一段时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没有航标,这天是农历二十九,天上也没有月亮,只是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星辰,临时的船工们用它们揣测方向。湖水与无边的黑暗连在一起,空旷、静谧,静得有些骇人,只能听到打棹的欸乃声,水击船头的哗啦声。“嗤啦——”有人背着风在自己的怀抱里擦亮了一根火柴,是王西山在点燃一束麻秸。看到了火的亮光,大家的心不由得有了一些兴奋,但是王西山立即甩了几下,甩掉火焰变成了暗火。麻秸是易燃物,明火烧得特别快,弄成暗火却能经久,且不易熄灭。当地人经常带着这样的东西走夜路,需要明火时,对准暗火猛力一吹,就会发起火焰来。
木船在水中迅速前进,带动风把麻秸的暗火吹得忽明忽暗,咫尺之间,大家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对方的表情。总算有了一星星亮光,大家活跃起来。刘三、余少训与与许家兄弟都不爱说话,我和小成各自想着心思也一直沉默着,只有王西山和薛一方说话,薛一方说的最多,几乎滔滔不绝。薛一方开始说的都是当地的轶闻奇事,说解放前谁家最有钱、哪个土匪最有名,说土改的时候枪杀地主、土匪的情景,说六〇年饿死人的事情。渐渐地他下了道,开始说哪个地主的闺女与长工通奸,哪一股土匪如何抢掠良家女子,如何轮番强暴,详尽描绘,滋滋有味。
当地人对薛一方这样的行径谓之“扯骚”,在没有文化的乡村间,最易在成年男人之间发生,有时候可以不避已经生育的妇女,但是有一个既定俗成的限制:绝对不许在“坐家女”即未婚女孩子面前信口开河。小成才19岁,是个姑娘家,薛一方竟能全然不顾。小成自然很不舒服,暗中捏了捏我的手,意思是“你看,这太不像话了!”
薛一方有四十几岁,是当地方圆数十里最有名气的流氓土痞子。解放前他家有七、八十亩地,算是富裕人家。他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死掉,他便开始吃喝嫖赌。十八岁卖了30亩地,带1000块大洋到寿县城里住进最豪华的妓女馆子,抽大烟、吸老海,点“东宫娘娘”、“西宫娘娘”、“贵妃”,一天一夜花光了所有的钱,被妓女老板剥光了衣服打出来,光着屁股走僻道遛着回家。到家后还对村里人说:这一回进寿州,大烟抽了、老海吸了,“东宫娘娘”日了,“西宫娘娘”日了,外加好几个“贵妃”都日过了,就是死也值得了!他继续卖地、赌钱、嫖妓,到了解放前夕,已经一无所有,成了“流氓无产者”。他得了喘病(气管炎),还得了淋病,下身糜烂,臭不可闻,花了很多钱才算止住。他母亲给他养了一个童养媳,已经长到十七八岁,本来应该举行“圆房”仪式的,他却直接到那姑娘房里对人家随便下手,那姑娘身强力壮,平时最厌恶他身上的臭味,当他往那姑娘身上骑去的时候,被那姑娘一脚踢淌了蛋黄子,趴了几个月。恰逢“解放”,允许婚姻自由,那姑娘自己找个人家嫁掉了。
薛一方继续扯骚,其他几个人跟着不断哄笑。他扯得越发起劲,竟然讲起了他当年嫖妓的时候,与妓女们交媾的细节。刘三骂道:“薛一方你妈个×,人家小成搁这船上呢!”
薛一方用鼻子哼哼一下,公然说:“她什么没见过?”
这是最放肆、最极端的人格侮辱,当地人只对不正经的女人才会这样讲话,小成把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啜泣起来。我一把捏住了薛一方的细脖子,狠狠摇动着,呵斥道:“你不要再扯了好不好?”
船身随着我的愤怒晃动起来,大家一片惊呼:“学生、学生,千万不能搞,要注意船!”“我的妈呀,正在湖心里哪,要命呀!”许家兄弟小心翼翼地掰开了我的手,薛一方一边搓着脖子一边恨恨地威胁道:“我搁这儿胡扯碍你J巴事?狗日的学生,哪天我叫我的几个老表过来把你活埋掉,你这东西莫想活到十九岁了!”(我当时十八岁。)
本来是顺风行船,有些微风。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风大了。风大浪也大,一波一波总有半尺高,有时浪尖直接扑进船舱,吓得小成不断惊叫,紧忙用碗搲水。一段时间,搲出去的没有漫进来的多,沉船的危险迫在眉睫。年龄最长的王西山把麻秸火吹亮,照着船舱,失声叫道:“实在不行,赶快把粮食扔掉!这喒子无边无岸,万一沉了船,人也玩了!”
薛一方抗声说:“把他们学生扔下去,也不能扔了粮食!”
许家兄弟有一人应声道:“那是!”
四周忽然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薛一方和许家兄弟不是随便说的,更不是说着玩儿的。20几年前,一位新四军的首长带着一个警卫员和一个文书经过这里,给他们摆渡的当地船民看中了他们身上的驳壳枪,并认为文书的公文包里可能有大洋,就把他们扔到水里淹死了。解放后,这几个船民都被“镇压”了,其中有一个就是许家兄弟的父亲。淮南方圆几百里民间最常说:“淮南最怕十八岗,寿县最怕东南乡”,意思是指这些临水、偏僻的地方,民风剽悍,匪氛炽烈,普通老百姓可以随时萌动凶心,过去经常为了些许财物铤而走险,不惜杀人害命。我的紧张已经让我发冷、颤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敢对我动手,我就抱紧他,与他同归于尽!
聪明的小成打破了这沉寂,她用哭声乞求道:“实在不行,你们把粮食扔下去,保住大家的命再说,然后我们俩回到淮南向父母要钱赔你们,行吗?”
小成暗中又捏了捏我的手,意思叫我也这样说。我是个五尺男儿,得用自己的办法面对危险,因此我不可能也像她这样说。依然没有人吭气,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稀稀落落的一些星辰早已没有了踪影,天更黑了,像涂了一层黑墨的罩子,罩住了我们这几个夜航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什么时候,风息了、浪平了,只听王西山说:“小成赶快搲水!”
大家轮番棹船,每个人大约棹20多分钟,已经轮番了好几次,这也说明船在水中已经前行了很久。王西山说,拢共四十里水路,三个多小时就应该到施家嘴了,这喒该是后半夜了,为什么还没有到呢?然后埋怨我们:“俺们农民穷,买不起手表就算了,你们住在城里的学生也没有手表,也不知这喒有几点了。”
薛一方鄙夷地用鼻音冷笑道:“你以为搁城里住的都是有钱人么?城里头也有没吃没穿、光屁股露猴、靠卖×吃饭的!”
刘三再一次对薛一方发了火:“薛一方你妈个×,今天怎么老是跟学生过不去,老是在人家女学生面前讲腌臜话?”
薛一方反唇相讥道:“你懂得个J巴,光替他们说话,回头到了淮南,指望他们打酒请你哩!他们算什么东西?他们都是红卫兵,造反那阵子‘破四旧’、斗干部,这喒毛主席尻达(方言,坑害的意思)他们,罚他们到农村受罪来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老J巴能教育他们!”
船身震动了一下,突然停了下来,正赶上棹船的是我,我慌忙用木桨向水下试了几下,感觉水很浅,下面硬硬的,我立即作出判断,向大家报告:“搁浅了!”
王西山吹亮了麻秸火,照见船头竟是一片陆地。他登了上去,四下看看,连声叫嚷着:“我的妈妈耶,这是哪个地方呀?”
男人们都到岸上去了。王西山手举火把,所有的人开始在那里哗哗地撒尿。回到船上,小成又一次暗中又捏了捏我的手,附在我的耳边悄声说:“我也早就急了,你陪我上去一下好吗?我一个人害怕。”
当地风俗:男人看到女人撒尿晦气,必有倒霉之事。这陪女孩子撒尿的事情如何应承?我感到脸上发热,为难着,迟疑着。
小成又带着哭腔颤声央求:“我会离你远一点的,我确实害怕,求你,求求你……”
王西山听到了小成的话,劝我说:“陪她去吧、陪她去吧,你们都是学生,不怕的,不要难为情,哈哈,去吧、去吧!”
我们上了岸,一直走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小成紧紧揪住我的衣角不敢放手,完了事,又这样揪扯着回到船上。这时,在麻秸火的光照下,我发现他们都在抽烟,似乎刚刚商量过或是谈论过什么事情,所有的人眼光都有些怪异。我心坦然,没有太多的在意。
王西山再次甩掉麻秸上的火焰,任由黑暗聚拢过来。又沉寂了良久,许家兄弟打着哈欠,说是光想睡觉,余少训也说他悃的要死了,薛一方却仍在扯骚,说女人五更“桃花”开,男人五更“竖”起来……王西山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忽而发出了疑问:“西边那里,我看怎么像鱼肚白呢?”
所有的人都抬起头往那里看,果然,有一抹白色——显然是曙光正在天际萌现。一直在打量四周的刘三大叫:“它妈个×,那是东边!我们又转回头了,现在停在许家岗的湾地里呢!”
大家又一齐向岸上的方向看,夜色依旧,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隐隐约约听到了鸡鸣,听到了狗吠。刘三说,这狗叫的声音最熟悉不过,它是村口许老歪家的花狗,一听就是许家岗,许家兄弟也一叠声地说是是是。许家岗离我们的生产队只有四里路,我们棹了一整夜的船,最少要行七、八十里——整整一夜,我们冒着生命的极度危险,却是在瓦埠湖里打转转玩儿呢,不知道绕了多少圈!
大家如梦方醒地叫嚷起来,感觉冤透了。
小小的木船调了头,向着淮南的方向继续前进了。须臾间,晨光在船的右舷取代了鱼肚白,于是黄汤一般的湖水也迅速地褪去了夜色,显现出鱼鳞一般的波纹……
后来的事情:
三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到了施家嘴,找个地方系了船,卖粮食的人直奔唐家山黑市,我与小成各自回家与父母打招呼,说生产队有人来了。中午,他们卖完了粮食,许家兄弟被小成的父母请去了,我把王西山、刘三、余少训请到了我的家里。王西山劝我把薛一方也请来,我断然不肯。刘三说,学生不清薛一方,也是活该!余少训也表示附和。在我的父母盛情款待下,他们喝醉了酒,说出了一个令人惊恐、激愤的事情:在我陪着小成登岸解手的时候,薛一方煽动他们:把男学生(指我)弄死丢到湖里,把女学生干了,然后也弄死丢到湖里,神不知鬼不觉,你不说我不说屌事没有!薛一方还说,很多生产队的人强奸女学生屌事没有,小成早就被民兵营长日过了,也没有屌事。
我的父母当然是极度震惊,王西山与刘三抢着宽慰我们,说这只是薛一方一个人烂嘴胡扯,他们是生产队长、农村干部,况且与我相处的非常好,决然不会与他一起做这样的违法事。
赶回生产队以后,我便与同一公社其他几个交情深厚的知青学友谈到了这个事情,大家同仇敌忾,有的说把薛一方诱出村子狠狠揍一顿,有的说到公社告他。我选择了后者。时下正在“清理阶级队伍”,也在打击“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坏家伙,公社“革委会”的人找了王西山、刘三、余少训、许家兄弟调查,他们都如实供述,未敢隐瞒。于是薛一方被新账老账一起算,打成了坏分子加“屡教不改的流氓分子”,游街示众,游乡示众,开批斗会。他一口咬定,是开玩笑的,说着玩儿、放狗屁的。
是年12月,我被招工返城。临走时全村人请我吃饭,嘱托将来有钱了,一定要对他们有所眷顾。薛一方过来打秋风,对我说:“我被逮到公社,皮都快被‘专政队’扒掉了!学生哪,下回我到淮南做小生意,叫你碰见可别打我呀,就当我是个屁,能放就放掉吧!”
返城后,经常在西城大市场遇见薛一方,或卖鸡蛋,或卖鱼虾,他总是极端热情地找我打招呼,我确实没有想揍他的意思,一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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