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方文明有所谓「憋住的文明」，从微末角度来诠释这种文明的一项功能，即是指它能使人对自己的身体进化出羞耻感，说的直白些，就是要管住自己的身体，别让它随时随地发出异样的声音，别让它产生的不友好气味入侵到公共空间。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应该是这个文明的终极产品，他的同侪茨威格(Stefan Zweig)有段文字专门描述他的绅士范儿：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是这样的斯文；纵然发出笑声，也都是表示出那么一点意思后就立刻收敛。轻声细语是他的一种需要。再也没有比喧哗嘈杂和感情上的激动更使他心烦意乱……除了举止的慢条斯理，整齐、清洁、安静，也是他生理上的需要。每当他不得不乘一辆拥挤的电车或者坐在一家嘈杂的饭馆里时，这都是使他心绪不宁的时刻……」

「憋住文明」有时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没憋住。里尔克当然无法处处完美，无法憋住的时候，他当然也无法憋住。但有理由相信，他绝对不会容忍非自己身体产生的气味，放肆地入侵公共空间。

（二）

华人世界最优秀的葡萄酒写手林裕森先生，某年住在法国南部产酒区波尔多某知名酒庄的古堡里，准备撰写一本关于葡萄酒的书。

秋末，波尔多举办酒节，邀请世界各地的酒商和进口商来品尝明年即将上市的新酒和旧年份的变化。酒庄的古堡不算小，除了住了林裕森先生，还可招待远道而来参加品酒会的酒商。那一年，也有两个台湾酒商被招待住在古堡里，房间就在林裕森的隔壁，正下方是隔天品酒会的大厅。

波尔多区除了首府波尔多外，酒庄所在多半是穷乡僻壤，人烟罕至，连庄主都不住在古堡里，如果夜深人静时，想来个消夜点心，还真是只能往梦里寻。可是台湾酒商住进的那一夜，这座八百年历史的古堡却忽然传出阵阵泡面的浓香。这两位进口商显然是经验老到的空中飞人，知道随身携带泡面在非常时刻自力救济。

那股泡面的味道弥漫了古堡一夜。

第二天品酒会的工作人员一早来准备场地，一进门就闻到余香未散的泡面味，大惊失色，连忙查问这股「异香」从何而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工作人员怎样都无法让这股「异香」烟消云散。

于是，那一天，来自世界各地的品酒专家们不得不吸着鼻子，努力寻找该知名酒庄的葡萄酒里被泡面的油腻气息搞得闪闪忽忽若隐若现的木桶香、醋栗香、玫瑰花香。老庄主又是抱歉又是委屈，偏偏又无法跟来客解释。

「这两位毕竟是酒庄请来的客人，庄主不敢多说什么，我看不过去，只好越俎代庖去跟台湾酒商解释，以免惨剧继续发生。」林裕森的好友谢忠道先生曾经笔录过这个气味入侵事件，「不过，那泡面的威力也实在够厉害，那些鼻子尖得跟狗一样的品酒专家们过了三天还闻得到泡面的绕梁余味！」

（三）

我个人也经历过类似的气味入侵事件。

某专业葡萄酒鉴赏杂志每年要在纽约时报广场的凯悦酒店举办年度评酒大会，去年圣诞期间举办的那场，我有幸躬逢其盛。

正当众人围着一个个酒庄赏酒阔论得酒酣耳热之际，忽然一阵名牌香水浓郁的幽香从我们背后滚滚袭来，打乱了众人正努力在酒杯中专注探寻的果香和肉干的气息。回头一看，两位衣香鬓影举止优雅的西班牙美眉，正从我们身后缓缓而过。

我想，当时皱眉嗤鼻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四）

假如香水是非常个性化的选择，必须接受周边受众一定比例的拧鼻和唾弃的话，那么韭菜类食物的浓郁「芳香」，注定要遭受除享用者之外百分百的唾弃。

我在往返法拉盛和唐人街的通勤小巴上，以及由缅街发往时报广场的七号地铁车厢中，遭遇过好多次由个人独享韭菜盒子而引发的紧张局势，最夸张的一次居然要闹腾到七号地铁为之停驶，（因为有乘客拉了紧急刹车挚）。

如没记错，纽约捷运当局针对在地铁车厢播放音乐的一句劝阻提示是这样说的，「对你而言是音乐，对人而言是噪音！」

气味入侵，算不算另一类强奸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