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国中文网》「美食栏目」的编辑力主我为宁波美食写一个系列，家乡餐桌上的丰繁富饶，给我在书桌上的恣意纵横输送了胆色；几杯家乡的黄酒下肚，更让我的踌躇满志在不经意间调侃了近乡情怯！

上一篇我写了承载乡愁的「黄泥螺」，这一篇原本的打算是乡味更炽的「鱼鲞」（鲞，读xiǎng，泛指剖开晾干的鱼）。写「鱼鲞」，必然要笔及「黄鱼鲞」，一下子意识到，单是黄鱼，就已经是一株可以不断剥下去的巨笋，于是我决定，为这尾「游动的黄金」单独呈上一篇！

（二）

去年年底，我在法拉盛的「世界书局」买了一本可以让自己变成「鱼通」的奇书，书的作者是人称「台湾鱼达人」的李嘉亮。

李先生花一章的篇幅来写「叫咕鱼」，若不是有他的介绍，我如何能在「叫咕鱼」和黄鱼之间画上等号！亏我自小吃了难以数计的黄鱼，却不知黄鱼乃是海洋里的「夜半歌手」！

根据李嘉亮在书中的描述，黄鱼有很强的发声能力，它们会以腹肌摩擦鱼鳔，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所以俗称「叫咕鱼」。黄鱼发出的声音可能是鱼群集体洄游时的呼应讯号，避免同伴离群脱队，也可能是繁殖期间呼唤鱼群的吆喝声响。

明朝的王廷藩在《蛇蟠洋》一诗中也如此写道，「千山紫菜万山苔，叶叶轻帆四面开。清夜船头声聒耳，成群石首溯溯来。」

（三）

上首诗中的「石首」，指的就是黄鱼。古籍《海味索隐》关于黄鱼的条目，是这样写的：「黄鱼，谓之石首，脑中藏二白石子故名。」

这两块白石子是区分野生黄鱼和养殖黄鱼的最显著标志，野生黄鱼的白石子坚硬又莹白如玉，养殖黄鱼的则软而泛黄。

野生黄鱼的濒临绝灭，据说正是它们的叫声出卖了自己。每逢鱼汛，海洋里的黄鱼成群结队溯溯而来，它们在深夜里发出的咕咕啼叫，声如婴儿，聪明的渔人可以循声下网。

一俟鱼群被锁定位置，渔人就祭出所谓「敲梆鱼」的作业法抓捕黄鱼。几十乃至上百的渔船合围水面，渔人各持两条大木棒敲击船梆，黄鱼最怕声响，脑中的白石子一旦被震动，它们马上就丧失平衡和方向感，晕头转向之后，黄鱼便会鱼腹朝天，昏浮海面，乖乖受擒。

「敲梆鱼」作业法操作简单，收获巨大，然而这种野蛮的捕捞方法，最终对野生黄鱼造成不可逆转的毁灭性打击！

（四）

我们宁波人一向有「黄鱼情结」，在野生黄鱼濒临绝灭之后，这种满是思慕的情结日益加深。

寻常海产在宁波人的饭桌上地位普通，料理它们的方法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无非就是盐煮，清蒸，白灼几种。之所以不采其他菜系繁复的烹饪和调味，因为我们宁波人笃信，最新鲜的海产，用最简单的方法烹煮，就能吃到最纯粹的原味。

唯独对黄鱼的料理方法特殊。据说，在公认的宁波十大名菜中，以黄鱼做主角的名菜就有四款。黄鱼的肉质细腻，不论清炖，红烧，面拖，盐渍，做羹，味道无不鲜美无比。

当然，料理黄鱼的上善之法，是饕客咸认的「雪菜大汤黄鱼」！

其法是，选一斤以上的黄鱼一条，在鱼背上轻划几刀，将鱼的两面煎至略微金黄，加入姜片和绍酒焖烧片刻，然后再放入预先准备好的雪里蕻和笋片，加水烧至汤滚汁白。

「雪菜大汤黄鱼」的选料非常严谨，笋的选择完全讲究时令，春天用春笋，夏天用鞭笋，秋天用雷笋，冬天用冬笋。至于雪里蕻，以宁波地界邱隘出产的为最上乘。

这道菜讲求的是宁波人口中的「咸鲜合一」，整个烹饪过程当中，咸由菜出，鲜有鱼给，盐和味精完全变成多余！雪里蕻的咸配搭黄鱼的鲜，在咸菜中渗进鱼的鲜，让鱼又富含菜的咸香，再加有一年四季的笋从旁佐配清鲜，这道「雪菜大汤黄鱼」的汤汁怎不稠浓美味！

（五）

然而现如今，要「求」一道完全符合我以上文字「状况描述」的「雪菜大汤黄鱼」，价格不菲！原因是，其中的核心食材，野生黄鱼，已经濒临灭绝！

野生黄鱼在我小时候是现在的白菜价格，现如今百分百野生黄鱼的价格堪比黄金！

宁波海鲜市场里的野生黄鱼，价格是按照体重呈几何上涨。一条一斤左右的野生黄鱼大概卖1000元人民币，一旦长到两斤多，价格就飞涨到4000元人民币。根据我在网络上的翻查，有人在鱼货市场，用10000元标到过一尾三斤重的野生黄鱼；亦有人在某场海鲜名品拍卖会上，用88000元的天价，拍到了一条重达六斤半金灿灿的野生黄鱼！

看来，游动的金黄已经成了游动的黄金，堪比黄金的鱼是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