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我才合眼，突然梦回老家，东面升腾两团云彩，颇为壮观；正自观赏，彩云忽变乌云，云头伸出千百只黑手，齐蓬蓬罩向老屋上空；我想雷雨要来了罢，忙低头寻路，却见几只犬，恶狠狠环伺四周。

昨日，弟从成都传讯：父亲病笃，进食不得，做手术已无甚意义。今日，姐又打电话，说老家果有几只犬，气焰甚是嚣张，问我是否安宁。身旁同事道：老屋代表父母，鸡犬代表是非；既是黑云压城，便非正常因果。

我不承认父亲病危，不承认强加与他的所谓病魔，不承认恶意借口之下的任何干扰。我知道一切皆是表象，表象欺骗、吓唬得了梦中人，惊动不了真正明亮的心房。父亲是明亮的，我与姐弟也是，我们和母亲及众多亲朋一道，只承认父亲的骄傲，不接受医院或恶人的裁定。

父亲值得骄傲，他六十多年的历程，犹如一道天梯，一步步引领他向生命的更高境界攀升。

我八个月大小的那天，他抱我到柱子前放下，自己坐到门槛上，用一杯糖水鼓励我往那边爬。我下定决心，努力爬完一段路程，从此开始我的记忆。因为父亲的“早教”，我记得儿时的几乎全部细节。这是一笔怎样的财富啊，我一直满怀感激。

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七十三岁因病去世那年，我第一次看见亡人活生生的灵魂。震惊之余，我拾得一把开启生死奥秘的钥匙。父亲的母亲，我的奶奶，八十四岁西逝，奶奶的娘家人都说，若非我的父母悉心照顾，她不会如此长寿，不会走得如此安祥。我于是明白，父亲虽出生在偏远的农家，却是积善之家；父亲继承了祖父母的德行，不啻是一个孝子。

父亲有一姐一妹，母亲有一哥一弟。几房亲戚之间，多曾有过纠葛。因为父亲的厚道与隐忍，人们相互之间的指责，变得越来越轻微，最终消失于无形。在困顿、混乱时节，我亲历很多个深夜，舅们来我家背粮充饥，姑们来我家砍树盖房。父母节俭下来的物粮，料是救得好几条性命。

我们居处一个村落，在无甚回报的岁月，父亲做大队会计近二十年。到村干部渐有油水可捞时，父亲断然辞退。用母亲的话说，他是不想和别人一样胡搞，天天跟乡里乡亲作对。二十年里，村人都喜欢找他裁断争较，接济危困。他唯一留存的百十册书，早被我悄悄偷出，在小学时代灌得半饱。

我们最近的邻居，是我幺爷、幺婆一家。曾经无限亲密，后来反目成仇，有过争吵无数。吵是母亲去吵，父亲从不帮腔。有一次打架，即使母亲被摁倒在地，父亲还远远跑开。我奉行父亲作风，上去只拉母亲的手，不挡对方的拳。惟此，两家才不结深恨，十年后合好如初，至今肝胆相照。

父亲有四个子女，六个孙孩。在计划生育时代，算得人丁兴旺。大女名芳，次女名蓉，虽读书不多，皆系贤妻良母，各嫁阳刚而有操守的夫君，各有一对成长中的儿女。最长者颖，高挑漂亮，冲撞在外，独当一面，仁侠、慷慨之气溢于言表。

长子名萧，萧即是我，如依山村传统，至多初中毕业。我记住父亲一语：你读到哪里，我就送到哪里。我虽不甚发奋，却一路入高中、进大学、读硕士，求学二十余年。其间，父母拮据度日，数度举债，甚至让次子辍学。然因父亲开风气之先，山村胸怀陡然扩张，后续子弟争相远读，不复受务农打工拘限。

次子名刚，堂堂七尺男，帅气且严谨，升华之意从不衰竭。常因哥姐漂泊，就近多顾父母，惟精惟诚，足以动人。萍与翰者，其妻其子，与一大家融合，无私无间。翰与其兄霄，皆有英气，早得凌云志，可待成大器。

如上，都是父亲的骄傲，却都不是父亲的最骄傲。父亲更当骄傲的，是王氏一脉，似八代以来，并无显达之士。但他之下，儿孙著作层出，或论儒道，或议教化，或关文学，不仅影响全家，更使百千大众，多受裨益。父亲曾语：你著书立说，费力费事，尤遭鹰犬忌恨，不如撒手。我答：倘若道可以济世，文可以救人，我当无惧风雨，不避霜雪。父亲释然，任我发挥，偶尔品味，频频点头。

因一种持守，十数年来，全家屡遭变故，变故之大、损失之重、伤害之深，无以复加。但以父亲为砥柱，始终稳稳挺立，不曾屈挠。父亲和我们坚信：人可以不自由，灵魂不可被玷污；楼可以不搭建，德行不可致沉沦。当全村砖房、新房林立，高速路已延伸到家门，我家土房或瓦房，仍不改旧时色泽。我曾自料：旧房好呢，也许将来，便是一座纪念碑，聊供他人瞻仰。

因何瞻仰？父亲和他的儿女，懂得敬天畏命的真谛，找到人生一世的根本，得到由地而天的殊途。而且，即使母亲并不十分明白，却和父亲一道厮守孤独，傲视刀剑，如同巨鹰伸展双翼，紧紧佑护儿女。其中，父亲的担待最沉重，最辛酸，最直截。切肤之痛，摧心之疼，有始未终。

正因为担待，才让他本来健康的肢体，加速衰朽。换言之，他是因为种种变异、邪恶力量的浸逼，才积忧、积劳成疾，终至沉疴。沉疴定于三年前，三年后父亲还能好好活着，还能随我东西奔走，本身已是一个奇迹，足以见证他所持守的非凡信念。

信念是父亲存活至今的唯一理由，也是一家人屡遇血腥的唯一原因。父亲的最骄傲，即在纯正的信念融注一家人，融注到他身心，融注到我的许多作品，融注到无数和我们往来的有缘人。因为信念的纯正，他的身体经受住了病魔一次次疯狂的进攻，他的意识至今还在明明白白拒绝老旧的套路，他的期待还在天上人间开满无数莲花，他和我们一同等到雨过天晴的万丈霞光。

惟因父亲的最骄傲，我们才更加相信，疾病的症状只是表象，我们不接受它，我们要清除它，一并清除背景深处的累累罪恶与阴谋，一并否定影响生命走向清醒的种种障碍。我们还待和他一道完成未竟的使命，他必须站起来，重新吃得下、睡得好、跑得快。

父亲深知，他一生并无遗憾：除开人所追求的财富，他得到尘世至上的珍奇――良知与正气长存，从来不曾泯灭；也许他的子孙，将被视作人中龙凤；如果大地有真理，他便零距离触摸到真理；如果宇宙间有地狱，他要去的只是天堂。

我们深知，阎王定下的寿期，对父亲已成过去；父亲留存的每一天，不是为他自己而活。有他，将会有更多人选择正途。无他，人所选择正途的过程将多一些纷扰。父亲有他的最骄傲，现在，他还当有一次骄傲：从衰朽中重新获得生机。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我们都会帮他，我们都会幸福的帮他。得知真理即幸福。即使父亲“病重”，他一样笑的出。即使我们有过阴影，我们却更多议论光明。即使我们面临危难，我们却一样蔑视黑云与鹰犬。

父亲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家的骄傲。不须对人骄傲，不须对神骄傲。我们面对挤压过来的黑云与鹰犬，从来都如此这般骄傲。

2011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