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正道与当世迷途》序二

作为中国人，我们今天最需要什么？不同的人当然有不同的回答。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人们所求多是外物，包括声名、权力、金钱、情意等等。很少会有人说，我们最需要重塑道德，救赎灵魂，首先将自我生命拯救。

我们当前面临的真正危险，同样不在外物的薄弱或缺失，而在观念与行为的严重变异。从观念而言，道德已是一个虚无而遥远的概念，再难在人们心头占据重要的位置。人们重读屈原的《天问》，多会感觉可怜又荒唐：中学课本都能回答了的问题，他却一本正经问个半天。而且，更多人是连读也不屑一读了，以为那些东西能有什么益处，又不能换来切实的利益。人们早已把“天”看成卫星飞上去的天，把“道”看成可被科学反复实证的规律，把“德”看成摸不着、看不见、又一文不值的笑料。人心的普遍见解在于：天道是封建、迷信、宗教鸦片的产物，德行是圣人自命清高的无聊选择，一切与神佛、道德相关的东西，都不可以再将身体的本能、心理的欲望与现代的刺激束缚。人们乐意被纯粹物质的氛围包裹，乐意只与触手可见的实物打交道，乐意只将思维局限在有生之年必须及时拼搏、及时行乐的范畴。

因此，今日的文化主要只是刺激感官与欲望的文化。传统的经典多被戏说与恶搞，传统的大师多被矮化成为侏儒。人们多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多从物质、欲念、本能与为私为我的角度诠释一切传统，传统也就不再厚重、不再博大、不再能够净化心灵。各类影视、文学及其他艺术门类，大多为了冲击视觉、扭曲精神，谁能让你感觉怪异、新奇与阴阳颠倒，谁便能够赚取更为热烈的吆喝与票房。足球场上的疯狂呐喊、摇滚乐中的大噪之音等等，最能掀起一波又一波狂澜，然而人们唯一的收获，只是魔性的十足爆发，以及平和心境、理智情感的全盘丧失。

人们被堕落的观念与变异的文化带动，行为越来越放纵，越来越无所顾忌。谁也不需要有善念，谁也不需要一定说真话，谁都可以彼此为敌并殊死争斗。既往的传统标准，都不足以成为今日的参照，今日的参照大多归属酒精、性药、政客、黑社会与好莱坞。乱伦已是社会的常态，同性恋也被越来越多的政府所接纳，全民多被卷进豪赌与毒化自我的狂潮，只是表现的形式各异。政治越来越肮脏，谎言、暴力与阴谋阳计等等，已经是其不折不扣的代名；民主、自由、博爱与公平、正义、和谐等等，也更多只是一个又一个自欺欺人的幌子。凡事都被冠以科学的名义，科学本在最大程度将人们封闭，科学却能给予一切异化、危险的倾向以合理的解释。即使我们一向视为净土的寺庙、道观与教堂，也多被“有求必应”的招牌与争名逐利的算计所充斥。人们越来越崇尚黑社会的头子，他们好勇斗狠的性情与无恶不作的手段，好像才是真正英雄的标签。

因此，我们身处其间的当代环境，其实是十恶俱全的乱世。原因谁都明白。首先是我们失掉传统文化的根了，我们已经没有明辨是非、善恶与正邪的标准。本来我们是有的，比如佛家的善、道家的真、儒家的仁义礼智信等等。但我们已经告别它们太久，它们又曾被彻底否定与打倒，它们与现代氛围、现代心灵之间，似已格格不入。如果还有通融之处，即是经过戏说、恶搞之后，它们只被用作辩护，为今世一切畸形、堕落的言行辩护。人们一看今世的糟粕古已有之，而且连圣人都曾肯定或发扬，也就更加心安理得去受用。

其次是我们再也没有信仰，虽然谁都知道没有信仰的民族与生命最没有希望。在物欲横流的当世，要使人们诚心实意回到往昔几大宗教的正信，已是天方夜谭。虽然今天还有无数人留存其中，他们信的却未必是主、是佛、是道，而是宗教的形式、科学的定律与物质的规则。人们出于寻常人的情感而留存，人们的信仰已非纯净、虔诚、理性与必有所成的信仰。看一看人们都把十字架放在了哪些地方，都把佛、道、神的名号用在了哪些地方，都把宗教的神圣经典摆放在了哪些地方，人们就容易明白，他们真正在信什么，在做什么，在追求什么。人之向往天国，天国岂能是我们头上的天空？人之尊崇神佛，神佛岂能满足我们尘世之中的欲求？人之潜心修习，修习岂能轻易就被身外之物干扰或带动？人们依旧没有找到着落，没有找到精神的皈依。至于坚持唯物与无神观念的人们，如果仅以某种主义或某种学派为生命的主导，更是大谬不然的自我封闭与伤害。

再次是我们没有独立的思想与自由的精神，虽然谁都知道它的价值无限巨大。传统的圣人、哲人与君子，都能自成一体，此外不被任何力量左右。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即为他们性情与风格的真实写照。今人却非如此。今人的先天本性都被后天的观念代替，独立头脑都被政治或利益的系统代替，自由精神都被千人一面的状貌与亦步亦趋的言行代替。很多人迫于压力不敢说真话，很多人迫于生计不敢有大追求，很多人受制于人而不敢直面自我与环境。因此，所谓的知识者多是犬儒，所谓的莘莘学子早已沦为庸才与奴才，所谓的精英或大家，也不过是名利场中、垃圾堆里的精英或大家。

面临种种困局，我们今天最需要什么？其必曰：重塑道德，救赎灵魂，拯救生命。

只要约略关怀一下生命的终极，我们就不能不发现道德的决定性意义。其决定性在于：宇宙由天道演化而来，众生都从宇宙中来，众生倘不遵从天道，众生就不可能拥有天地中的位置；人不只有此生此世，人必有生前与身后的生生世世轮回，在生命的全程之中，善恶有报与因果循环，是雷打不动的天理；吃苦、行善可以积大德，谋财、害命必定铸大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切德行与恶行，无论其大小，无不在昭昭天日的关注之内；生命的高低、好坏与存灭，都由唯一的道德标准均衡，没有任何人与任何事可以例外。

道德的核心则是诚善与柔忍。内里坚守这一心法的约束，言行始终接受它的支配，我们即能拥有精神的高度，即能最好的修养道德，即能轻轻松松救赎灵魂。肉体可以死亡千百次，灵魂却永恒不灭。肉体只是生命在尘世这一低层时空的载体，灵魂才是生命在层层时空的真实存在。灵魂并非虚构，它是客观实存的物质，比人类的任何物什都要细腻，都要强大，都要真切。灵魂一旦离开肉体，肉体必定死亡；即使它不死亡，它也只是植物人一般的活体。灵魂如何可以提升？只要按照天道的教化，不断同化宇宙诚善、柔忍的特性，不断去除后天环境所熏染的杂念与恶习，即能层层往更高境界升华。如果灵魂恶变，善念无存，它就只能持续堕落，甚至被彻底销毁。这时个体的生命，已经救无可救、悔无可悔，只能在层层解体的过程之中，承受罪有应得的惨烈恶报。

我们在透析《论语》智慧之后，再次关注《老子》，同样是借传统文化的视角，谈及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谈及生命自救、救人的良方，谈及人类当前最关紧要的命题。天道巍巍，绝不容许人类持续败坏，绝不容许生命持续败坏。然其败坏的趋势已经十分显明，又似不可遏止，所以我们才说，人类危在眉睫，生命危在眉睫；人类及其任一生命，倘不遵循传统道德的教化，就只能招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骇人听闻的灾祸，就只能随波逐流而陷无底无尽的深渊。

只惜这却不是人所乐见的话题。人们素来以轻松、幽默、搞笑、刺激感官与欲望为主题，我们提及道德，提及神性与善性的启蒙，似是自找没趣的活计，呵呵。可是我们坚信，总有相当部分的人们，还有明白无误的意识，还想在苦苦挣扎的人生之旅，多少寻觅些真知灼见，大体搞懂生命的来龙去脉，进而成就轮回千百世的大愿。谁能从我们的表述中获得启迪，谁能从此开始思考人体、生命、宇宙的重大命题，我们的初衷也就达致。

2007-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