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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老草 //www.sinovision.net/?42925 [收藏] [复制] [分享] [RSS] 狡兔三窟,这儿还有一个江边老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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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 鹅 鹅

已有 4068 次阅读2011-9-28 06:11 |个人分类:小说分享到微信

四年前王文雨的小吃店垮了,同学毛时锋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你站过柜台,练过地摊,炸过臭豆腐,还当过小老板,就是没当过农民,到我们乡下来养鹅吧。毛时锋时任仪城市大巷镇副镇长,他帮着王文雨在大巷镇下面的?庄村租了一块地。

?庄村离市区不远,出了城北的公安卡口就能看见普济寺寺内的白果树。白果树是?庄的地标,王文雨第一次来?庄时,毛时锋在车上指给他看,说,看前面那片树林,那儿就是?庄,树林上面有一坨高出来的,像一朵蘑菇长在林子上面的,那就是白果树。

“白果树是飞机的航标,受国家保护的。”毛时锋自豪地。

“航标?”王文雨失声笑出来,“真滑稽。”

“滑什么稽,是真的。”

“还真的!你知道737的飞行高度是多少啊?一万米。从万米高空往下看,能看见一棵树吗?你以为现在还是小鬼子的飞机啊,俯冲扫射,贴着树尖就飞过来了?雷达!靠雷达,懂吗?”

毛时锋被呛住了,一时语塞,对呀,连汽车都用GPS了,多简单的道理啊。毛时锋非常沮丧,外地人来,尤其是上级领导来,自己一直都是这么介绍的,丢这么大人,自己却浑然不知。

要不是当时的路还不太好走,握着方向盘的手不敢腾出来,毛时锋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不过王文雨却不这么看,他劝毛时锋以后还这么说,到哪儿都这么说。王文雨说,你就这么说着,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忽悠?不懂的,你怎么说他都不懂;懂的,他能认为你这是幽默。毛时锋想了想,也对,反正他们也掸不到我的底,我还可以反过来说是他们不懂幽默。就这样毛时锋的情绪慢慢地又高了起来。

有毛时锋的撮合,王文雨跟?庄的协议很快就定下来了。最初是每年四千块钱,一年后?庄人要涨租金,王文雨请村两委的几个主要干部吃了顿饭。叙起来大家都是朋友,看在副镇长的面子上,涨了一千。前年?庄人又要涨,王文雨还请吃饭,还是看在副镇长的面子上,涨了一千。去年没涨,今年还未定,但“涨”是大气候,早晚的事。不过老是这么涨下去,租金里副镇长的面子就没了。

效益好的年景多给点租金倒也无所谓,但最近这两年养鹅的人多了,前两年是刘麻子陪着笑脸说“价格好商量”,这两年变成王文雨陪着笑脸说“价格好商量”,倒了个个。肉鹅七十天出栏,从六十天开始,王文雨就坐不住了,肉鹅压在棚里,压一天就多出一天成本,这且不谈,过了八十天鹅就开始换毛,减膘。

王文雨坐不住的时候就在门口的沙石路上来回走,生怕放走一个收鹅的贩子。有一天上午,刘麻子开着他的破三轮在鹅场门口被王文雨拦了下来。

刘麻子原先蹬三轮,现在开三轮,走街串巷收鸭子收鹅,收来鸭子和鹅拿到城里万年菜场去卖,既卖活鸭活鹅,也卖光鸭光鹅。刘麻子在万年菜场里有固定摊位,他的光鸭光鹅一直用松香沥青退鸭毛鹅毛,用松香沥青退毛的鸭子和鹅干净,鲜亮,肥嘟嘟肉呼呼的,卖相十足。刘麻子的加工点是生产队原先的牛棚,那破房子地点也不算偏僻,油桶就架在路边,火一点半个庄子都能闻到焦油味。

刘麻子的车并没有熄火,只是车速慢了下来,刘麻子坐在车上丢给王文雨一句话,还收鹅呢,你到贺老二那儿去看看吧,都禽流感了。

说话间就到午饭时间了。

王文雨想起来,上午不到九点的光景是有一辆畜牧兽医站的车子停在东面坡上的公路上,两个穿白大褂的背着药箱从车上下来,经过王文雨鹅场的门口往西去了。王文雨以为这是去打防疫针的,没在意,但拴在门口的大黄狗却没命地叫唤开了,来回躁动。狗一叫,惊得场上的鹅子个个昂起脑袋四下张望,附和声响成一片。大黄狗对穿制服的过敏,王文雨走过去挠挠它的脖子,好半天才让它才安静下来。

贺老二的鸭场就在王文雨鹅场的西边,中间隔了块不宽的排水沟。鸭场里一星半点的动静都会威胁到王文雨的鹅。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隔壁邻居不知道,他刘麻子到先知道了。王文雨拔腿就往西跑,跑到鸭场那儿,站在门口大喊:“老贺,老贺。”

王文雨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贺老二出来后,王文雨看见他的两条裤腿上沾满黄土,问道:“干什么呢?”

“挖坑。”
   
“挖坑?”

“挖坑埋鸭子。”

王文雨一听,这是真出问题了,忙问:“是禽流感?”

“听刘麻子说的吧?他放屁。他懂什么?我放了几十年鸭子,禽流感还看不出来?这怂人就是想压价,骗你说禽流感,让你害怕,以为不得了了,天要塌了,赶紧把鹅处理掉吧,结果他这时候来了,把你鹅子三文不值二文地收走,还让你千恩万谢。”人一激动就会自然而然地瞪大眼睛,贺老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刚才来找我,要我把鸭子过给他,五块钱一只。我呸!我五块钱一只给他?他回家一退毛,二十块钱一只卖给别人!妈的,要真是禽流感,国家还补助我十块钱呢。想从我这儿找便宜,狗屎!我挖坑,我把它全埋了!一只都不给他。我不让他害人,我积德。”

是不是禽流感刘麻子说了不算,贺老二说了也不算。王文雨当即给兽医站的一个熟人打了个电话,那人告诉他,确实不是禽流感,是一种鸭子的消化系统疾病,叫什么什么“氏”的――名字太专业,王文雨没记住。熟人说,这种病其实是有疫苗防治的,但贺老二老卵,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没碰见过这种病,没必要花这冤枉钱。

贺老二是喜欢摆个老资格,王文雨刚开始盖鹅棚时,他站在一旁笑话王文雨说,你这是盖别墅呢,还是盖鹅棚呀?后来也时不时地过来指点两句,王文雨一招一式都按着书上说的做,贺老二看不惯。

贺老二家有个稻草堆,王文雨第一年跟他买稻草,他一挥手,买什么买呀,弄走吧,放这儿烂也是烂掉。干稻草柔软,鹅棚的地上常年要垫。王文雨当然不会白拿,给了他一条红南京。贺老二平时抽三、四块钱的红金龙,逢年过节才买包把包七、八块钱的应应景,猛一下看见红南京,脸上的皱纹立马堆在一起,眼睛都笑细了。

第二年秋后王文雨再去他家要稻草,贺老二坐在堂屋里没动,他老婆走出来。

“王老板啊……”

“叫王经理。”老女人刚一开口就被贺老二打断。

王文雨下岗前是大巷供销社烟酒柜的负责人,一般人见了他还是喊他经理。

“哦,嘿嘿,王经理。”老女人接着说:“王经理啊,这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家老头子吧,就知道忙他的鸭子,回家什么事情也不跟我说。我呢,又是个马大哈,……”

“不是,你别绕了,有什么情况直说,没关系。”王文雨不愿与女人?嗦。

“是这样的啊,王经理,安徽有个造纸厂,老板收稻子前找到我家侄子,要到我们庄上来收稻草。我侄子家没稻田啊,他就把人领来我家,出三百块钱要我家的稻草。老头子事先也不跟我说他要把稻草给你,我也没问老头子,就答应人家了。你看这事情办得……”

王文雨站了那么多年柜台,什么样的角色没见过,老女人话没说完,他就明白意思了。王文雨心里话,这么没文化的谎,也就你能撒出来。事情有些气人,但王文雨还是故作轻松地答道:

“千万别为难。我就是随便看看,你家要是有用不着的呢,我就拿去用用。行了,我走了。到别家去看看。”王文雨说完扭头就走。

王文雨走不多远,老女人就追出院子。

“哎,王经理,王经理,要不你就拿走吧。”

王文雨头都没回。安徽的纸厂老板?安徽离这儿几百公里,你开拖拉机送去吧。就那一烂堆草,给你一条红南京是图个人情,牙一呲,三百!想钱想疯了。

那天下午领人来鸭场消毒的,是村长老严。

老严当时没跟着进去,站在鹅场门口跟王文雨聊天。老严告诉王文雨:“你知道为这防疫针的事,我上门做了多少工作啊?腿都跑细了。他轴,他不听,觉得自己老把式了。这下好了,几万块钱扔水里呢。吃的没文化的亏啊。”老严一开始说话是面朝鸭场的,说话时两只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表情凝重,说到王文雨的鹅场才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对着鹅场指指点点说:“你看你的鹅场,这多规范。”老严这人很有意思,在城里你看不出他不是城里人,在农村你看不出他不是农村人。

鸭场里扬起的石灰粉像沙尘暴一样雾起来,虽然没有风,但也腾腾地扩散到王文雨这边的鹅场上。王文雨把老严向后拉了拉。

贺老二的鸭场在疫情之后悄无声息地平静了两天,到第三天,当王文雨在水龙头下刷食槽时,才听见隔壁终于有了动静。王文雨暗喜,把几个刷干净的食槽排在墙边晒得着太阳的地方,又在大黄狗的头上轻轻拍了几下,转身去了鸭场。

“忙什么呢,老贺?”

贺老二正弓着身子扫地,听到王文雨的声音,抬头翻了他一眼,眼皮子往下一耷,低头继续扫着。“穷忙。”

王文雨没在意贺老二的冷淡,在鸭棚里转了一圈。鸭子没了,鸭屎干了,还有一层石灰覆盖,鸭棚里的臭味果然淡了不少,不成心分辨的话,兴许就不会知道这儿前几天还养着一大群鸭子。

“接下来打算干点什么呢?”王文雨问。发生疫情的地点年内不能养殖同类家禽。

“干什么?门口种点丝瓜、扁豆,里面呢,看看能不能搞点平菇。能挣几文算几文。”

“可惜了,可惜了。”

王文雨是真心惋惜贺老二的这块地方,北高南低,背风向阳,西边还有一块水面,是活水,小?河在流到这儿时,东岸向外扩了一点,形成一道湾口。这跟书上说的水禽养殖地点的要求,完全吻合。王文雨的鹅场里虽然也有水面,但那是口死水塘,不光要经常消毒,旱情稍重一点还干塘。当初王文雨来租地时,从小?河到东边的公路,这一片都是撂荒的丘陵,王文雨耍小聪明,租了中间的这块地,以为只要把中间的这块地拿下来,西边直到小?河河边,说它是河滩,也不是不可能,如果定义为河滩,它将来就是自己的免费草场。事实上刚开始也确实是王文雨的免费草场,只是没想到贺老二后来硬插进来,把它变成了鸭场。贺老二的鸭子挤压了鹅场的生存空间。但是贺老二没文化,没把这儿经营好,他基本上还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给生产队放鸭子时的观念,一顶草帽,一只木船,一把竹篙,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听说流行病扑杀有补助,补给你啦?”

“屁补助。一分钱都没有。”

“不可能吧?怎么会呢?我听说国家是有政策的。”王文雨故作惊讶,其实他知道,虽然是流行病疫情,但如果是养殖户自己不肯打防疫针的,国家就没有补贴了。

贺老二不搭话。

王文雨心中暗笑,这老头子,死要面子活受罪,自打进这鸭棚,还没见他正脸,一把扫把拿着手里,哈着腰,扫过来,扫过去,他也不嫌累。

王文雨自顾自地在鸭棚里溜达,听到外面传来几声大黄狗的声音,贴着窗户向外看,没看到人,只看见一只灰喜鹊站在电线杆上左顾右盼。还是昨天偷食的那只吧?王文雨想,它这是尝到甜头了,看准机会就会冲下来,能叼一口是一口。鸭场没了,鸟儿们只能盯着鹅场。王文雨转过身来,走两步,叹了口气,又走了两步,而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南面张集乡有个养鸭子的,去年养的鸭子也全扑杀了,他的情况好像跟你差不多。他后来找人,最后好像给他补了几千块钱。”

“你说的是真的?”贺老二一下子就扔下笤帚直起身来。

 “说是补了。”王文雨掏出烟来,给贺老二打了一支,自己也点上,抽了一口说:“按政策确实是不能补的,不补你一点脾气都没有。我听说他好像是找的乡里面什么人,人家七拼八凑的,给他找了点理由。我过年时跟毛镇长他们一起吃饭,酒桌上听他们说的。”

“阿晓得他找的什么理由啊?”

“不晓得。我觉得吧,什么理由不重要,关键是找对人。人找对了,理由就对;人找得不对,理由就不对。”

“有道理,有道理。”贺老二连连点头。可是找谁呢?贺老二被难住了。我一个老农民,跟他们领导又说不上话,冒冒失失地找上门去,说不定会把本来能走通的路都堵死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贺老二嘴上嘟囔着,心里盘算开自己的那些亲戚朋友。贺老二明白,他现在就缺一个中间人,这人两边都信任,两边都能递得上话。贺老二像数鸭子似地把自己熟悉的人过了一边,有倒是有几个,但一直没联系,像自己本家家的女婿,前几年听说这女婿二姨家的一个什么人在财政局,但这关系太远,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自己都不好意思。

贺老二几乎要放弃努力,这时候王文雨咳嗽了一声,贺老二一抬头,心里立刻升起一丝希望:“王经理,你不是认识毛镇长吗?”

“是啊。”

“你们关系怎么样?”

“还行吧。我们是同学。”

“我可听说了,你跟毛镇长是把兄弟,你刚才不是还说你过年的时候跟他在一起吃饭的吗?”

“嘿,瞎传。哪儿是什么把兄弟啊,关系比较好罢了。”

“那你就请你帮帮我呗。”

“我?”王文雨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心里却想,你终于想到我了。“我帮你那是应该的,毛镇长呢也应该给我这个面子,不过呢,……”王文雨故意吞吞吐吐地,似乎很为难。

贺老二扔掉手上的烟头,一把攥住王文雨的手:“王经理,我知道办这种事要花钱,该花的钱时候你找我拿,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你说那儿去了,老贺。”贺老二的手太糙,他的另一只手不停地在王文雨被抓着的那只手的手背上来回磨蹭。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王文雨难以接受,想把手抽不出来却又抽不动,只好忍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呀,办这种事情嘴巴一定要严,我无所谓啊,但人家对方是在官场上的,万一说漏了就会影响人家仕途。仕途懂不懂?就是前程。你说我说得对呀?”

“对对对。王经理,这你放心,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这点规矩都不懂,不是白活了?”贺老二把手松开,忙着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来,掏出来才想起是红金龙,一根烟抓在手上,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嘴角不住地抖着:“烟孬了,烟孬了……”

“什么好啊孬的,都一样。”王文雨主动从贺老二的手里把烟接过来:“我试试看吧,就看你运气怎么样了。我今天晚上到他家去一趟,探探他的口风。照我看应该不成什么问题,毛镇长人不错,重感情,又是分管这一块的,应该有戏。行了,我走了。”王文雨说完后转身要走,快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对着喜形于色的贺老二欲言又止:“老贺,我还有句丑话。”

“你说,王经理。”看着王文雨十分严肃的表情,贺老二以为有什么变故,不知所措。

“这事情不是百分百能办成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万一最后没有办成,你也不能对人说。”

“王经理,你来?庄也小四年了,我贺老二什么人,嘴怎么样,你应该了解。我不是小人,只要我应下的,肯定不反悔。”贺老二急了。”

第二天早上王文雨先去了一趟万年菜场。

今年的鹅市十分奇怪,往年五到十月份才是家禽产销最红火的时候,但今年春节一过,鹅市就启动了。三月初一个孵化厂的老板试水,小规模地孵化了一批鹅苗,价格低,王文雨抱回来五百只,没敢多要。这个时候养鹅,用贺老二的话说,就是钱多烧的。雏鹅绒毛稀少,体温调节能力差,对温度敏感,一般一周龄要求29℃到27℃,两周龄要求27℃到25℃,鹅棚既要保温,又要通风,很难办;即使鹅苗能平安度过育雏期,将来青饲料也跟不上,三月份刚返青,地上的草才长出嫩芽来,一只中鹅一天能吃四、五斤草,像个割草机似的。草跟不上,就只能去菜场买菜喂它。好在今年天帮忙,风调雨顺,气温节节升高,到五月中旬,肉鹅终于可以出栏了。刘麻子第一天来拿走三十只,第二天又来,拿走五十只,两天都没有认真还价。王文雨发觉不对劲,刘麻子从来没这么爽气过,而且凭他在菜场的摊位,销量不可能这么大。王文雨一打听才知道,不知道那儿来的邪气,鹅市疯了,通抢,下手一慢就拿不到。刘麻子第三天来的时候,王文雨呼啦一下,将鹅价从八块提到十一块。刘麻子对此倒不十分在意,他一边往框里装鹅,一边笑骂王文雨,你也太吼了吧。王文雨小赚了一笔。但从六月份开始,鹅市突然变脸,鹅价节节下滑,现在的收购价连七块钱都不到。不少养殖户在四、五月间高价买的鹅苗,现在正是应该上市的时候,卖也不是,不卖更不是。王文雨头一茬鹅出光后,紧跟着又进了两千只鹅苗,四十多天了,即将面临同样的问题。

王文雨是站过柜台的,懂一点生意经。但即使抛开今年这样上蹿下跳的非典型行情不谈,这两年鹅市的整体表现也时常让王文雨迷糊。跟往年相比,鹅的价格上去了,销量也上去了,这说明消费者掏出的钱实实在在地多了,作为养殖户应该高兴,但自己没赚到钱,刘麻子也说他没赚到钱。卖饲料的说粮食涨了,种田的说化肥贵了,从地上的草到王文雨的鹅,从王文雨的鹅到老百姓的餐桌,经手的都说自己亏了,算盘一打,都是微利,勉强撑着,那么老百姓多掏的钱,最后都流到那儿去了?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没了呢?

王文雨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毛时锋讨论,毛时锋讲话婉转,他拿自己做比方,说我如果碰到想不明白的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问题是不是该我去想。

看问题就像是透过水体看河底,视力越好、清澈度越高,看得越深。怕就怕有人根本不想让你看到河底,一旦发现河水有澄清的苗头就马上把水搅浑,让河底成为岸边人永远也猜不透的迷。

但是菜场仍然是必须常去看看的,一是看看行情,别哪一天被刘麻子骗了;二是走动走动,联络感情,对刘麻子们这些人,既要防着他,又不能惹恼他。

快十点的时候王文雨赶到鹅场。

一进门帮工老吴就说,隔壁贺老二送了十个咸鸭蛋给你,早上这会儿工夫,人来了三、四次,不知道什么事,看上去蛮急的。看到王文雨不慌不忙的样子,老吴奇怪,问,要不要我去喊他?王文雨笑笑说,没什么大事,你忙你的,他一会儿还会来。果然,王文雨刚给电瓶车冲上电,贺老二就来了。

“我们到外面说话。”王文雨把贺老二拉到外面,一直走到大门口的砂石路上。“老吴这人嘴碎,不能让他知道。”

对付贺老二的话,简单到无需事前准备。王文雨有声有色地说道,毛镇长一开始死活不答应,我就跟他讲我跟你老贺的关系,再讲老贺你的为人,我跟他讲我来?庄办鹅场,你帮过我不少忙,像你给我稻草啊,指导我怎么喂饲料啊,什么的,后来他就不吭声了,我就趁热打铁,说你们家困难,这一次损失又大,老两口身体都不好,反正怎么能让他动心我就怎么说,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老话,怕事情露出去,我就拼命给你担保,好说歹说,最后商量,从年底的以奖代补中给你想想办法,这事情由我一手运作,跟他无关。

“以奖代补是什么?”这是个新名词,贺老二没听说过。

“以奖代补是一项政策,比如说,你养鸭有五千只了,政府就给你奖励。”王文雨打着哈哈,有些东西,你既要让他知道有这么回事,又不能让他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鸭子才千把只,所以千万不能让人知道的呢。我呢,这几天给你写个材料交上去,就说你养的鸭子有六千只,反正你的鸭子已经没了,谁也没来数过,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估计能有个三、四千块钱吧,不过这钱要到年底才能下来。”

贺老二千恩万谢,三、四千块钱不是小数目,不放心,又问:“我怎么打点啊?我也不懂,你直说吧,王经理。”贺老二想,即使让我拿一千块钱出来,我还白落下两、三千呢。

“打点什么呀,不用。人家镇长家什么没有啊。”

“他有是他的,我谢是我的,再说我总要谢谢你吧,帮了这么大忙。”

“更没必要了。你不是给我咸鸭蛋了吗?心放在肚子里,回家等着吧。”

贺老二不知道,这三、四千块钱对王文雨来说,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庄这一片的以奖代补这几年一直是由王文雨代管代发的,王文雨在镇里打个三十万的收条,实际拿到手十万。把十万块钱拿回来,王文雨如法炮制,找上几个信得过的养殖户,把钱分了,把帐做平。就这么点事。

主要的事情说完了,王文雨和贺老二又说了些闲话,而后两人分手,王文雨往回走,贺老二也回鸭场去。王文雨走不多远后突然停下来,似乎想起一件什么事,回头喊住贺老二,向他招手,要他回来。于是两人又聚在鹅场门口。

“老贺,我记得昨天你跟我讲,你要在你的鸭棚里搞点副业?”王文雨问。

“嗯哪。到底怎么弄还没想好,反正不能就这么荒着。”

“哦,你估计你搞下来能有多少收入?”

“千把块钱吧。大搞没这么多钱,季节也不是时候,说话就到夏天了。”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鸭场租给我,我一年给你两千块钱。”

“你租它有什么用啊?”

“种草。我每年也要花千把块钱买青饲料。你那个鸭棚我不动,你过几年想养鸭了还照用。”

“我那个鸭场刚闹过病哎,你不怕?”贺老二以为既然鸭子不能养,鹅大概也不能养。

“鸭要腥,鹅要青。鸭子跟鹅的食性不一样,得不了那病。”王文雨早就咨询过了。

“是吗?……这个……”贺老二支支吾吾起来,即使是刚得到过王文雨的帮助,贺老二也毫不客气地要仔细盘算盘算这笔交易划不划得来。

“你别慌,我没要你现在就答复。你回家跟你老婆,再找几个朋友,商议商议。五天时间答复行啊?”王文雨码准了贺老二的心理,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你别多想啊,刚才这事儿跟前面说的补助,不搭,一马归一码。补助的事情已经说定了,后面这事情你回家慢慢算,算清楚。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也就图个方便,到别人那儿也是买,到你这儿也一样,还不如把钱给你,你省事,我也省事。”

“将鹅棚向西扩十米,用网子把小?河凹进来的那一块水面围起来,在鸭棚四周种上苦荬菜,下一批多进一千只鹅苗……”王文雨的美梦被一个叫做“玉玲珑生态农业公司”的无公害养鹅项目打碎了。玉玲珑公司计划投资四千五百万,圈地六百亩,在?庄建立一个大型鹅业养殖加工基地,项目内容涵盖意杨种植、鹅苗孵化、饲料加工、肉鹅养殖及深加工。

毛时锋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王文雨,并要他准备将地方让出来,说这是今年仪城市最大的农业招商项目,主管副市长亲自挂钩。毛时锋问王文雨有什么打算,下一步怎么走,王文雨没好气的说,怎么走,我正准备追加投资,把隔壁的鸭场盘下来。

“追加投资?”毛时锋当即臭他,“你能追加多少?撑死了几十万!人家那是几千万,你比得了?”

“他那么有钱,还过来抢我们的饭碗?”王文雨反问。

“什么叫抢你们饭碗?人家这是拉动地方经济。你一年交多少税?人家一年交多少税?人家投资是抢饭碗,你投资就不是?你就没抢农民的饭碗?”

电话里毛时锋的语气很不客气,王文雨想不出他现在的表情。毛时锋是个娃娃脸,从小到大脸模样就没变过,四十多岁了,还不长胡子,一笑起来脸上居然还有酒窝,一种孩童般的天真。一开始听说毛时锋当畜牧兽医站的站长时,王文雨觉得好笑,这种脸型的人怎么能当官呢?怎么镇得住人呢?那时候王文雨还在供销社,供销社当时的光景已经不太好了,从早到晚一天来不了几个顾客,灯也不全亮,冷冷清清的。毛时锋从街对面的畜牧兽医站出来,找王文雨闲聊,王文雨假装厌恶,说离我远点,一身鸡屎味。毛时锋也故意叹气,说,嗨,没办法,农民刚送来两只老母鸡,收拾了半天,刚弄好,放在锅上煨着。而后王文雨就到货架后面找出一瓶洋河给他,两人喝酒,吃鸡,聊天。有时候是猪蹄胖,毛时锋做的冰糖趴蹄很见功夫,仗着年轻,两人一顿能吃掉一只四斤多的趴蹄。几年后王文雨下岗,又过几年毛时锋当副镇长,再过几年,毛镇长邀王文雨去?庄养鹅。最初养鹅的时候,王文雨时常巴望突然来场禽流感。天上的一只鸟病了,累了,当它挣扎到?庄的上空,终于精疲力竭,于是眼睛一闭,翅膀一卷,“噗”的一声,直愣愣落在?庄的土地上。病毒飞溅起来,扩散,弥漫,快得像春天雨后的草场,一扭头就冒出绿芽。好在毛时锋每年都能想出点名堂帮衬几万块钱。时间一长,王文雨也就气不动了。

作为配套项目,大巷镇还将在?庄建设标准化的肉鹅养殖场,引导养殖户入住,并成立养鹅合作社。合作社依托玉玲珑公司,实行“公司+农户”的运作模式,对养殖户采取“六统一”的措施,即:统一选址规划场地,统一提供质优价廉的鹅苗,统一免费培训、提供技术,统一提供质优价廉的饲料、药物,统一防疫、注射疫苗,统一订单保护价回收肉鹅。

毛时锋建议王文雨,如果还想养鹅的话,就早早地去定个场地,早去早受益。

王文雨明白,这是继续养鹅的唯一选择。但王文雨打心眼里不愿意,在这个所谓的合作社里,我还有自主权吗?我干什么不都得看玉玲珑的脸色,顺从合作社的意旨?玉玲珑的做法其实是将养殖户变成了自己的打工仔,用稳定的收入引诱养殖户们放弃对剩余的索取,每一个进场的养殖户都不再是创业,而是单纯提供劳务。玉玲珑一箭三雕:一是做大了自己,二是扫平了潜在的竞争,三是还落了个支援地方建设的好名声。

王文雨是想自己当老板的,时不时地也梦想做大做强,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至少在仪城这个地方是这样的。大垄断,垄断全国;小垄断,垄断一方。玉玲珑不是救世主,当它垄断一方资源后,谁知道它能干出什么?资本与权力的结合体是每个人都无力抗争的。

鹅的主翼羽毛长出来了。老吴提醒王文雨,该给鹅育肥了。

当鹅饲养到五十多天,体重达四斤左右,此时即可进行十五到二十天的强化催肥。催肥的方法无非是限制鹅的活动,喂以高能量饲料,将鹅置于安静而又安全的环境中,促进鹅体内体内脂肪的积累,从而达到育肥的目的。

但王文雨想的却是,鹅育肥后卖不上价怎么办?仪城人习惯端午节吃鹅肉,但端午节的鹅市也没看到起色。昨天的市场价是六块八,十天后呢?还会跌吗?捂在手里不卖,一只鹅一天的成本是八毛,两千只鹅一天就是一千六,十天就是一万六。现在天热了,夏天比平时还多出一块防暑降温的费用。

王文雨想冒一下险,以往这个时候每天要喂四次精饲料,夜里还要加喂一次,精饲料是配方饲料,主要有玉米,面粉、豆粕等,王文雨决定将其中的两次换为青饲料,或者在配料时少放点精饲料,多掺点青饲料,一拖拉机水葫芦送到家门口才要一百块钱,剁碎了放进去,吃去吧。这样不仅能降低成本,更主要的是应该能降低肉鹅的生长速度,推迟上市时间,使肉鹅错峰上市。还没有养殖户这样做过。但别人没试过的,不是说就一定不能试,农户家散养的鹅,不就是这么养的吗?充其量是喂了点稻谷。就让鹅慢点长吧,别人熬不起的,我能熬。六月底到七月初应该是肉鹅出栏的高峰期,即使是本该七月中旬后才上市的肉鹅,养殖户们迫于市场压力,也加大了对肉鹅的催肥力度,更有人在催肥前就把鹅当仔鹅卖了,希望早点获利了结。这时候逆向操作,说不定就是机会。谁都说不准市场,但人总是要吃鹅的,不指望还像五月份之前那样疯涨,一斤八、九块钱,回归正常总可以吧?

这一年的黄梅天是七月六号结束的,七号早上一起来就看见了久违的阳光。天空阴霾了半个多月,雨下下停停,太阳忽隐忽现,一觉起来突然就晴空万里了。

来鹅场的路上王文雨买了一斤猪头肉,两瓶啤酒。老吴吃住在鹅场,王文雨一个月给他八百块钱,另加三百块钱的伙食费。老吴舍不得吃,顶多就是让贺老二从庄上的豆腐坊里带两块豆腐过来,所以王文雨时不时地就买些熟食来。但这要把握好火候,太勤了容易养成习惯,把嘴吃油了;太少了又显得老板小气,刻薄。王文雨第一年雇的是一个小伙子,外地人,小伙子后来把鹅款卷跑了,还留下一封信,责骂王文雨太抠,说是给王文雨一个教训。贩子那天晚上天黑才送钱过来,王文雨等不及早回家了。被人从口袋里掏走近两千块钱,还不好意思跟家人朋友说,王文雨吃了个闷亏。后来王文雨就雇了老吴。老吴是老家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虽然是跑不了,但他背地里使个坏,给你浪费点饲料,或者嫌烦少喂一次水什么的,你还真没办法。

“老吴,中午跟你搭个伙。”

“嘿嘿嘿。”老吴不怎么爱说话,只知道傻笑。

“要把遮阳网拉起来了。”

两人说着就开始在鹅棚前面的空地上拉遮阳网。

老吴也听说了玉玲珑公司要来养鹅的事,一边干着活,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话虽然没说清楚,但意思王文雨听明白了。老吴担心自己的饭碗。王文雨想,无论如何先要稳住他,于是说,还早呢,人家秋后才动工,而且动工前还先在北面建养鹅场,把养鹅的人搬过去,那地方条件比这儿好,全现代化的。王文雨故意问老吴,愿不愿意留下来,继续干。老吴乐滋滋的,连着说了几声,好,好,好。

王文雨有时候爱拿老吴与贺老二作对比,虽然有不少共同点,但这两人的差异仍然非常鲜明,比如说腰板,贺老二是挺着的,老吴是佝偻的;比如说目光,贺老二敢正视,老吴则刚一接触就不敢抬头;再比如说说话,贺老二大嗓门,老吴却始终像喉咙里有痰似地。按照从前的标准,贺老二现在是富农,而老吴是贫雇农。政策都是一样的,两人也都一样能吃苦耐劳,贺老二富在心思活泛,而老吴则穷在种死田,死种田。勤劳致富,但勤劳不能保证你肯定致富,中国人谁不勤劳,有几个是靠勤劳致富的?贺老二这一次虽然亏了,但他敢想敢干,翻身不是件难事;老吴稳稳当当的,但他永远也富不起来。

七月八号早上毛时锋打了个电话给王文雨,让他上午到镇里来一趟。毛时锋在电话里不肯说是什么事,王文雨心里嘀咕,不会是让我现在就腾地方吧?忐忑不安地进了毛时锋的办公室,坐下来一谈才知道,电视台的“致富经”栏目要来拍电视,毛时锋选择了他。

毛时锋非常兴奋,“费了不少劲,终于来了。”

“跟我没什么关系吧?”王文雨笑笑。

“少来这一套啊。老严那儿我已经给你打过招呼了。”

后面这句“已经打过招呼了”的话,王文雨一时猜不透是什么意思,是说让老严适当考虑点补偿呢,还是说将来在新鹅场里适当减免点费用呢,还是兼而有之?不太清楚。当领导的常喜欢模糊处理,毛时锋也有这臭毛病。

按理说王文雨此时是不应该犹豫的,这几年毛时锋一直把王文雨树立为养殖大户,王文雨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上电视为大巷镇扬扬名,实为分内之事,但毛时锋刚才还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副镇长”头衔中的“副”字,最近有可能会被去掉,这两件事一联系起来,事情就复杂了。上电视是件大事,全国人民都在看着,王文雨在全?庄人民面前吹过,在全大巷人民面前吹过,在全仪城人民面前吹过,吹起来也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但现在一下子要到全国人民面前去吹,这一步就迈得大了点。仪城人民不跟你较真,不代表全国人民都不跟你较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万一碰到一个不开眼的,你怎么收场?王文雨怕把事情办砸了,办砸了自己无所谓,一个破鹅场能承担多大责任?再说秋后还养不养鹅,这还两说。但办砸了就对不起朋友,对不起的还是一个最贴心的、对自己帮助最大的朋友。

“这事情靠谱吗?”王文雨不敢轻易答应下来。

“什么靠谱不靠谱的?你想靠什么谱?我就是谱,你就往我这儿靠,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吗?你平时那么能说会道的,怎么关键时刻上不了台面了?”

摄制组由三个年轻人组成,主持人是个小姑娘。节目录制前小姑娘一口一个“大叔”地跟王文雨套近乎,小姑娘认为王文雨肯定紧张,这样称呼能缓解他的情绪。王文雨看出小姑娘的好意了,心想,这也不错,适当地怯怯场,装装嫩,反而能表现出自己的真诚。所以刚开始录制时王文雨总是把头低着,一问一答,不问不答,答案简洁,表情僵硬。

“王大叔,听说你是下岗工人?”

“是。”

“怎么想到到农村来养鹅的?”

“听别人说的。”

“养鹅难吗?”

“难。”

“有多难?”

“很难。”

“最难得时候你想过退缩吗?”

“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

……

这样的对答几乎让采访难以为继。一旁的毛时锋很着急,不时提醒王文雨,放松,放松。王文雨本来还想再装一会儿,但是,不知道是王文雨入戏了呢,还是小主持人的循循诱导起了作用,王文雨的话渐渐地就多了。王文雨话一多起来很容易主导场面,他问主持人:

“你注意到我院子里有口井吗?”

王文雨把主持人领到井边,继续说道:

“我在这口井里装了个潜水泵。从井里抽水的目的是什么呢?降温。井水冬暖夏凉,像这夏天,每隔四小时就要给鹅棚的屋顶、地面,包括前面这院子,浇水降温。鹅也怕热,也会中暑。你知道吗?鹅是没有汗腺的,它不像人一样可以出汗排热,它是靠张嘴呼吸、散开翅膀。鹅一旦中暑,轻则昏迷,重则死亡。”

“呀,是吗?”小主持人被王文雨说得一愣一愣的。

“如果发现鹅有中暑迹象怎么办?”王文雨继续说道:“首先一个是降温,把它放在井水里泡着。另外我还有个绝招。”

王文雨卖关子,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

“是什么呀,大叔?”小主持人眼睛瞪得大大的。

“嘿嘿,喂红糖水。”

“喂红糖水?这也行呀?”小主持人像听天书似地。

“怎么不行啊,百试不爽,灵得很。养鹅的小窍门还有好多,不瞒你说,我这几年记了差不多有一个笔记本。干什么工作都要上心,你只要真心付出了,就会有收获。我第一年养鹅的时候只是听别人说鹅好养,食性杂,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养鹅的书就干起来了,养起来才发现,一本书的知识远远不够,……”

王文雨正说着,门口送水葫芦的手扶拖拉机来了,拖箱里的水葫芦装得尖尖的。王文雨停下话头,对前面摄像的师傅喊道:“摄像师傅,请你把镜头转过去,对门口的拖拉机扫一下,镜头拉近点啊,让观众看清楚是什么。”等摄像师傅再把镜头转回来,王文雨继续对小主持人说道:

“门口这拖拉机上装的是水葫芦。水葫芦,长在水面的一种水草。鹅爱吃。实际上我养的这批鹅现在正处在育肥期,一般的养殖户这个时候是不喂这些青饲料的。他们喂什么呢?喂精饲料。给鹅大量喂精饲料,图的是让鹅快速育肥,尽快上市。我从来不这么喂,我绝不人工给鹅强行催肥,强行催肥的鹅,重量是上去了,但品质却下降了。有些养殖户还有个催肥的习惯,就是把鹅赶到刚收完麦子、稻子的田里去,让鹅吃落在田里的麦穗、稻谷之类的,我也不这么做。为什么呢?因为农药残留。所以我坚持喂青饲料,宁可让鹅的生长慢下来,自己亏一点,也一定要让消费者吃到好吃的鹅。”

小主持人被王文雨的严肃态度感动了,忍不住对着镜头发表了一通食品安全的议论。发表完议论后又问王文雨:

“王大叔,我听说你还专门建了一个生物降解池?”

“生物降解池?”王文雨一愣。

“对呀,处理垃圾的。”

“哦,你说的是环保池啊。生物降解池,新名词,把我懵死了。说实话啊,是不是生物降解,我也闹不懂,我只是觉得这样做环保。”王文雨放慢语速,眼神闪烁不定,想着怎么把这个谎圆起来,忽然看到前面的小水塘,灵机一动,用手指了指说:“那就是,就那个水塘。我每天都要用水冲几遍鹅棚,还有前面这院子,像鹅的排泄物啊,吃剩的饲料啊,什么的,统统积在水塘里面。以前这口塘跟西面的小?河是通着的,我来了后把它堵起来了。我不能让脏水流到河里面,污染水体啊。”

王文雨说到这儿假装咳嗽,头一偏躲开摄像机镜头,恶狠狠地瞪了旁边的毛时锋一眼,心想,你狠,你就不怕穿帮!

毛时锋心领神会,眉梢一动,咧开嘴,就差笑出声来。

王文雨转过来继续说道:“有时候来不及降解,我就给塘里撒石灰,消毒。”

节目的最后,毛时锋总结道:

“我们大巷镇主要是丘陵地貌,林地多,坡地多,河流沟渠多,非常适合养鹅。养鹅虽然是我们当地农民的一项传统副业,但都不成规模,少则两三、只,多也就是十几只。王文雨师傅四年前找到我们,表示愿意到我们农村来投资创业,我们便向他推荐了这个项目。我们的目的就是,通过王文雨师傅的规模化养殖,给农民朋友树立一个典型,依靠典型引路,带动我们当地的养鹅产业。可以这么讲,王文雨师傅刺激了我们当地养鹅业的快速发展,他给我们当地农民带来了新的科学的养殖理念。这四年来,我们大巷的养鹅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最高峰时,我们一个村的肉鹅存栏量就达到了三万多只。正是由于看中了养鹅在我们当地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玉玲珑公司日前已与我们签订了投资协议。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要推动我们大巷的养鹅业,走规范化、规模化、集约化的道路,以资源整合、优化资源配置为切入点,成立养鹅合作社。”

用水葫芦代替玉米喂养的肉鹅,并没有出现王文雨预想中的生长状况。这么喂了十天后,王文雨发现,肉鹅的体重只增长了一斤多重,摸一下鹅胸脯,干瘪瘪的,光有架子没肉。怎么会这样呢?王文雨想不通。直到有一回一只鹅晃晃荡荡地走过来,走到王文雨跟前时屁股一矬,拉了一泡屎。地上的鹅屎发绿,王文雨这时候才终于明白,糟糕,我控制了鹅的摄取量,控制了鹅的运动量,却没完全控制住、实际上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鹅的消耗量。这就跟人似地,你就是什么事都不做躺在床上,一天三顿饭也不能少,少一顿你都会喊饿。王文雨懊恼不已,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多少年的老话了,人类智慧的结晶,我干嘛非要去挑战它呢?没办法,王文雨只得重新给鹅添加精饲料。

一直到七月底,王文雨的这批鹅才陆续上市。在鹅棚了多窝了十几天,又没有等来行情反转,王文雨非常沮丧。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喜怒无常。有一天拌饲料,一点玉米粉撒到外面了,老吴拿笤帚把它扫进簸箕里,正准备出门倒掉,王文雨突然喊住他:“你干什么?”王文雨上前一把夺过簸箕,把里面的东西倒进盆里,倒完后又把簸箕在盆沿上重重敲了几下,而后哐当一声,把铁皮簸箕扔到墙角,冲老吴大喊大叫:“这不是钱啊?你知道玉米多少钱一斤啊?你就倒!倒!倒!这要是你自己家的,你舍得倒掉?都要像你这么倒,哪个老板用得起你啊?”

老吴心里不服,却又不敢大声抗辩,低着头,嘴里嗫嗫嚅嚅地:“不是你要倒掉的吗?以前都是倒掉的……”

王文雨汗如雨下,站在电风扇前把汗衫撩起来,喘了会粗气,依然恨意难消,转过脸又问:“啤酒瓶呢?”

“卖了。”

“谁让你卖的?”

老吴不吭声。

“钱呢?”

“买豆腐了。”

“几百个啤酒瓶,你说卖就卖了!”

王文雨事后也觉得自己太过分,就是上千个啤酒瓶,又有多大说项?

玉玲珑公司的施工项目公示牌立在路口上去的公路边上了,往北五、六百米的地方恰好是块刚收完西瓜的瓜田,已经有大型机械在那儿开始干活了。从公示牌上看,鹅场现在的位置将会被挖成水塘,水塘向西延伸,联通小?河。计划中的规范化养殖场在小?河的西岸,现在那边还很平静,水塘里养着鱼,水田里种着稻,旱地上长着花生。

大黄狗也感觉到了变化,但它不识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它时常独自站在高处向北面看,一直看到热得受不了了,才呜咽着下来,到阴凉处趴着,伸出舌头喘气。

七月份之后,王文雨把鹅场关了。实际上,如果玉玲珑的施工进度不提速的话,王文雨还能在原址再养一茬鹅。不过王文雨想暂停一段时间,看一看吧,鹅价要老是这么低迷的话,赚的就是个辛苦钱,起早贪黑的,没意思。

刚开始几天王文雨还给毛时锋打过几次电话,询问新养殖场的进度,但毛时锋总是让他等着。毛时锋工作忙,你搞不清他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没空,即使是有空的时候又方不方便说话,等等,冒冒失失地打电话过去,实在有些唐突,所以王文雨想,既然让等,那就等着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国庆节之后,毛时锋的电话终于来了。毛时锋说,你上电视了,十二号晚上,十九点五十,致富经栏目,注意收看。

电话里的毛时锋相当兴奋,但王文雨却高兴不起来。一开始看到来电显示上显示的是毛时锋时,王文雨还有些激动,以为是新养殖场建好了,通知他去选地方办手续什么的。没想到是这么个消息。通知亲朋好友吗?他们都知道我这向时一直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牛皮吹到最后,把自己的饭碗吹没了。不光彩。有事做的时候盼休息,真正可以休息了,却发现无事可做的滋味真不好受。你休息的第一个十天可能轻松惬意,第二个十天也顶多稍感无聊,但到第三个十天你大概就会抢着洗锅洗碗,再到第四个十天,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兴头一起就砸锅砸碗。四十天之后,剩下来的就只有恐慌了。恐慌,心情像秋天发黄的树叶,悬在枯枝上,一点风来就瑟瑟发抖。这种恐慌也许会一直持续到,当你跟巷子口的老头子们下棋时,自己不觉得怪异为止。这还说的是一个心理素质不错的人,如果你心理素质不好,那就只有天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了。

现在想来,到新养殖场去也不错,订单养殖,旱涝保收,没什么额外的烦心事。

这天晚上的第一个电话是九点不到的时候打进来的,电话那头的人操一口广东普通话,自称潮州人,一口一个“王先生”的,客气得不得了。这人说,他是刚从电视上看到王文雨的消息的,想跟王文雨买鹅,希望建立联系。潮州人爱吃烧鹅,王文雨早有耳闻,但现在手上没鹅啊,就算明天就开始养,最早也要到春节前后才能出栏。

紧跟着打来电话的是个河南人,喊王文雨为“王老师”,王文雨以为对方打错了,听了几句才明白,对方也是个养鹅的,想向王文雨取经。

王文雨的手机从来没有像这个晚上这么火爆过,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到十点之后还不断有人打过来。王文雨起初还能跟对方聊几句,但翻来覆去不是买鹅就是取经,兴奋劲一过,不免嫌烦,再加上也该睡觉了,于是关机。

第二天早上王文雨八点起床,开机,牙没刷完手机又响了,连着接了七、八个,跟昨天晚上一样,不是买鹅就是取经。这样下去岂不是一天都要耗在接电话上?王文雨再次关机。

中午王文雨的老婆回家吃饭,门一开就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你发什么神经啊?大白天的关手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原来老婆单位的同事在电视上看到王文雨了,见到她就没完没了地问,都认为她们家发财了。老婆一直痛恨王文雨的嘴,死人能被他说活了,于是就打电话想骂他几句,消消气,没想到王文雨的手机关机。其实王文雨老婆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工作,她是布厂下岗的,后来找了个幼儿园,在人家那里打杂,临时工,哪天园长一不高兴,说不同事就不同事了。

王文雨没吭声。王文雨明白,这段时间家里火药味较浓,需要克制,自己心情不好,老婆心情也不好。说句实话,刚开始的时候老婆还能安慰自己,但背不住时间长啊。太公妻,苏秦嫂,不堪其贫是人的本性。

第三天上午十点左右,王文雨正在厨房做饭,老婆突然回来了。

“怎么提前下班了?”王文雨问。

“我换工作了。”老婆一脸春风,走进厨房就动手洗菜。

“你换工作了?”

“啊,换工作了,到玉玲珑公司上班。”

“你到玉玲珑上班?你能干什么?”

“干什么?人家聘我当总务。”

“你能干总务?”

“怎么的,不服?是人家老总开着小车到幼儿园门口,亲自找到我的,一个月一千五。”喜悦中的女人是美丽的,老婆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眼神中居然放射出姑娘般的娇嗔,“你那个破手机一天到晚关着,毛时锋找不到你,人家老总更找不到你。说好了啊,人家老总晚上请客,请我们到黎明大酒店。”

王文雨再也没回?庄养鹅,他现在的身份是玉玲珑公司仪城分公司副总经理兼销售部经理,大巷镇鹅业合作社名誉社长。玉玲珑公司给王文雨办了一张新手机卡,他的老手机就甩在自己的副总办公室里,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接听。

阳历新年前?庄的老严来了一趟,说普济寺的西厢房倒了,庄上想重建。王文雨个人捐了一千块钱,又顺便向老严打听贺老二的近况。说好了帮贺老二办“以奖代补”的,王文雨没忘。老严说,贺老二在万年菜场卖鸡。

两天后王文雨抽空去了一下万年菜场,刚到那儿就看见,菜场门口放自行车的地方,几个市场管理员正在驱赶一个卖鸡的老农,老农杠杠的,不服管,双方拉拉扯扯。王文雨一眼认出卖鸡的老农正是贺老二,于是赶紧过去。王文雨现在大小也是个名人了,市场管理员认识他。管理员气呼呼地告诉王文雨:

“王总,你不知道,这老头太坑人。他每天早上只从家里拿杆秤、提个空篮子来,到贩子那儿拿几只鸡,放进自己篮子里,拎到菜场外面就说,是自家放养的草鸡。人家买菜的看他长的这样,灰头土脸的,是个农民,个个以为真是草鸡。他从菜场里面贩子那儿拿的是八块钱一斤,掉过脸来就十一、十二。王总,你说这种人该不该管?”

王文雨心里发笑,心想这事儿除了他贺老二,别人还想不出来。

把市场管理员劝走之后,王文雨把贺老二拉到一个僻静处,从包里拿出两张单据,对贺老二说道:“给你办的那个养鸭大户奖励,办好了,三千块钱。我们办个手续,填个单子。”

“真的?”贺老二喜出望外,立刻咋咋呼呼起来:“嘿呀,我都不指望了。王经理,你这人仗义。”

“小声的。你怕别人不知道啊?”王文雨四下看看,确认没有熟人后,压低声音对贺老二说:“有个事情要跟你说一下,这个以奖代补的钱,每年镇里都要截留一部分,所以拿到我们养殖户手上的都不是实数。这里有两张单子,一张是五千的,一张是三千的,两张你都要按手印。五千的交到上面走账,三千是你实际拿到手的。你同意不同意?同意你就按手印拿钱。”

“同意。这还要问吗?这一套我懂,我们庄上也常这样。”

王文雨把钱点给贺老二,贺老二接过钱后要请王文雨喝酒。贺老二能买什么酒?十块钱的了不起了,王文雨自然不会去。王文雨对贺老二说,你不回去养鸭子了??庄的养殖场不是建好了吗?你回去搞个地方,省得每天在这儿被人赶来赶去的。贺老二嘴一撇,摇摇头说,再不养鸭子了,我现在多自在,半天三、四十块钱,笑眯眯的,城里人傻,钱多,好赚,养鸭子苦死了。王文雨微微一笑,没说话。

贺老二谢过王文雨后换了个地方继续去卖鸡子。

王文雨远远地看着,贺老二的生意还行,城里人果然很傻,十几分钟后贺老二就做成了一笔生意。但贺老二的交易刚一结束,市场管理员又发现了他,几个人立即向他那儿跑去。贺老二眼尖,提上篮子,拔腿就溜。

贺老二消失在一条巷子里,王文雨忽然想起一句老话:各人各活法。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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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发表评论 评论 (5 个评论)

回复 今又是 2011-9-28 20:35
To: caocaoxp 你曾经说:
谢谢,居然能看出我是泰州人!
你自己文章里有的。哈哈。等待你更好的文章。
回复 caocaoxp 2011-9-28 20:03
To: 今又是 你曾经说:
清淡却非常细致,是对生活深刻的了解。你的寓意是很清楚的。欣赏了。泰州,原来经济情况不是很好,现在应该不错。那里可是出文人的地方。过来问个好,希望能不断看到你的好文章。谢谢了。
谢谢,居然能看出我是泰州人!
回复 看烂贱碰瓷大戏 2011-9-28 10:36
To: 看烂贱碰瓷大戏 你曾经说:
haha,还以为是歌颂天鹅公主的呢!这个题目站了天鹅的便宜啊,告你一亿。
占了天鹅公主便宜。
回复 看烂贱碰瓷大戏 2011-9-28 10:35
haha,还以为是歌颂天鹅公主的呢!这个题目站了天鹅的便宜啊,告你一亿。
回复 今又是 2011-9-28 09:20
清淡却非常细致,是对生活深刻的了解。你的寓意是很清楚的。欣赏了。泰州,原来经济情况不是很好,现在应该不错。那里可是出文人的地方。过来问个好,希望能不断看到你的好文章。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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