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宝

      小时候，我家住的是公房，厨房两户合用。那时，邻里间多有互动，每天煮什么，彼此都知道，连包个馄饨馒头也会相互间送一份。不像现在，住了十几年也不知隔壁是张三李四，好像各自都住在深宫大院般神秘莫测。

      每到冬季来临，大人们经常在夜晚聚集在楼道口，那时规定每周要有两次的晚学习，读红宝书，讲大好形势。会后，阿姨婆婆们就开始在毛主席的挂像下，交流如何做牛鞭羹，如何鉴别真假东阿阿胶啦等等；有时邻里间还会相互交换调剂红枣桂圆赤豆之类的。那时我以为，大人一年的营养就全赖这冬季一锅，假如错过冬令进补，来年就会生大病。

       我们楼里的大人基本都是双职工，也不知谁出的馊主意，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被父母逼着分担家务。男孩自然是做粗活，比如买菜、拖地、买米之类的。一到冬季，小孩就容易闯祸。因为几乎每家的补品都放在砂锅里，塞在床底下。拖地时拖把碰到砂锅，就会着了魔似的，大着胆子偷吃几口，因为补品都是甜的。如果哪个收不住口的，晚上要是被父母看出破绽的话，免不了会受顿痛骂，甚至还会挨打。

     记得大约从12岁起，我就开始担当家里的买菜重任。那时的菜市都是清早5点30分开秤，因供应不足，肉、蛋，豆制品等都凭票供应，除了黄鱼外，海鲜大都不用凭票，但采用限购的方法照顾更多的排队的人，当然须早早的去。而我一般会先透过店铺的门板缝看看当天的供货量，来估计能不能买到；根据队伍排到什么位置来估计需要等多久，会不会造成上课迟到。

     我好睡，夏天还好，一到冬天，睡得特别死。因为不想这么早就吵醒父母，就想出个法子，用一条细绳索，一头绑住自己的手腕，另一头丢出窗外。好几次小伙伴们清晨4点就来叫我，可他们直到把绳子拉断了，也没把我弄醒。等到七点多，看着他们竹篮里放着紧俏的海鲜什么的，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热水瓶，里面装着父母的慰劳品----淡豆浆，心里就很失落。我至今还记得那时的豆浆味，特别的浓香，特别的好喝！

     说到买菜，我的确蛮在行的。蔬菜，我用眼就能看出是老是嫩；鱼虾，不用凑上鼻子去闻，看色泽或轻轻按一下就知道新不新鲜了。哪个季节有什么蔬菜瓜果上市都一清二楚。那时的菜价始终是固定的，买什么菜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对答如流。假如父母没交代，我也能在通常的支出范围里安排当天的伙食。

     记得有次父亲交代我买带鱼，为此我4点就起床了。那天我穿着父亲的旧棉大衣，在绵绵细雨中排着队。这次父亲给了我2块钱，害得我就时不时去摸摸口袋里的钱，生怕弄丢了。好不容易在6点半时轮到我，卖鱼的师傅给我称好四条冷冻带鱼，我一掏钱，却发现口袋里的2块钱竟然不翼而飞了。我急得浑身乱翻，也没有找到，沿着排队的线路来回搜寻，依然没有。我第一次闯这样的大祸，心里慌了，鱼没买成，又丢了钱，双重罪，回家怎么办？可楞在菜市场也没用，只好硬着头皮回家。意外的是，父母只是随口责怪了几句就让我过关了。天哪！心里别说有多兴奋了，比喝了整瓶的豆浆还开心。

     又一次，我排队买好了父亲交代过的鸡蛋，就顺便到边上的肉铺去看看，一眼看到了羊宝（羊睾丸的别称）。我不知这东西有什么作用，只知道父亲上个月自己买回家一个人独享过，还说这东西很补。我想尝一口，父亲说小孩不能吃，吃了会僵住，以后长不高，成邓矮子。那时侯刘邓是中国的修正主义头目，被批得很臭，小孩大人一吵架，矮的人就被骂是邓矮子。被父亲这么一说，我马上打消了吃的念头。这天看到这东西，我猜想父亲一定喜欢，也希望父亲来年更健康。所以当时，我毫不犹豫地马上就将盘子里的四只羊宝全要了。那卖肉的瞧瞧我，疑惑的问，你真要？你知道这是啥吗？我自信满满的点点头。

      一付完钱，我就疾步回家，踏进门就跟父亲报喜，我买到了你喜欢的东西。父亲莫名地看看我，随后去翻我手里的菜篮子。我抿着嘴笑，等着父亲夸我机灵。哪知父亲抬起脸来没好气地大声臭骂。我顿时呆住了，眼泪止不住一下子冒出眼眶。

     好多年后，奶奶来上海时告诉我，父亲给伯父写信时提到这事。说父亲在去上班的路上就感到很内疚，伯父也说父亲错怪了我。想起来，或许是当时开始兴起买自行车，父亲在寻思如何凑出那笔钱来，因为不富裕，就得抠克自己，但父亲只对伯父说了他的内疚，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这次父亲深深地刺伤了我。以后买菜，我再也没有为父亲买过东西，除了他交代过的。

     在我自己做父亲后，每当我要责骂儿子时候，我就很自然地想起这段经历，告诫自己先平心静气想想，然后再说话。如今我和儿子关系融洽，大概得益于这段经历。

     父亲留给儿子深刻烙印的，未必是爱，也未必是恨，可能更多的是改变或塑造思想的某些言行。至今体会最深的是，从小做家务的苦差历练了我的生活能力。

     在父亲的忌日，我想说，谢谢您。

     父亲离开我已经六年了，再有几个六年，我们天堂相见。

2016年1月13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