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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散文〕隐藏在岁月里的苦难

已有 3680 次阅读2009-11-29 08:41 |个人分类:消逝的文明|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吃大桌

婚丧嫁娶,办酒席招待亲友乡邻,叫“办事情”。婚嫁喜事,称“红事情”,丧葬出殡称“白事情”。亲友乡邻前来送礼叫行礼、行来往或“吃大桌”。

办红事情,婚礼前一天称为“过轿”,中午前,男方给本族中近房的大门两旁,贴红纸书写的 喜喜 ”字,叫“红双喜”。 女方贴红纸书写的 ””或“鸿”字下面加个“喜”字。“喜喜 ”、“禧”字一贴,就可以送礼了,男方喜酒要吃到第二天中午,头一天中午、第二天早上是简单的酒菜,称副席,第二天是拜堂的正日子,中午是丰盛的正席。女方喜酒第二天早晨为正席。办白事情,一般地,老人走后,在家停尸三天,第二天开始接待吊唁的亲友吃大桌,丧葬酒席又称为“吃官馒头”,也是连续吃两天。在淮北乡下,许多地方至今还延续这样的规矩。本村的人绝大多数都有来往,礼轻情意重,人们讲究薄礼长行,一来相互周济一下,二来帮助办事捧场,也是本村老少爷们聚会的机会。

早些年穷的时候,乡亲们每逢红白喜事吃大桌时,总是带着孩子前往,有的男人爱面子,不愿意带着孩子去占便宜,女人就骂,你爱面子,有本事到集上砍块肉来给孩子拉拉馋!男人没话说了,这行来往的大事,也只好就让女人抛头露面。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占点小便宜没有人说。

有条不成文的乡规,孩子跟着大人去吃大桌,主人不能厌烦,还得说,孩子多了热闹。见谁不带孩子还得佯装生气:“你咋不把孩子带来?你这人也真是的。”但是吃饭时,孩子不能就坐,只能站在大人怀里,可以领到一双筷子,8个人的席位,常常大人孩子挤上十几个。男人带孩子,能镇住孩子的胡闹,还有些规矩,若是妇人和孩子同桌,那可就不讲究吃相了,为了防止“抢”吃,要找个有威信的人站在旁边,菜上来,要等他发号司令:来??吃红烧肉!大家这才允许动筷。那时的菜都是油炸面沾汤里漂,本来就少得可怜,鱼肉荤腥不能满碗往上端,盛菜的时候,碗底先垫上半碗素菜,叫垫碗底。几片肉盖在上面,盛个满碗只图好看。一道菜上来,多快的动作也只能夹一下就光了,动作慢的,只能给人家的筷子打架了。总是有捞不着的,背地里人们常议论谁谁太抠,碗底子垫得大,舍不得给人家吃。有种说法,说菜吃不光厨师会以为客人不满意他的手艺。所以风卷残云的吃相吃得主人心疼,却把厨师吃得乐滋滋的。办事情吃剩的碗底,鱼翅骨头熟菜凉菜,连汤加水煮了一锅大杂烩,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

如今这种场面早已不见了,现在谁要带孩子吃大桌,孩子真的成了“小贵客”,只要能坐稳板凳,便可入席就坐,和大人的待遇一样。喝酒吃菜都显出规矩和文雅来,一道菜上来,先让年长者动箸,若是有个小贵客,年长者又把第一夹菜递给孩子:我这么大年纪什么没吃过?孩子的父亲便会谦让:小孩子今后吃的机会多着呢。其实这都是礼节上话,桌上菜很少有吃得见了碗底的,有时孩子图热闹要跟大人去吃大桌,大人就说:别去,家里啥没有?常听客人评价宴席说:这年头谁还稀罕鱼肉?新鲜可口的素菜最好。老年人摇头说:这样铺张太浪费了,有钱也不该这样。

从吃大桌的变迁,可以看到农家生活的巨变。如今丰衣足食,有了物质文明的基础,乡亲们开始追求精神文明了,交往都是彬彬有礼,饮食讲究营养,常听到他们向城里人挑衅似地说:咱们吃的都是绿色食品。当年携儿带女吃大桌,是因为穷,谁还顾得贵贱啊。

吃大伙

土改后,耕者有其田,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抬起了头,可是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接着便是快速推进集体化,从初级社到高级社,不到十年就过渡到了人民公社,由于急躁冒进,使农民的吃饭问题更加突出,给社会主义建设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以后,为了张扬集体精神,兴起了“吃大伙”,社员们集体劳动,还要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村庄设一个大伙房,社员家里的锅灶都给扒掉,锅碗瓢盆,所有与吃饭有关的家伙,全部缴公。社员家里不准有粮食,不准冒烟,一天三顿饭都到集体的伙房去领回来。

那是个狂热的年代,浮夸风越刮越大,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为了放卫星,祖辈种地的农民,忽然间不认识土地了,你村亩产一万八,我村亩产三万六,原来一亩地耩麦种二十四斤,一下子提高到二百多斤。为了让红芋长得大,人工深翻土地,社员们连天加夜地干,幼稚地以为红芋会随着深挖的土地一直长下去,原来二尺栽一棵,一下子改为半尺的距离。砍倒秫秫狼出来,结果麦子长得像蝇子头,地上红芋秧子扯不动,地下红芋尾巴找到了暄土,光长细长的老牛鞭了。就这样还得闭着眼睛瞎报产量,上级只听你的数字,谁敢报谁就是英雄好汉,谁有怀疑,谁就立即垮台,拉出来批斗夹攻。所以庄上的人一当了干部就不认人了,上级嘿唬他压他,他只有嘿唬社员,社员没处撒气,只能忍气吞声,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吃糟泥。

当干部的为了“政绩”,把粮食全都交了公粮,多数村庄一人一天定量四两,干活出力的人,四两还不够塞牙缝的,都饿得肚皮前墙贴后墙,没有法子,伙房里就弄来野菜掺乎着,馍的个头是大了,可野菜不压饿,到了地里,不撑一歇子活,肚皮就咕噜咕噜叫起来,腚眼子一天到晚光放屁不屙屎。大人面黄肌瘦,小孩子叽哇乱叫,体弱多病的走路都打晃。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在地里劳动的时候,一旦有机会,妇女就偷着搓一把麦粒子、剥一把毛豆,把红芋、玉米穗子填进裤裆里,地里没有粮食的时候,就拽一疙瘩红芋秧子,扯一把大麦苗,从地里回来都是怀揣腰掖。男人半夜三更下夜趟子。偷公家的,社员不防备社员,每天收工的时候,村干部就在村头检查,逮住了,晚上就开社员会批斗你,那时候还兴打人的,社员称为“夹攻”。有个新媳妇,怀里揣了两块红芋,肚子挺得像娘俩,妇女队长走上去掀开了她的衣裳,咕噜两块红芋掉了下来,一个庄上的人都看见了肥嘟嘟的妈妈(乳房),雪白的肚皮。晚上夹攻她,不怀好意的男人动手打她时,手扬得高,落得轻,在她身上占便宜。从此落了个白肚皮的绰号。她儿子和别的孩子打架,人家就骂你娘是白肚皮……许多年以后,她还懊恼地说,要不是饿急了,谁愿意丢那个人?

偷来的庄稼,到家还得偷偷摸摸地吃,村干部“好”的,睁只眼闭只眼,“不好”的,轻的摔你的锅,重的批斗夹攻。白天不敢烧火冒烟,就夜里动火。人们扒下榆树皮,揭下里面薄如蝉翼的一层纤维,搁碓窝子里催碎,掺在红芋干子面里能擀面条,棉籽催碎了在鏊子上烙饼,野菜、红芋叶子煮一锅,撒把盐,马上就能活命。小孩子不愿意吃,哭闹,大人就呵斥:能填肚皮就是的,不吃,饿死你!晚上小孩子饿得叽叽歪歪睡不着,大人就哄着说: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人和牲口一样地吃糠咽菜,由于吃的饭食不真,不是拉稀屎就是屙不下来,许多人饿得浮肿起来,吃大伙那两年几乎哪个村上都有饿死的。

人们一边饿着肚皮,一边还得唱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喊着“赶英超美”的口号。社员下地干活扛着红旗,漫山遍野红旗飘飘,天天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黑白颠倒,老百姓挨饿。

八月十五的晚上,伙房炸丸子,大人分三个,小孩分两个,有个年轻的妇女从伙房里领饭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位长者,就在两人打招呼的时候,长者伸手从他碗里捏了个丸子,这个妇女眼睛一瞪,就伸手去抢,手还没抬起来,那长者早已填嘴里去了。直到长者死后许多年,这个社员一说起来还记恨他。村上有个地主,家里的一张明清时的雕花大床,十块钱就卖了,那时候的红芋干子面窝头,一块钱一个,十块钱现能活命。那张雕花大床现在少说也值十万八万。村干部糊弄上级,他可不糊弄自己,利用手中的权力,多吃多占,群众怨声颇多。在那个岁月里,为了生存,哪还能要求有多高的精神境界。有两首讥讽干部生活作风的歌谣:

   (一)

队长的娘,裤腿长,

喇岔喇岔上伙房。

 (二)

梅豆秧,爬园子,

八月十五炸丸子;

大人仨,小孩俩,

队长娘子拿碗挖。

你要向上提意见,

再炸丸子不让你见。 

大伙不到两年就解散了,社员又重新垒起了锅灶。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村庄才真正飘起自由的炊烟。

拱草屋

在贫困的年月里,添一套睡觉的被窝不容易,男孩子说亲事,媒人向女方介绍家景时有句话:你看人家屋里,被是被褥是褥。就像《朝阳沟》里二大娘唱的:今年套了三床被,新里新面新棉花。女方家来看男方家景,除了看房屋和粮囤,少不了要观察一下床铺,被窝也是一种生活实力的体现。

那时候,大家的日子过得穷,却极讲究“人丁兴旺”,生育没有计划,生儿育女顺其自然,即使不想要也得出世,正常的都有五六个孩子,吃饭穿衣更显物力艰难。夏天里还好过,穿的简易,有个裤衩,没有汗衫都能过。睡觉不用被子,女人睡在院子里,男人睡在麦场上、柳树下。麦场上干净亮堂不招蚊虫,柳树下不打露水。穷人怕过冷天,立秋以后,天气转凉,妇女便千行百衲地缝补一家人的衣物被褥。大部分人家就一床被褥,男孩爹搂着,女孩娘搂着,一家人挤成了肉饼子,直到孩子通人事了,还离不开爹娘的被窝。爹娘半夜里胆战心惊地动一下,大点的孩子总是十分敏感,以蹬被窝说“梦话”进行抗议。特殊的生活条件,演绎了许多床上的故事。

半夜里小哥俩被惊醒了,浑浑噩噩的弟弟发问:“谁晃床了?”已通人事了的哥哥狡黠地回答:“我知道,就是不说!”

有一对夫妻,夜里不敢动作,有一天生产队收工早,趁孩子不在家上了床,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提前放学了,看到爹压在娘身上,从此不再理他爹……

还有一个传统的段子:俩口子夜里没有成事,兴趣延续到了白天,男人给女人动手动脚,八九岁的儿子在跟前,女人就推挡着给男人使眼色。男人急中生智,对儿子说:打醋去!女人赶紧递给儿子个醋盏子:走慢点,别撒了。儿子就端着醋盏子打醋去了……

孩子“碍事”,却套不起被子分不了床。勉强给女孩子分了床,多数也就一床被子,没有褥子,光腚打凉席。也有的两家孩子差不多大,就找个有被窝的,让孩子跟人家打通腿睡,或者两家一起凑着做被褥,让两个孩子合铺,谁家有闲屋就住在谁家里。实在没法的,冬天干脆把大点的男孩子撵出去拱草屋。

冬天里,防止铺了雪雨没法铡草,生产队的牛屋里辟一间草屋,多是低矮的篱笆墙耳屋,专门储藏铡碎的麦秸干草,给牲口准备越冬的干粮。没娶媳妇的汉子为了省被窝,鳏汉条子一个人睡着清冷清,他们就到草屋去睡,叫拱草屋。

爬到草堆上,先把棉裤腿、棉袄袖口扎紧,再扒开一个草窝蹲进去,两条腿慢慢地往草里伸,直到整个身子都陷进草堆里,两只手稍微整理一下,把碎草拥到脖梗上,或侧或仰,姿势自由,角度随意。干透了的碎草既柔软又暖和,滴水成冰的三九天,也睡得汗津津的。天明从草屋出来,一个个灰头土脸,成了草人,头上沾得像个鸡窝,连鼻孔里也是草屑,身上的粗布棉衣尤其是补丁缝,草扎得很深,要一根根地拔掉,大家在门外相互拍打着身子,簸土杠烟,像扬场似的。拱草屋的人没有衬衣穿,都套着空筒子棉袄棉裤,有睡觉不老实的,碎草钻进了裤裆里,还要提着裤腰使劲地抖一阵子。抖了草屑,忽然觉着嗓子发痒,咳一下就是一口黑乎乎的泥痰。

男孩多的,直到娶了媳妇才有个被窝。有时家中来了客人,床铺不够,不敢留人家过夜,实在走不掉时,来了男人就送去拱草屋,哪怕是至亲,男人也不能睡在有女人的屋里,来了女人,就把自家男人撵去拱草屋,草屋成了男人们的临时旅馆。

被窝是生活的必需品,贫困让人们看重了被窝,淮北有个规矩,男孩子娶媳妇要睡姥姥的被窝,姥姥要给套床新被子送去。改革开放以后,不愁被窝了,被窝在人们生活中早已成了小物件,花样也不断翻新,缎子被、太空被、羊毛被、蚕丝被、七孔九孔被、夏凉被等等。可人们依然怀着被窝情结,结婚时双方爹娘都至少给套四床被,姥姥照样给外孙送娶媳妇的被窝,姑娘姨家也拿来被子添箱,十几床被一辈子也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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