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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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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怀揣的孩子最终选择了自由,带镣铐的自由!我已经一无所有,唯有自由的意志,做人的尊严!别了,这个世界!别了,妈妈!”
“我庆幸没有亲手结束我的生命,我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将笑着告别这个世界。我生于大江,将回归大江。生于泥土,将回归泥土。真理不死,人民不死,未来不死。”
“小视仁善和定将受到惩罚,人类定将远离无谓的争斗和杀戮,世界定将是个仁善和的世界!”
――乐生安死死不安
杀身只为仁善和
1
冬夜,从长城压下尖利的狂风,高墙铁丝网鬼哭狼嗥;牢房犹如破败的小船,飘飘摇摇,随时可能樯倒楫摧。
百里玉妆怎么也摆脱不掉十倍于狂风的恐惧,恐惧的折磨。四肢已很迟钝,笨拙,只有听觉最敏锐,成了全部神经的尖兵,警觉异常地搜索狂风中的脚步声,开锁声。
……临睡,秦香玉从伙房端回一个大号铝锅,捅欢地炉子坐上。大家掀锅盖一看,玉米粥混杂着炖肉、炒菜、白馒头、大米饭,酿酿实实一锅,也不问缘由立刻操筷子操碗,叮当山响,像饿久了的仰着黄嘴丫的雏鸟争抢妈妈嘴里的肉虫子,煞是欢乍。热好饭菜,秦香玉拨开递到鼻尖的碗,默默分发。这是入狱以来第一次夜宵,自是兴高采烈,都说“能给孩子剩口多好”,又不免有些伤感。
秦香玉凑到百里玉妆跟前,叹口气,似乎有话要说,意意思思,乱发埋住了脸。百里玉妆不知何故,劝慰:“姐,挨欺负了吧?”秦香玉摇头,转泪。百里玉妆拉过她的手,发现冰凉,更加不明就里。“姐千万别难过!”抚摩秦香玉瘦弱的肩膀。
“不是,不是我……”秦香玉寻思一会儿方才开口,“唉,是这么提起的……正赶上马管教执班,我向马管教说,牢房里弄来个女反革命,我们把她当小蟊贼作践了,可你们躲旁边唱呀儿呦,净拿嘴皮子涮人,也不给点奖励,是狗还给瓢刷锅水呢,哼,我可不当冤大脑袋了。他喷着酒气,嘿嘿说马上兑现马上兑现,监狱今晚刚请的客,席间光顾打酒官司饭菜剩了一大桌,我领你去伙房来个原窝端……从伙房出来,我说,你们吃犯人肉喝犯人血,个个像肥猪滚瓜溜圆,早该杀了。问他,今晚请哪个当官的呀,他说是看守所长请武装中队长,我听好像有事藏着掖着,就追问,他吱吱唔唔,挨了一拳才说这事可得保密……他说你们就要完成任务了,明天军管会宣布判决结果,告示都印好了,然后由武装中队执行……我说可别吓唬我,兴许你没听清呢。他说这事不敢瞎说,北京军管会的已经到县里了,向武装中队下达了命令,武装中队也把任务落实到战士,谁去执行,谁去警卫。”秦香玉绕好大圈子终于说出不忍说的话,“我思忖再三,还是说了好,你兴许有什么要交待的,明天就晚了!”
百里玉妆怔怔看秦香玉,头脑突然大了,空了,飘了,心急速蹦两下,停两下,带着剧痛蹦到嗓子眼儿,满目漆黑,什么也看一到听不着了。秦香玉赶紧把她揽在怀里。大家也惊呆了,捂胸口,转眼泪,等到稍稍缓过神来才上前帮助抻胳膊摇腿,呼叫。
稍倾,百里玉妆张着泪眼看每个面孔,笑笑,慢慢说:“秦姐,白姐,郝姐,刘姐……这一天真地来了……谢谢各位姐姐……到了那个地方……我还会惦记你们,希望你们早日出去……好歹姐妹一场……”摸摸秦香玉脸骨盖暗淡的血丝,“秦姐,谢谢,别记恨妹妹……”
女人们哭作一团。
夜深了。白淑珍催促大家睡觉,大家这才回位。
百里玉妆抻被蒙头,浑身颤抖,屏不住心跳。“死亡,死亡真地来了!”她想,“得知县专案组上报死刑卷宗以后马上给韶华姐写信,还向上边作了口头和书面申明,总抱一线生的希望!我该多么怕死!”
实在躺不住就坐起。坐起,又躺下。浑身越发地颤抖,心跳得越发地厉害。“猫捉住老鼠先要捉弄一番,捉弄够了终于下口了!就在明天!杀就杀吧,死就死吧,为什么死前这样折磨人,真不如快点了结……啊,真也是,死亡前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已经失去了等待死亡的意志,胆量,耐心!”
她再次抻被蒙头,摸肚子,“啊,孩子正踢呢……他们连没出生的胎儿也要扼杀,这正是我最害怕的原因!”
她的神经被一双罪恶的大手拨弄着,使有意识的思考变得肢离破碎,抓不住要领。突生破坏冲动,登掉被子腾地立起,像一头被捕获的野兽拼了性命也要冲破牢笼……最后,浑身像滩泥,便靠北墙一动不动呆坐着。
狂风在嚎叫,牢房在颤抖。
不知坐了多久,眼前浮现出虚幻迷离、颠三倒四的情景:
脚步声由远而近,打开铁锁,武装战士从炕上拽起她,架上汽车,拉到长城荒野,汽车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一个黢青胡茬子男人举枪射击,她仆倒在地,婆婆伏尸恸哭,李梦生和何伟雄抱起她,她活了,升腾了……到了梅江,梅江的老屋,儿时的学校,到了泰国湾,拜见妈妈,拜见爸爸,爸爸妈妈牵孩子拾贝壳、看海鸥……李嘉向她招手,刘少奇接连叹息……洞窟里有很多很多书籍,很多很多学者……孔子在杏坛授课,子路,颜回,师娘,腊肉,煎饼卷大葱……
她摸脑门,摸下一把冷汗,凄苦地笑笑。
她尽力使自己清醒,想到了和韶华姐在一个被窝说体己话,多么希望韶华姐天亮前出现在牢房。“可是,韶华姐真地会来吗?”她问自己,“啊,不会不会,若来早来了。她准遇到了困难。我总在希望与失望间折腾,起起落落,可是总也没放弃希望”。现在已经彻底绝望,“是呀,明天就要上刑场了,我非常怕,一直在怕。我将倒下去,野狼啃嚼内脏,啊,还啃嚼我的孩子!”
她多想钻进何伟雄和李梦生的怀里得到保护,哭诉!“梦生原本过着平静的生活,是我搅扰了他,一下子失去两个亲人,该是多大打击!梦生血气方刚,很可能找人拼命,必然面临极大危险。伟雄与韶华姐的婚姻因我促成,因我作仇,韶华姐和伟雄受到很多伤害,我完全能体会得到。韶华姐是不会记恨我的,她知道我的为人,我不会挑拨她与伟雄的关系。韶华姐快来呀!妹妹最需要你呀!”
她想到煤气中毒的那次死亡。“那时为什么没死成呀,一觉睡过去多好,没了现在的折磨。死亡真地那么可怕吗?怕有什么用,人到该死的时候平静接受才对,而我最不平静最不能接受的是死在邪恶者手中,看到邪恶者嗜血的狞笑!照理说,我不能选择生,却可以选择死亡方式!”
她从怀里掏出泥鸡捧在掌心,呆呆地看,发现鸡翎的红色磨掉许多,就贴脸亲,似乎感受到了泥鸡的稚趣,哑然笑笑,轻轻地吹,“喔――喔――”声音依然好听。吹过,把手伸进棉袄摸腹部,暗自发问:“小嘞,听到了吗?啊,听到了,动了!乖孩子!” 心中涌起一股欣喜之情,再吹,“喔――喔――”等了许久,没了动静,“这孩子,这么贪睡,哪里知道,鸡不会再叫了!”
她装回泥鸡,从行李底下抻出一件叠得平平整整的蓝色中山服,抖开仔细套在棉袄外边;这中山服刚下过一次水,一直没舍得穿,是专为出狱穿的。然后找出小镜子在昏暗灯光下端祥,想笑却做个鬼脸。就着额头的汗水把扎煞的头发抚平,抻一绺贴在腮边。自觉满意了,缓缓提自由花环的彩色绳索绕过狱友,立在木柁下,炕沿边。解下彩色绳索,挂在木柁弯脊上,系个死扣。用手?,虫屎和木屑酥酥下落。抓住绳套,伸进下颏。“就这样死了么……”她想,“多想看一眼伟雄,梦生,婆婆,李大叔,马洁……明天的刑场正是机会!”她从绳套褪出下颏,蹲在炕沿边,想着刑场的相见,不由得一阵兴奋,“假如在刑场看到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我活生生倒下去,那情形,简直不敢想……不是要了他们命么!而我自愿走上刑场不为别的,只为看他们最后一眼,这未免太残酷了!”她双手捂肚子,“现在我要亲手杀了他,活生生地,怎能下得去手!世上有哪个母亲亲手杀自己的骨肉的!”便站起来,打算回铺位。由于自由花环失去彩色绳索牵引哗啦哗啦?炕沿,又停住;一年来的种种遭遇和屈辱一股脑冒了出来,真真切切,巨大的恐惧和憎恶再次压倒她,又慢慢站起把下颏伸进绳套。“啊,没人能帮我,我要独自做出决断,在这一刻……”
她侧身看冰霜里的毛泽东画像,画像透出逼人的阴冷……不久画像被一条江复盖,她非常惊讶,“啊,那是梅江,竹林!”
……梅江静静地流淌,白天,波光粼粼,水鸟翔集;入夜,半明半暗,如同并列的两条江,映出月亮的光辉,竹林的静影。她和何伟雄在水中夜游,小鱼故意擦身逗趣,脚底柔软光滑……“这才是我的去处!”她意欲朦胧,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忽觉自由花环作响,“是呀,我带着它,它是我从这个世上不得不带走的东西:屈辱!可是,我将与鱼虾为伍,铺碧玉长眠……啊,我和怀揣的孩子最终选择了自由,带镣铐的自由!我已经一无所有,唯有自由的意志,做人的尊严!别了,这个世界!别了,妈妈!”
于是,义无反顾地向“梅江”跳去,很快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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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水底却是金星崩溅的黑暗,压榨的寒冷,砾石的撞击,水草的缠绕。心脏犹如发动机猛烈吼叫一两声抖动一两下就失去了生龙活虎的气概,只剩下有气无力的惯性摆动,主动轮的折返。头脑径直而快速地凝聚了不曾体验的恐惧,刹那间油锤灌顶般击碎了慷慨赴死的全部意志。(事实上,阴阳两界只隔一道伪装而灵活的翻板,一旦踩翻它顷刻便呈自由落体坠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其间,人无一例外地要回归于动物,跟屠刀下的牛羊毫无二致,徒劳的求生欲望变成徒劳的挣扎,而人的自我毁灭决心和行为尤其脆弱。)她感到窒息,拼力鼓荡肺部,伸舌作呼吸状,紧绷颈部肌肉,舞臂登腿。这时,头脑反而出现一个短促清醒的间隙,大约三五秒钟;这样的清醒空前地终极地透彻,最有决定意义的生与死的顿悟闪烁其间,犹如一束极强的弧光把一切照亮。这时她倾尽全力搂住腹中的孩子,孩子正拳打脚踢,似要破腹而出。“啊,孩子!我的孩子!”于是抬手抓住绳套,用力提拉,仰颏大口吸气。张眼看,看到弯曲的木柁,虫屎和木屑的黄粉,昏暗冰冷的电灯,黑灯影里的霜花;霜花星星点点,惨白惨白,仍然簇拥着毛泽东画像。“啊,牢房!哪里是梅江!”仅有的意识告诉她她的两腿正紧贴炕沿,只要向后一登就能站起来。可是,霜花立刻叠印出嗜血者的捉弄……噬血者的嘴脸……恐惧和厌恶……重又撒手,金星崩溅,黑暗无边……腹中孩子越发猛烈抵抗,她似乎听到了撕心裂肺的绝命的哀号,“孩子无罪!”想大声呼喊,但脖颈紧锁,就弯腿胡乱够炕沿,恰巧勾到了郝秀秀的鼻子,郝秀秀惊醒,弹起,惊恐大叫……牢房女人也跟着大叫……
大家慌忙从绳套里扳出头,托下她,平放在炕上。发现她的脸乌紫,嘴角酿白沫,双眼微闭,秦香玉用手背贴她的鼻孔和嘴试,好像没了气息,脉搏似有似无。“醒醒呀……我干了什么呀!”秦香玉六神无主,突然狠煽自己嘴巴,“我叫你嘴欠!我叫你嘴欠!”拍大腿,“我干了什么呀,老天爷瞎眼呀,作孽呀!”大家一齐叫喊:“醒醒醒醒!”有人端来水,秦香玉接过来喂,撒了一脖子一枕;便摩挲脸和头发,像儿时妈妈那样叫魂:“摩挲摩挲嘴,快喝水,摩挲摩挲脸,快睁眼,摩挲摩挲毛,吓不着……”其余的女人有的抻有的拽。
“醒醒,好妹子,你不能死呀……千刀万刮的老天爷呀,这么不长眼呀……”秦香玉边摩挲边叫,见还不醒来,忽然抡巴掌使劲抽她的乌紫的嘴巴,“没出息的!”抽一巴掌骂一声,左右开弓,“没出息的!没出息的!”
正抽着,她忽然从胸中憋出一口气,睁开眼,迷迷瞪瞪环视大家,幽幽地问:“我在哪……”
“醒了醒了!老天有眼!”大家立刻惊叫,“吓死人了!”
秦香玉伏在她身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妈呀,你可醒了!你死了我也不想活呀!我多嘴多舌,对不起你呀……好妹子,打疼了么……”
她浅浅地笑笑。
大家都笑,终于舒了口气。有人捅地炉子为她热不曾吃完的饭菜,有人忙着倒水,有人忙着解彩色绳索,仿佛自己也刚活过来。
她坐起,提胸吸气,像做错事的孩子说:“远远地,我听妈骂我没出息,就回来了……啊,是秦姐……”委委曲曲地撇撇嘴,抽抽嗒嗒地哭。哭声很细。
“还哭什么,这不回来了么,我看……着打!”秦香玉故意嗔怪,摸她的脸,她的腹部,皱眉眯眼,过一会儿,舒展开来,笑道:“阿弥陀佛,娘俩都回来了!”
狂风一阵紧似一阵。门窗剧烈鼓荡。
秦香玉催促大家快快睡觉,可没人想睡,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抢话。
“我呀,宁可挨枪子儿也不抹脖子上吊!”
“你是她说不定死多少回了!”
“我看杀人杀红了眼,多好的闺女呀,到底怎么惹着他们了!”
“这年头,没好人走的道!”
“这笆篱子没白蹲,认个干妹妹!百里妹子知书达理,多仁义呀,长得像画上的仙女!”
“我琢磨这些日子了,百里妹子有一像。善善道道,长长的眼睛,周正的脸蛋儿,直直的鼻子,面条般的身段,只是耳朵没那么大,脸没那么圆,可更好看,你们猜像谁?猜不到吧――菩萨!”
“那是装成美女的蛇……”
“冻僵的蛇……”
“哈哈……”
“既是仙女哪有穿大蓝褂子的,我要家捎来件压箱底的装新夹袄,你来试试。”郝秀秀突发奇想,说着找出,硬把百里玉妆的蓝中山服扒下,套上这件夹袄。大家见百里玉妆穿着正合身,夹袄红地黄花,煞是俏丽,都远瞅近看,拍掌赞叹:“刚过门的小媳妇!下凡的仙女!”
“你看人家,揣了孩子不显肚,大半细高挑的漂亮人都这样,换了我早大肚罗锅了!”一个女友拍她的肚子,向大家,“肚子还扁扁实实呢!”
说得百里玉妆很是凄凉。
秦香玉坐不住,心里起急:“还有心搭肠耍贫嘴呢,让她好好呆着呗……他们明天……不能等死呀……今天马管教执班,我这就去下跪做揖,他要什么条件都答应;逼他偷偷开门放了百里,我也跟着走,把百里藏起来……大伙愿意走的也走……我想好了,马管教放了百里我这辈子就给他当小,当牛做马!”
那三个主事的犯了难,白淑珍说:“不行不行!听大门响岗楼的哨兵用探照灯一照准用枪打,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枪子儿!再说,马管教贼鬼溜滑,占女人便宜可以,冒死救人绝不干,怎能听秦香玉的!没跑出多远天大亮了,顺雪地?脚印好歹像抓小鸡抓回来!这可不是心血来潮的事!”大家七言八语却找不出好办法。
秦香玉非要去找马管教,下地咕咚咕咚端木门门轴。端不动。大家好说歹说才劝回炕。
“说说话吧,我有这么多好姐姐,没枉活一世。”百里玉妆竭力稳住秦香玉。
秦香玉跳高高冲门外骂,骂马管教,骂看守所长,骂武装中队长,骂世道,踢盆,踢壶,踢尿桶,抓笤帚“扫射”:“养汉老婆下的,都突突了他们!”
3
“真知道饿了!”百里玉妆接过饭菜,说香,大口吃起来。一个梳纂儿的女人抠抠索索掏出几个干巴栗子拍在百里玉妆盘着的腿上,满脸堆着真诚的爱怜:“使劲吃,不当饿死鬼!”秦香玉立?她,扬手要打,笑骂:“胡?八道,老鸹嘴长猪牙!”
“是么,差一点当了饿死鬼!”百里玉妆也笑,“我净遇着好人了……干校屋冷炕凉,下半夜冻脚还缓不过来,李阿姨硬是抱在怀里,贴着肉;她瘦小干枯,身上没多少热量,冰得打哆嗦。干校下坎的李大叔佝偻着腰,老伴和闺女十年前饿死了。我逃跑从长城外折回,他把我藏进堂屋地窖,抱大镐坐在当院听声,那架式好像随时准备和前来抓捕的人拼命。在地下战备洞日夜‘熬鹰’,我两腿胖肿,晃摇着打盹。后来来了位地质队工人师傅,他让我睡行军床,盖他油渍麻花的大衣,吃他的高粱米饭,还在门外站岗,防备专案组突审。仇广军,复员军人,干校副校长,专爱用翻毛大皮鞋踹人,人称‘仇大皮鞋’。看见他踹人我都吓出了病根。他后来当了县公安局长,居然同意有人偷偷来探监。我遇到的好人可多了,都把我当人看,保护我。到这又遇到了各位好姐姐!”
百里玉妆已是热泪长流。
秦香玉给她擦泪,说:“我是个破落货……没少下狠收拾你,提起这事有地缝立马钻进去!”
郝秀秀也说:“我鬼迷心窍,当时满肚子怨恨,恨这恨那……纯牌拿你煞气!监狱是个大狗窝,老实八交的都学会掐架了,你不掐有人拿棍子捅……”
“不赖姐姐们,利用刑事犯虐待政治犯是他们的一贯伎俩。现在不挺好么,各位姐姐还救我一命,天上掉下来的缘分,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
“要说感激得感激这个……”郝秀秀笑道,指自己的鼻子。
大家轰地笑了,“让我也感激感激!”有人要刮郝秀秀鼻子,撵得满炕跑。
百里玉妆看大家追闹,说:“我想起了最好的朋友,马洁。马洁没一刻安分,做梦唱驴皮影,有韵有味。大眼珠,薄嘴唇,运动乍起自封当个红卫兵司令,说话出马一条枪,小嘴叭叭地不让人,可心肠热,好打抱不平。她想尽一切办法救我,听说能救我的唯有县革委会主任巴宗,马上登门去找。巴宗是个老‘桃毛将’,有权有势,整天盯着标致女人,这,马洁心里明镜似的。她夸巴宗怎样怎样好,请巴宗到北京为我活动,巴宗色迷迷看她,她,别提了……巴宗向来没见过这么胆大的,再看她发狠的大眼睛,愣住了,没敢动手,连连答应条件。结果?巴宗才不真给使劲呢!假如我现在上吊死了,窝窝囊囊,马洁就敢搬石头把尸首砸扁!唉,死没死出个人样等于活没活出个人样!”
郝秀秀故意拉下刀条脸说:“依我看好死不如赖活着!五八年吃共产主义大锅饭,吃到后来哪有几粒粮食呀,就吃野菜,吃树叶,吃玉米骨头面,结果野菜挖光了,树叶捋光了,吃玉米骨头面拉不下屎,人人浮肿,活着的人转眼就倒下!我老爷临死想碗粳米米汤喝,大伙明明知道一碗粳米米汤能救人一命,那年月上哪找去呀,我老爷眼睁睁饿死了……饿死那么多人,可是,你听说谁自杀来着?!没有,反正我没听说过!为什么?盼着一碗粳米米汤,有朝一日能楦饱肚子!老辈子人都明白好死不如赖活着,自杀?我才不呢!”
白淑珍说:“中国人都自杀起来还不得断种呀……中国人就是有股子皮拉劲儿!拿我来说,不盼着出狱回那个穷窝说不定也上吊了。庄稼人认定的理不错。不是我小瞧你们知识分子,你们可没那股子皮拉劲儿,动不动就悲观失望呀,受不了了呀,痛苦得要死呀……别赖我口冷,百里妹子别往心里去。”
“说得对,我确实没那股子皮拉劲儿。悲观失望。寻死上吊。不如各位姐姐。入狱以前也寻思过白姐刚才说的话,知道中国人有股子皮拉劲儿,还作了理论提炼,而一轮到自己,白寻思了。”百里玉妆拉过白淑珍的手说,“姐是对的。我当时只想个人的自由呀,尊严呀,离开好心人怎样孤独呀,痛苦呀,说穿了是给好心人丢人现眼!而且给儿孙留下恶劣影响!我真傻,吓傻了……难道,世上的人都自杀死了就能得到自由和尊严?!中国人需要自杀的自由和尊严?!抛掉爱他的人去自杀?!有郝老爷的精神我绝不会上吊!盼着那碗粳米米汤!盼到最后!为了爱他的儿孙!秦姐说得对,我刚从葱(聪)地走过来……”
“百里妹子真聪明,什么事一点就透,还能说出个理儿。把你从梁上卸下来一直喊不醒,我又急又恨,不然怎会抽你嘴巴呀!”秦香玉扳过百里玉妆的脸看,揉揉,轻声说,“还有点紫,唉,下手太狠了!不记恨姐吧?”
“我真地该打。”百里玉妆笑笑,“几巴掌打活了,也打醒了,谢谢秦姐!”拉过秦香玉的手看,“这手救了我一命,”抓在脸上亲,“姐姐们的话使我明白,几千年来中国人面临无数天灾人祸,兵燹战乱,在死亡线上挣扎,但从不放弃生的希望。姐姐们是我的一本书,没读过的书,向来没读懂的书。姐姐们读的是祖祖辈辈传留下来的大书;尽管识字很少,可真正读懂了。我也读书,似懂非懂,其实不懂。我竟犯了老毛病:道理明白了,遇事糊涂了。这回要是真地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我补充郝秀秀的话。”秦香玉说,“庄稼人也有自杀的。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死好死,自杀是好死?光荣?不对,自杀死得最不值,一块臭肉!狗都不吃!爹娘生你一回不是要你自杀的!反正我不自杀,凡有血性的永远都不自杀!除非让别人杀了!我最讨厌窝囊肺,当窝囊肺不如一生下来就拎着浸泔水缸呢!又没这样狠心的爹娘……靠自杀,上阵了,先吓尿裤子了,举枪把自己崩了,能打败日本鬼子吗?!”
百里玉妆摇秦香玉的手说:“姐有点像马洁,马洁马洁,女中豪杰。我也给自己打过气,当时想,宁可让他们杀掉也不让他们吓死,到头来真地吓死了!从前读孔子的书,孔子说‘杀身以成仁’,我首先想到自杀,像我们县自杀的李县长那样有骨气。其实杀身以成仁的本意是为‘爱人’不惜生命去抗争,抗争到底。孟子主张‘舍生取义’,为了义要舍去生,就像为了得到熊掌必然要舍去鱼。人们追求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为了这更重要的东西可以作出牺牲。但是,能够避免的死亡一定要避免。正像姐姐们说的那样,我上吊而死真是窝囊肺,一块臭肉,一钱不值!许多道理明白得太晚了,好像死过一回才明白,我呢,有了第一回还要第二回,第二回还多亏遇到姐姐们!为了亲人和朋友,我没有权力选择自杀,没有权力给他们留下耻辱,他们爱我,我不能这样对待他们,因为我的事就是他们的事。回想起来我该多傻!说来也可笑,现在说自己跟说别人做的糊涂事似的。”
大家见百里玉妆又要落泪,赶紧安慰:“说不定你命大呢, 菩萨驾云彩来救你……看着吧,菩萨准来,菩萨救菩萨!”
郝秀秀说:“反正人死如灯灭,怕不怕也是个灭!”说罢向白淑珍后脖颈吹气,白淑珍回头笑着嗔怪:“我说脖颈冷飕飕呢,原来鬼吹灯,这个长脸鬼!”掐刀条脸一把,引发一阵笑声。
笑过,百里玉妆说:“都说人死了升天成仙,入地为鬼,现在想,其实人死了是把大自然给予的东西还给大自然,参加大自然新的循环。后人吃的一口饭,喝的一口水,吸的一口空气,生下的儿女,说不定就有前人的成分。原子分子。希望我也这样,变成肥料,变成一把葱,兴许给姐姐们当炒菜的葱花,蘸酱……那时该多好呀,就天天和姐姐们在一起,快快乐乐过日子了!希望我们的孩子不再被剥夺生的权利,老人不再为一碗粳米米汤饿死!我已经得到了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爱,恨,痛苦,快乐,我特别珍视这一切,我绝不放弃最后的人生体验!就在明天,哪怕多么短暂,去体验真正的死亡!体验完全的人生!同时面对爱我的人!面对刽子手!
“现在心里打开扇窗户,豁亮多了。我庆幸没有亲手结束我的生命,我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将笑着告别这个世界。我生于大江,将回归大江。生于泥土,将回归泥土。明天,我就像一棵酸枣树被砍倒,带着柔嫩的枝条,柔嫩的尖刺,不成熟的果实,还有自身固有的弱点。其实,谁拥有真理才真正拥有生命。真理不死,人民不死,未来不死。各位姐姐知道,我已经说过多次,我在狱中曾经研究过道德模型――以人为中心,仁善和环绕,派生美德拱卫,古今中外连结。其实这并不抽象,想想狱中姐妹的情况,一比较,就不难理解了。当然我的研究仅仅开始,很初步,可是不能再研究了,非常心疼,但相信人们会通过曲折的实践研究下去,小视仁善和定将受到惩罚,人类定将远离无谓的争斗和杀戮,世界定将是个仁善和的世界!”
有人扒窗看:下雪了!
牢内顿时一片肃静。
兴奋,期待,不安。百里玉妆双手微微发抖,笑着说:“天快亮了,我再给姐姐们吹吹泥鸡、唱唱客家山歌吧……让我的小嘞也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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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何伟雄携李梦生、花大娘从北京赶回县城,把李梦生、花大娘安顿县招待所住下,自己在宣传组办公室排椅上躺了一宿。一宿没阖眼。到同事上班仍懒怠动,同事看他塌陷的腮宣红的眼,叹口气,并不打搅,明了他的心境:又白跑一趟!
忽听门外有人嚷嚷,说要去看枪毙人游街,他骨碌起来向外跑。跑到街上,两辆军用卡车已经向北开远,看不清车上的人,便木木立在雪地里,看车辄。发现大墙前很快聚拢一群人围观刚刚贴过的告示,走过去,抬眼看,一?,靠在电线杆上。
告示印着:
最高指示
坚决地把一切反革命分子镇压下去,而使我们的革命专政大大地巩固起来,以便将革命进行到底,达到建成社会主义国家的目的。
中国人民解放军
××市公检法军管会
现行反革命犯百里玉妆死刑判决书
(69)军刑字第72号
现行反革命犯百里玉妆,女,二十五岁,广东省梅县人,反动资本家出身,学生成分,大学文化,捕前任……县五虎岭公社中学小学部代课教员;该犯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竭力鼓吹封资修的“仁善和”,否定矛盾斗争的绝对性,攻击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路线,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丧心病狂地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证据确凿,不思悔改,经报上级核准,依据中央惩治反革命有关规定判决现行反革命犯百里玉妆死刑,验明正身,立即执行。此布。
中国人民解放军××市公检法军管会主任
傅天碧(签字)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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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雄扫一眼大概意思,趟雪拼命向招待所跑。
……借用招待所130运货车,带着李梦生、花大娘和陪花大娘的李瑞珍赶赴刑场。
……傍到长城脚下,行刑的军用卡车刚刚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