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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喝猛药触及灵魂 蹈彩环折断神经 1、2、3

已有 1843 次阅读2011-6-16 18:15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系统分类:女性世界分享到微信

 45 
    “为什么要把人参当归汤倒掉,换成全蝎蜈蚣这些猛药,人人都要喝?可倒好,这么短时间床上就睡过两个男人,一个斗法离去,一个怄气成了冤家……”
  “难道铁镣重量是铁镣政治残暴程度的标志?如今的铁镣政治还将怎样演变?”

   她们带着脚镯舞蹈,水一样地流,风一样地转,银环铿锵,流光蛇影,即兴而歌,风情万种,似欢乐,似挑逗,整个世界就是展示才华的舞台。“啊,自由花环!”
                              ――喝猛药触及灵魂 
                                       蹈彩环折断神经

                                              1
孙韶华惘然盯着窗外。美好的夜晚无疑是莫大的讽刺,她恨星星恨月亮,恨身下的床。这张床,前不久睡过一个貌合神离的男人,裂杆子了;而今这个男人死尸般挺着,大气不出。她自认具备成熟女人的一切优势,论脸型,论身段,论身上每款突起,柔美的线条都无可挑剔,可是不能引起他的丝毫兴趣,犹如一朵诱人的大丽花无人采摘,便默默流泪,泪水拉出两条闪亮的“银河”。
她感到一丝凉意,听何伟雄咳嗽,拉毛巾被盖在他的身上,竟被一把掳下甩向窗户,砸掉了窗台上的花盆。花盆是她从北京买回的玫瑰,结婚的摆设,在何伟雄出走的那些日子再委屈也不忘浇水,经常看着发呆,盼何伟雄早日归来。她听到花盆的爆裂声怒火中烧,恨不得骑在何伟雄身上撕咬。她向来没受过这般对待;爸爸不敢,妈妈不敢,社会上的人不敢,医院的人尤其不敢,只允许她这样对待别人,绝不允许别人这样对待她,更何况打嘴巴,没完没了地怄气,而且是为了另外的女人。她恨恨地想,“活受辖制,哪辈子欠了他的!”但怕张扬出去让外人说三道四,所以一忍再忍。今天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地步,“给脸不要脸,太不知进退了!”剜了何伟雄一眼,“他摸到了我的软肋,一味耍蛮,让他辖制一辈子还了得,敢欺负我,我是谁,怎么不睁开狗眼看看!”
“何伟雄,给我滚起来!”她浑身战栗,正欲咆哮,却强咽回去,缓和了口气说,“伟雄,你身为大男人长出息了,会打老婆了,会跑了……我是眼泪流了肚里咽,胳膊折了袖口褪。你一走了之,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有人问还得撒谎,说你是个大孝子,回老家了……一狠二狠等你回来算帐……可把你像请祖宗似地请回来了,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地方,打了多少电话……你回来以后我说你什么来吗,还张罗炖鸡炖鱼,变着法弄好吃的,说小话,陪笑脸……你知道我该多忙呀……一根针在心里扎着……怎么好心换成了驴肝肺!”
何伟雄背朝她躺着,轻轻咳嗽一声。她又拣起毛巾被给他盖上。仍被一把掳下。
“你从老家回来还是拧着要笔记本,岂不知我是打架升天从爸爸手里要出来的,并且让你亲自把笔记本送去,这时你脸上才稍稍开晴……我不是不理解你和百里过去的感情,当时也猜到了你俩见面的情形,心里明镜似的,罢了,给你俩提供个说话的机会……怎不拍良心问问,换了哪个女人能像我这样下三烂!难道不是对你对百里最大的信任?万万想不到,俩人绕个大弯住野店去了!你最清楚,出了事以后我刁难过你吗?”
“住店怎么了?!”何伟雄猛然坐起,“店没住成,不是让你们抓回来了吗?其实当时根本不该住店,不如远走高飞!”
“说气话没用。你说是我们,我们把她抓回来的,就是说,其中包括我了。告诉你,有人认出了百里,告密了……去抓百里又不是抓你……掏心窝子说我更反对抓百里,她是我的好姐妹!我事先知道一丁点消息就天打五雷轰!再说了,他们去抓百里,我事先知道也不能让你和她在一起呀!那多光彩……挺明白的人怎么翻不过个儿呀!”
“哼,你们翻拍了笔记本,等到要抓人了才把笔记本交出来,还要我送给她,你他妈从中装好人!”
“天大的冤枉!别你们你们的,你怎么总怀疑我在搞阴谋?!”
“谁搞谁明白!这回该乐了吧,百里抓进大牢了,再不用担心有人威胁你了,阴损!吃人不吐骨头!”
“红口白牙把诬蔑人当饭吃!我和百里是最好的姐妹,怎会把她抓进大牢,手里有那么大权?照你这么说,我算坏透腔了……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你就知道拿我撒气,我的气向谁撒去……”
孙韶华委委屈屈哭起来:“前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欠了谁的……你对工作不满意,可以调换,想上哪个单位由你挑,我豁出脸求人,哪怕给人家嗍嗍舔舔……阴谋也好,阴损也罢,敢对天发誓,事先根本不知道……我和她是姐妹呀……明明没做亏心事还要让人家怀疑,你说我冤不冤……”
她哭得那么伤心,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何伟雄拽毛巾被蒙了头,不言语。
“你和我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穷家主,又都大学毕业,你想想,没有党没有毛主席行吗?我,先说我,从学说话就喊毛主席万岁,第一次带红领巾就对毛主席宣誓。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一切都发自肺腑。再看看百里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当然了,我没看过,是听专案组介绍的。今天我找了专案组,想替百里说说情,专案组的说,那笔记本送北京找人看了,看过的权威人士一致认为反动透顶,直接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就不明白她对毛主席怎么怀有那么大仇恨!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可是死罪呀!这点她应该明白,可是偏偏向火堆里跳,又没人逼着她!真是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不笑不说话,有学问,模样出众的姑娘,情同手足的妹妹……偏偏向火堆里跳,又没人逼她……”
何伟雄蒙毛巾被落泪,痛恨自己让百里玉妆跳下自行车去找李梦生从而耽搁了稍纵即逝的时间。“当时就走,赶上班车,即使有人告密等专案组追到必定扑空。一把没抓住,放走了她,就一把呀!人的命运就在这一把上,抓住了就升天,抓不住就入地!儿女私情和迁就游移是抓不住命运的,她从我手中溜走了……一把没抓住……”
孙韶华预感到夫妻关系的危机,但非常爱身旁这个冤家。多日来一直在想:“他才气非凡,全县那么多摇笔杆的随便拉出来哪一个也没有他功底深厚。文章写得严谨顺畅,好像天生就是一块归纳、推理、判断的料子。讲话虽然带浓重的云南口音,可是逻辑性强,没有废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只要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好文章。他外表腼腆懦弱,骨子里却高傲倔强,将来走上领导岗位必定有魄力,能干大事业。我不恨他。恨爸爸。因为爸爸才使我们夫妻反目,父女成仇。乱了,真地乱了。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是触及灵魂的政治大革命,难道就这么个触及法?难道――拿人的身体来说――通上强电流,每根神经都要燃烧,每块肌肉都要颤抖,每个细胞都要振荡?事实上,所谓触及灵魂,首先触及皮肉,挨嘴巴子。自己从来没有挨打的记忆,窝囊不窝囊,挨了打还得笑脸相迎……这就是我,孙韶华!县医院的革委会主任!大小是个人物!触及灵魂,灵魂灵魂,我的灵魂也受到了触及,伤害!而这种伤害,这种隐痛,真地值得吗?非常奇怪,专政对象要触及灵魂,我也要触及!难道这就是文化大革命深藏的玄机,史无前例的地方?现在明白了,触及灵魂比触及皮肉还要痛苦,皮肉坏了可以慢慢修复,灵魂伤了怎么修复?感情的裂痕怎么修复?文化大革命是触及灵魂的政治大革命,而且史无前例……”
她痛苦迷惘,只是流泪,身旁的冤家却无动于衷。想伸手抻何伟雄,忽然矜持起来,又慢慢缩回。
她头疼欲裂,连坐着的劲儿都没有,就侧身躺着,向着何伟雄,继续想着有关触及灵魂的事。
她清楚当前革命的基本任务:反对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在传统观念上、思想上挖掉这个封资修的老根,一切的一切都要由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代替。但她非常不理解,“代替就代替呗,为什么还要发动群众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观念上和思想上的东西也要靠急风暴雨式的政治大革命去解决?并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连在运动中冲锋陷阵的人也要裹进去,夫妻反目、父女成仇?为什么要把药罐子里的祖辈相传的人参当归汤倒掉,换成全蝎蜈蚣这些猛药,人人都要喝?可倒好,这么短时间床上就睡过两个男人,一个斗法离去,一个怄气成了冤家……原来的朋友更是站在水火不容的立场,成为势不两立的阶级!害得我头疼欲裂……这就是触及灵魂……”她感到有个法力无边的无形的力量操纵着每个灵魂,蹂躏着每个灵魂,“而这,又是什么呢?”影影绰绰感到其中必有常人难以明了的深刻的背景,而究竟是何物却雾里看花。
她头疼两三天了,今天尤其厉害。丈夫耍蛮造成的痛苦倒是小事,相信总会真相大白。唯有一件事不仅使她头疼,一提起来就心惊肉跳。“爸爸说这是大是大非问题,考验阶级觉悟的时候,必须抛开一切私心杂念。是呀,阶级觉悟!大是大非!百里玉妆反对毛主席,要毁掉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江山……想起来就后怕,竟是好姐妹……血淋淋的……或许伟雄从此死了那条心,倒也干净……没了旧情的耦断丝连,没了没完没了的耍蛮怄气,没了虚假的友谊,没了烦恼的猜度,没了罩在头上的阴影……可是,怎能下得了手……这事必须不显山不露水地进行,只能自己知道,永远烂在心里。不能跟任何人商量,甚至连爸爸都不能知道真情,只需签个字,写上孙韶华的大名!这很容易做到,死无对证,可是怎能保证后半生不唾骂自己: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灵魂!何伟雄不在这样说么,吃人不吐骨头……是这样吗?”她感到灵魂出窍了,升腾起来了,在夜空里飘荡。
她领悟力极强,遇事反应激烈,好占上风头,用她妈的话说“吃屎也抹个尖儿”。运动来了学习毛泽东思想更加积极,总感到有些心怀不轨的人混迹在人群里,这些人妄图推翻红色政权,青面獠牙,手里拿着刀。他们是中国的赫鲁哓夫,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变色龙小爬虫,一句话:阶级敌人!爸爸向她讲述的攻城拔寨的故事令她心驰神往,爸爸是她的第一个崇拜者,甚至是青春萌动期的第一个暗恋对象,爸爸不仅是家庭的顶梁柱,而且是时代英雄,建国功臣。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同爸爸发生一些磨擦,但恋父情结始终没变。妈妈则无足轻重,跟妈妈生气打架是家常便饭。她认为阶级敌人要杀掉的首先是爸爸这样的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后来“阶级敌人”这个字眼儿简化为一个抽象符号,如同一只噬血的蝙蝠在头脑中盘据,蝙蝠的翅膀足以煽起她的战斗热情。现在这个符号渐渐清晰起来,具象化了……
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百里玉妆的威胁。恨得咬牙切齿。她想起了样板戏的念白:“有我没他,有他没我”。看着身旁的何伟雄,“连拉带哄好不容易上了身子,偶尔为之……他百般推委,敷衍了事……心里琢磨的是她……使我成宿成宿阖不上眼,百爪挠心。这,全为了她!她!而我,我是谁?谁?我是女人!不呆不傻不丑不缺雌性激素的女人!在社会上人人羡慕,大小是个人物!可是,她有双弯弯的笑眼,红里透白白里透红的脸,那么撩人……承认,我忌妒过她,但毕竟以姐妹相称……好妹妹……那么撩人!”

                     2
百里玉妆从审讯室出来添了行头:锈迹斑斑的铁镣。铁圈啃着两踝,铁链扫着地面。这副铁镣年已久远,严重磨损,但依旧坚固,体现了不同时代的同一个无情的意志。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声,各牢房铁栏杆上上下下挤满了瘦削的脸,惊愕的眼睛,每只眼睛都在问: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犯了什么重罪……不像杀人放火的呀!回到铺位正襟面壁时仍想着这只有在说书唱影里才会有的佳人,佳人身段怎么柔,脸怎么秀,眼怎么弯,用以振奋孤独麻木的神经,编织蝇营狗苟的幻梦;连铁镣的响声也变得美妙起来,耳朵都听离了。
她跟往常一样通过普通牢房,来到里院的平房前。那位身穿国防绿军装的国字脸女子打开铁锁,抽开铁栓,推开牢门,威严地命令:“进去!”在铁链还担在门坎上正要迈下一步的时候就被门扇狠狠地撞进牢房,撞了个趔趄。接着,哗啦,咣当,锁上门。
牢里如同多年没烧火的炕洞,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床铺,一股霉气味儿扑面而来。忽听扑腾一声,一个肉乎乎的东西落在脚面上。是只耗子从桌上跳下,逃蹿。
她摸索着来到床边,闭起眼睛,想着刚才砸铁镣的情形。把锤的跛脚公安大叔悄悄向她说:“他们要给你砸重镣,我挑了个小号的,十二斤……回去用布包好,别磨破肉皮。”她很感谢跛脚公安大叔,但这位大叔一直没抬头看她……等到张开“月牙湖”,已能看清石灰暴裂的乌黑的墙,一把笨重的木椅,一张油漆剥落的桌子以及桌上的粗瓷大碗、碗里的一小块肉饼。耗子又跳上桌子狼吞虎咽。“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有感于硕鼠的贪婪,脱鞋正要抛过去,忽然想起了在洞窟里与耗子为伍的莺莺,“耗子是莺莺的朋友,可能人在绝境中,孤独到了极点就会有这样的精灵出现,使人产生与之交流的冲动……成为人的朋友……”所以又把鞋放下,磨下床。
这是只胖大的耗子,由于它的出现同类们不再在她被子上奔跑,吵闹。它还会蹲墙根和她小眼瞪大眼久久对视,晶莹的小眼睛无疑是黑暗中的光明。它在警惕胆怯之余一点点靠近,有意示好,并带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她惊奇地发现:“啊,它可能怀孕了!”所以给它起了个好听名字――妮妮。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她又想起《诗经》的句子。“古人很要脸皮,也就是尊严,把尊严和生命看得同等重要。我已经失去了尊严,等于失去了生命。”扭头看看墙根的妮妮,妮妮的灰皮,灰皮下的鼓胀,不觉一阵悲戚。“是的,他们要剥夺我的尊严和生命,砸上铁镣就是证明。铁镣,从明代开始的刑罚,当时朝廷规定铁镣三斤一副,而我的十二斤,还是小号的!那末,大号的多重?难道铁镣重量是铁镣政治残暴程度的标志?如今的铁镣政治还将怎样演变?”她想。
很奇怪,入狱以后不呕吐了,不尿频尿急了,想吃饭了。每天两顿饭,每顿一碗玉米稀粥,几条咸菜。她把碗底的粥末舔得溜光响净,倒好,不用洗碗了。不知为什么,前天从门缝塞进一张肉饼,她拿起就咬,咬了一口寻思,“是不是有人下毒了呢?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便撕一点给妮妮;妮妮吃了并没发生特别反应,这才掰成四份,只吃一份,给妮妮一份。一天过去,还剩一份。她下地走到桌前,见碗里的肉饼已被啃烂,碗底留下几颗“黑燕麦”。她捏起这小块残缺的肉饼只用牙叼下一点,倒掉黑燕麦,重又放回碗里,舍不得全都吃掉。
她坐在床上盯着锈迹斑斑的铁镣,想跛脚公安大叔的话发愁:裹脚踝和铁镣,用什么呀!就看眼前的被子。被子叠得四棱见线,监规要求监狱和兵营一样,全国学习解放军。(是国字脸要检查的项目)每天提审回监端坐反省就面对这床四棱见线的被子。被子是入狱时家里送来的妆新被,红地黄花绿叶,在这个潮湿阴暗的空间是唯一的亮色,似乎象征百花盛开的旷野,而且猫在被子里回味丈夫的温存能够忘却孤独饥饿的煎熬,度过每个长夜。
她狠了狠心,把被子抖开,拆去被头的针脚,用牙在被面上嗑出个豁口,然后撕出布条,再用布条裹脚踝,裹铁镣粗燥的扁圈。扁圈裹得又平整又结实,呈红白蓝三色。看着这花环,想着世界各国国旗,但怎么也想不起有哪个国家是这样的三色旗,法兰西的?意大利的?为防止铁链哗啦哗啦作响,干脆把铁链也裹上,这比先辈和同辈要精细得多。然后再撕被面,搓绳子,把绳子一头拴在铁链中间。拴好后穿鞋下地,拎绳子走走,来到桌前,撕一疙瘩肉饼扔向耗子洞口,自己也慢慢地吃,慢慢地品味,想着腹中孩子长筋骨的样子,弯起了月牙湖。
她低头看脚踝上的花环,很奇怪,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位吉普赛女郎,女郎摆出一付优雅的姿态,似邀她跳舞。她知道,从印度北部走出的吉普赛女郎就是带着脚镯舞蹈的。她们水一样地流,风一样地转,银环铿锵,流光蛇影,即兴而歌,风情万种,似欢乐,似挑逗,整个世界就是展示才华的舞台。她们还看手相,占卜,施展小计谋,该哭哭该笑笑,该爱爱该恨恨,迎接生活的种种挑战,品尝生活为她们酿制的酒浆,她们在心上镌刻着两个大字:自由!
“啊,自由花环!”她兴奋极了,学吉普赛女郎的样子,一手舞动一手提彩色绳索跺起双脚,铁镣上下抖动:铿锵,铿锵!妮妮伏在洞口张小眼睛观瞧,非常惊异。她跳跳竟然噗哧乐了,哪里是什么吉普赛舞呀,分明是客家竹马舞……“哈哈??唔唔??”乐乐又哭起来,月牙湖里热泪盈盈,就颓然坐在床上,连连向自己说,“神经要断了么……我该多么不幸!我要爆炸了,炸碎这个牢房!妈妈,女儿正在受难,救救你们的女儿吧!啊,妈妈也在受难,可是可是,谁来救救妈妈……”

                      3
正伏在“全国学习解放军”上哭诉,忽听皮鞋蠹蠹响,由远而近。接着开锁,抽拴,推门。她赶紧擦泪,看见门口强光里站着的两个人影。
仇广军站在门外!
身后站着国字脸。
她下意识地看仇广军脚下,脚下仍穿着那双军用翻毛大皮鞋,不觉向床里靠。
仇广军略一迟疑,蠹地跨进屋。抹搭一下眼,吸溜一下鼻子,重又退到门外。
“又黑又潮又霉,是人住的地方吗?!”仇广军厉声问国字脸。
“仇局长,这事不归我管,我管拿钥匙……”国字脸嗫嚅着说,一脸迷惑,“历来这样……”
“历来,历来,历来!我问你,别的屋子都生火去潮,为什么不给她生?!”
“不知道……”
“通知你们所长,今天就给她生上!”
“所长说没有炉子……”
“买去!明天我来查!”
仇广军见唯一的小窗户钉了几块横木板,木板已经糟朽,就伸手从上边掰下一块,扔在国字脸脚下。
“我问你,给她放风吗?”
“所长不让……”
“告诉你,以后和别的犯人一样放风,这个,我冲你说。还有,你们把她家送来的肉饼喂狗了,有这事吗?没有,没有就是喂了两条腿的!你吃了吗?肉饼是从脊梁骨下去的吧,啊?今后谁敢苛扣犯人家属送来的东西,就把他也圈起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怎么学的?等挨踹呢!”
仇广军骂兴未尽;向国字脸吩咐:“你先回避,买炉子去!”跨进屋。
屋里亮堂多了。仇广军在地下踱步,四下打量。发现耗子在洞口张望,急趋上前一脚踹过去,狠狠踹平了洞口,连声骂:“看什么热闹!耗子都成精了,哪是人住的地方!”这才笑着说:“唉,想不到会是这样,从干校出来一直没见过面……生活上有困难尽管提,我现在调到了公安局,专管看守所。我在部队当营长的时候李梦生是三连三排一班的班长,营里的尖子,彼此又是老乡。这一说你就明白了。他找过我,才知道你们的关系。在案情上我帮不了你,权力有限,生活上能办的尽量办。”但没有正眼看她。
“谢谢仇校长。”她说。
仇广军早就艳羡她的美貌,却没有勇气近距离接触,今天有了机会,迅速扫一眼她的脸,发现有些苍白,但仍很精彩,心里为之一动,有些慌乱。稍加镇定,看着她的铁镣说:“那个拿钥匙的是军分区政治部副部长的女儿……我不能在这久留。专案组的纪律不许和你单独接触。生活有困难可以通过那个瘸子向我提。我这次来是告诉你一句话:保住性命要紧!你是个大学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仇广军压低声音说:“一定记要保住性命,只有你能救自己……”然后喊国字脸锁门。临出门故意高声向屋里呵斥:“生活上已经很照顾你了,别不知进退,只有好好交代问题,否则没有别的出路!”
第二天,牢房大为改观。钉窗的横木板全揭去了,采光更好,并且可以开窗,减少了霉气味儿。生了炉子,不过取走了铁炉盖,用一块土坯代替,还可以烧开水。增加了痰盂,全套洗漱用具,卫生纸,一把小圆镜。桌上放了一包肉烧饼。屋里干爽多了,屋顶聚了一层水珠,水珠不断滴落在泥地上,被泥地吸收。还增加一床被子,太阳晒过了的。她用炉勾子剜开耗子洞,但妮妮并没出现,就掰半个烧饼放在洞口。
她端坐在床上等妮妮。忽然感到脖颈发痒,伸手摸,捏下一个鼓溜溜的大虱子,便放在炉边。虱子鲜红鲜红,同属万能血型,在炉边挣扎,噼地暴裂。身上也骚痒得厉害,立刻脱衣一个个地拿,一个个地向炉边放,噼噼暴裂,丝丝冒烟。至于衣缝里排列整齐的白花花的虮子只能用牙咬了。冬天,北方农民往往脱了空心黑棉袄光脊梁靠墙根蹲着,一边沐浴红太阳的温暖,一边拿虱子扔进嘴里嘎崩嘎崩地嗑,用牙一排一排地咬,噗哧噗哧地吐。这位岭南女子的姿式和神态与此差不多,但牙齿更整齐更光洁,或者说更好看,咬得特别仔细,特别有闲工夫,特别除恶务尽,特别解恨,特别有成就感,而且享受着由煤炭转化的红太阳能量的无私的温暖。
穿好上衣,仰卧在床,双手抚摩腹部。感到腹部好像拱动一下,很奇怪。“这是真的吗?”不由得一阵狂喜,心怦怦地跳。再摸,等了许久,却没了动静。“不,不是真的!”
虱子从草垫子里钻出来,缕缕行行向墙上向她身上爬。如此多的虱子不知何年何月在这里潜伏,喝过多少代死刑犯的血。小爬虫,对,小爬虫,因为可恶,渺小,完全没有生存的价值,使很多人得此“小爬虫”的骂名,成为革命派的对立面。数天来小爬虫被鲜嫩的肌肤,甘甜的热血所吸引,又是女性的,简直欣喜若狂,无不奔走相告,顷巢出动。却苦了她,难于招架。
这时听有人敲门。过一会儿,便开锁拉拴,跛脚公安大叔提一大白铁壶水进来;看她裹得别致的铁镣,露出赞许的笑容,说:“姑娘,把这壶水放这,敞开使。”说罢,搬下土坯,看看炉火,坐上白铁壶,要退回去。
“谢谢大叔。”她下地,弯起月牙湖表示感谢。
“姑娘,还有事吗?”
“大叔,草垫子里的虱子太多,拿不净……”
“这样吧,喷点药。我这就去取喷雾器。例来不给这屋喷药……”
跛脚公安大叔并没锁门,取来喷雾器,在草垫子上、墙上、被褥上喷药,说:“出去晒晒太阳,先关门窗闷闷,闷完了再把草垫子和被褥拿到屋外过过风。”
她跟随来到屋外,问:“那包肉烧饼也是仇……噢,仇局长……送来的?”
跛脚公安大叔向四周看看,小声说:“这里的监规不许和犯人说话……新来的仇局长可横了,连我们所长都挨了踹……他是造反派的大头目!噢,肉烧饼是一个带眼镜的送来的。”
“认识吗?”
“面熟,不知叫什么。大高个儿,戴眼镜,是县革委会的干部,和仇局长认识,没有仇局长批准什么东西也送不进来。”
“能见他一面吗?”
“我看……不能,谁知道呢,如今这世道……”
她发现墙脚长了些野草,草丛里有几朵紫瓣黄芯的小山花,小山花在阳光下分外娇人;顺手摘下两朵插在鬓角上,弯起月牙湖顽皮地问:“大叔,好看吗?”
“好看,好看……”跛脚公安大叔凄楚地一笑,迅速转过身,蹲在地上,翘起一只跛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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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回复 抱峰 2011-6-17 17:32
To: 听雨潇潇 你曾经说:
到此读书,美也。
谢谢你的到来。你能看,于我是莫大的欣慰。她开始倒霉了,没办法。
回复 听雨潇潇 2011-6-17 10:26
到此读书,美也。
回复 抱峰 2011-6-16 18:18
长篇小说<雪落轩辕台>总第45章。她带着镣铐-自由花环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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