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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命被一条细细的蛛丝拴着，在风口上飘来荡去，风势稍紧就可能刮断。而新的台风眼正在生成。
    如果说期待产生焦虑，那末，几种强烈的期待拧在一起足可以扯断全部神经。
    真可谓：腰身蛇扭摆，嫩腮桃花红，歌声在锯齿狼牙的洞中轰响，舞蹈在发霉的麦秸里生狂。
                                ――荡荡游丝牵薄命　
                                        恨恨佳人弄劲舞

     1
古城北望，燕山全绿了。
中国××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也在这时召开，一位窑洞播音大师通过空中专政的电波播送着会议的各种消息，激昂豪迈。
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从不停歇，党政军民学一拨又一拨上街游行，舞红旗，挥标语，好像溢洪道里的水汹涌咆哮。古城任何一次花会也没有这般浩大。
每拨游行队伍走到十字街中心的毛泽东塑像前都要叫喊过千百遍的强化的口号：
“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坚决拥护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热烈祝贺中国××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
“打倒叛徒、内奸、工贼中国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
“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坚决搞好斗、批、改！”
“把全国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力拔头筹的当属民兵方队，竟然扛起了轻重机枪和掷弹筒，威武雄壮，同仇敌忾：
“誓以鲜血和生命保卫珍宝岛！”
“打倒美帝苏修！”
“准备大打，早打，打常规战，打核大战！”
“让美帝苏修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人民战争胜利万岁！”

                    2
百里玉妆向文卫组提出回梅县探亲的请求被拒绝，向政治组提出作政治结论的请求被拒绝；左三番又五次去找，连人影都难看到，似乎无暇顾及她的区区小事。心中难免烦闷，每天站在县革委会招待所门前看游行，看累了便从传达室拿几张无人问津的报纸躺在大通铺上胡乱翻看。她注意到，林彪在政治报告里说，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过渡时期存在着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尖锐激烈的阶级斗争，小生产每日每时自发地大量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阶级斗争反映在党内便是两条路线斗争。刘少奇推行一条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的修正主义路线。另外，党章进一步确立了毛泽东及其思想在党内至高无尚的领导地位，确立了林彪是毛泽东的接班人，毛泽东和林彪的妻子以及文武干将也都当上了政治局委员、政治局常委。
她想：“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者完全有理由欢庆胜利，因为想要打倒的都打倒了，想要上台的都上台了，并在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上巩固了他们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从此这条路线可以畅通无阻了。这条路线是建立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基础上的；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又是建立在对中国阶级斗争态势分析及其理论的基础上的。那末，这个所谓的阶级斗争态势、理论是什么呢？就是存在着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尖锐激烈的阶级斗争，就是作为汪洋大海的小生产者每日每时自发地大量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对于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来说简直就是洪水猛兽，格格不入的天敌，除之务尽。如果这样，打倒哪一个人其理由不是很充分吗？美帝苏修也不在话下，老子怕谁，顶多回山头再打它个十年八年游击，干脆就早打，大打，打常规战，也不怕打核大战，会打出个红彤彤的世界！正如毛泽东所言，世界上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令她最为恐惧的是，“反革命”帽子可能随时给她戴上，简直不敢去想……所谓持帽不戴，不是不戴……她预感到，新一轮的斗争将更加激烈，残酷；自己的性命被一条细细的蛛丝拴着，在风口上飘来荡去，风势稍紧就可能刮断。而新的台风眼正在生成。“能找个背风的地方多好！可是，有这样的地方吗？！”她很绝望。
大通铺上只有她的行李是铺开的，其余的叠床架屋般摞在铺角，一张仅有的两屉桌上摆了只热水瓶。她想妈妈：妈妈已经失去了丈夫，女儿是唯一寄托，但女儿却不能尽孝，还让妈妈牵挂，受连累，日子可怎么过！还特别想男人，在头脑里编织着和男人成亲的各种情形，成熟女性生理和心理的需求固执而强烈。她不断把与之成亲的男人具象化，时而戴眼镜，时而秃顶，时而有两道刀刻般的抬头纹，或者三者重叠。
她整日整夜在期待中煎熬，不能成眠。如果说期待产生焦虑，那末，几种强烈的期待拧在一起足可以扯断全部神经。
夜深了，头一剜一剜地疼，太阳穴的血管绷绷地胀。真想扒开胸膛按住慌乱无主的心，真想捅破窗上所有的玻璃。躺不是，坐不是，便唿地起身在屋地走遛遛，最后变成了田径运动员的折返跑。跑得大汗淋漓，就坐在大通铺上低吼，撕床单，撕报纸，从撕裂声中得到一丝快慰。她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炸就炸吧，炸死了一了百了！”向自己恶狠狠地说。眼前浮现出那位麻书记用铁铲拍击鼓胀的癞蛤蟆、癞蛤蟆血肉横飞的情景……为癞蛤蟆庆幸。
她感到自己掉进了冰凉刺骨的水井，在水中挣扎，奋力摆脱蛇蝎的袭击和杂草的纠缠，喝了无数口水，终于从水面冒出头，看到了井口的亮光，心里一下子狂呼起来，便鼓起勇气向上爬，亮光就是生的希望，爱的去处。尽管精疲力竭了，却调动着肌体所有的能量；光滑的苔藓不能阻止她，寄生井壁的生物不能阻止她。好不容易爬到井口，发现井口被一个硕大的碾盘压着，亮光是从碾盘拳头大小的圆孔照进的，原来这才是她的井口!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推碾盘，碾盘纹丝不动。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喊声是那么微弱，孤独，沉闷，很快被井壁吞噬。就拼命用头撞，撞得鲜血迸流。她知道随时有再次滑落的危险，一旦滑落，定将陷入灭顶之灾，真正成为蛇蝎的大餐了。是的，她要变成一颗炸弹，炸开碾盘，可是，充其量是麻书记铁铲下的冤魂……
迷迷乎乎，她发现自己正用头撞击桌子摸摸头，摸到了血。但还是没能减轻热盼的焦虑，焦虑的疯狂，又在屋地折返。不知不觉，竟跑到了街上。

                       3
白日的喧嚣终于收场，黑夜越显清冷死寂。北风料峭，扫荡着大街小巷红绿纸残片，并以执拗的纯净的芬芳使古城重又感受到燕山的呼吸。零星的灯火睡眼惺忪，发出昏黄的光。电线摇着催眠曲，低沉，忧伤。
百里玉妆两腿僵直，梗梗脖子，目光呆滞，斜着身子向前走。走了一程，开始扭摆腰身，双手舞动；踢到一片碎瓦，踢出很远，撞在屋墙上。并哼起了客家山歌的曲调，曲调的节奏变得急促，刚好与扭摆和舞动合拍。
突然，发现十字街有个黑影，就奔过去，凭借微弱的灯光看出，是个女子，披散头发。女子也在疾走，哼着歌。 嗓音很清亮，一顿一顿的，哀哀的。
“啊，莺莺，莺莺！”她下意识地喊。莺莺并没回头。
她尾随着莺莺，直到莺莺拐进城墙垛子的洞，关上门。
她站在洞外，血向上涌：“我有这样家多好!”听洞内发出杂乱的响声，接着，门缝透出灯光。正在莺莺插门之际，她猛蹿一步撞开门!莺莺煞是惊恐，但并不声张，扑向她，抱住了乱抓乱咬。
“是我，我!”她大吼，急忙招架，闪到桌子另一边；莺莺隔着桌子看她，看一会儿，痴痴笑了。
“莺莺，我来看你！”她拢头发，弯起了“月牙湖”。
莺莺趋前捧她的脸，捧向马灯：“真俊……你是谁？”
“新来的伴儿，跟你一样，王阿姨的朋友！王阿姨提到过你，我早就想来，朋友！”
“王阿姨……朋友……真俊……”莺莺继续摸她的脸，她的鼻子，她的笑眼，生出爱怜之情。
“真俊……”莺莺痴痴地笑着。
“我来陪你玩……”
“玩……”
她指桌子上的录音机：“陪你唱歌，跳舞！”
莺莺立刻明白，高兴地打开录音机，放大音量。录音机播放出男女混声合唱：
    地道战，
    嘿，
    地道战……
听到这气势十足的歌，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地扭摆起来，越扭越欢，跳起了即兴的女子双人舞。
两个姑娘踏着快速有力的节拍，跳上木桌，扭一阵又跳下，踢烂草，追耗子，气喘吁吁，头发精湿，棉衣溻背。真可谓：腰身蛇扭摆，嫩腮桃花红，歌声在锯齿狼牙的洞中轰响，舞蹈在发霉的麦秸里生狂。
直至精疲力竭，仍笑一阵哭一阵，哭一阵笑一阵。
这时她头脑好像清醒了许多，张罗要回去。莺莺不让，她答应明天再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莺莺的手，离去。
回到招待所她睡了半宿好觉。红日三竿才坐起，浑身酸疼，像散了架。
刚坐定范所长就呼哧呼哧端一碗挂面汤卧鸡蛋放在大通铺上；见她红肿的两眼，铺下撕裂的床单和报纸，忧心忡忡，轻轻叹气，好像自己是个罪人。
她说了声谢谢。老人不敢用正眼看她，低头看地，地下的碎报纸。她看到，老人忽然神色紧张，迅速拾起报纸上撕裂了的毛泽东画像团巴团巴塞到怀里，按紧，推个门缝向外张望，见无异常动静才缓缓跨出门，步履蹒跚，低着头……
她的心立刻缩紧，“噢，百里呀百里，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下地清扫……
“爸爸!”她望着老人的背影在心里呼喊，月牙湖水唿地上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