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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亮，听孙玉枝在当院压低声音说：“别吵了，让她多睡会儿！”
姑娘们七嘴八舌嚷嚷：“再睡脑袋就扁了！”
她坐起身，向扒窗户的姑娘们喊：“进屋呀！”
姑娘们这才进屋，纷纷问候。
她赶紧掀被下炕，姑娘们发现她左脚踝裹着，问脚怎么了，她说崴了。一位吊眼梢黑红脸膛的姑娘立即解开看，说：“还有点肿，烫洗几回就好了。”命人登高从房梁取下艾蒿火绳；刷锅的刷锅，添水的添水，抱柴的抱柴，烧火的烧火，七手八脚熬艾蒿水。熬好了淘在脸盆里，命她烫脚，说村里人都用这个方法。
这时当当响起敲锺声。
“我叫秦玉莲，”吊眼梢说，然后转身向窗外，“敲吧，催命似的！”
百里玉妆坐在小板凳上，看热气腾腾的艾蒿水不肯下脚，笑着说：“听说淤肿不能用热水烫，越烫毛细血管越扩张，不易止痛消肿……”
“这个……我们真不知道，还是大学生有学问！”
于是，姑娘们又找来空脸盆对折，恨不得马上凉下来。
她把左脚放在脸盆里，秦玉莲蹲下身，把艾蒿向她左脚踝上蒙。百里玉妆实在不好意思，就自己来，笑着问：“姐妹们，都吃饭了吗？”
“吃了。今天修大寨田，寻思带你到山上看看，想不到搅了你的觉，又不知道脚崴了！”
孙玉枝说：“看把你们急的，以后把她交给你们好了。”
姑娘们自是高兴。屋里充满欢声笑语。
上工的锺声再次响起。孙玉枝说：“你们先上工吧，她还没吃饭呢。”
提起吃饭，姑娘们纷纷掏白薯干，剥栗子，嗑榛子向她嘴里塞，使她应接不暇。她也让姑娘们吃饼干，姑娘们一人抓一块，猜饼干像什么动物……
这样，她成了姑娘们的客人，争着请到自家吃饭，睡觉。修大寨田的时候她和大家一道搬石，挖土，垒坝，推车，当然免不了爬树捉鸟，疯跑疯闹，搞恶作剧。脚很快自我修复了。休息的时候，姑娘们把她围起来，要她唱歌，她唱了客家山歌，都说好听，有趣。她也学唱了河北民歌，称赞河北民歌和姑娘们一样俏皮。秦玉莲说她能干，逼记工员给记工分好秋后分粮食，弄得记工员哭笑不得。她和姑娘们形影不离，孙玉枝想和她说说话还得到处抢，“打官司”。
“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是泼辣货。她们多喜欢你呀，看你长得好，有学问，随和，当了贴心伙伴。”孙玉枝躺在炕上，看着窗外的星光，拉她的手说，“她们都是真心实意的，看谁对劲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那个秦玉莲是你大哥本家妹妹，民兵连连长，姑娘们的头目，坏点子歪点子都是她出的。家里的老闺女，使性惯了。有什么言多语失的地方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更喜欢她们，都像她们那样多好！她们的心跟一汪水似的，特别透亮，连和谁恋爱都不瞒我……”
“我也有那么一段。和你大哥。双方家长不同意就钻山洞。山洞潮湿，凉，他得了腰疼病，水蛇腰……干不了重活，当生产队技术员……那时你大哥模样不错，可不像现在这样猪不嚼狗不啃的。是个机灵鬼。他爸给他娶了个后妈，后妈对他不好，他就跟我唱‘小白菜地里黄’……我不是心眼好使么，看他怪可怜见的，叫他糊弄到手了。他小嘴可会说了，能把死人说活，像他爸……别看他人不起眼，还想当村革委会主任呢，也不撒泡尿照照，哼，给我当革委会主任我都嫌掉价……软枝颤叶的……不如个老娘们，垒垒抹抹抬抬扛扛我都得驴似地干……”
这时，听当院有响动，百里玉妆问：“什么响？”
“猫，猫叫殃，深更半夜干那个……不是钻山洞，哈哈……是上墙头！该死的！”
扒窗看，果然看到有只猫立在墙头上，百里玉妆才放心。“大嫂，我来这六七天了，感谢大嫂的关照。也呆惯了，舍不得离开，可是得走了。”
“走？不行！被窝没焐热就走？再呆十天八天，到那时也不强留你，以后可以常来常往，把这当自己家。”
“大嫂，有件事……翻过来调过去想，不能不向你说明白！”
“什么事呀，碰到难处了？”
“是，很严重！我是逃出来的！专案组说我反毛泽东思想，反革命，整得我实在受不了了……”她讲述了事情原委，投奔大嫂的经过。
“他们说你是‘反革命’，到这就是好妹妹！反革命，哼，你要是反革命我们都是！别怕，不回去了，这有吃有住，住一辈子都行。就不信老天爷瞎眼！天再黑也有亮的时候！在这呆着最保险，大山沟，没人能找到。走？上哪走，哪是你去的地方？让他们抓回去不收拾死才怪呢！认我这个嫂子以后别提走！从这走就等于嫂子把你向火坑里推！相信嫂子，嫂子没看错人。抗日的时候老百姓豁出性命保护抗日战士，这回轮到保护你了。反革命？到底谁是反革命？我们村就瞎打反革命，上回和你提到的薛金莲，还记得吗？是个最本分的人，也给扣上富农分子帽子……结果，薛金莲被收拾死了，死得惨……老百姓谁不骂呀！如今好像不抓出几个反革命就心里痒痒！”
大嫂把她揽进怀。
 5
忽听当院又有响动，大嫂拍窗，喊，骂，赶走了墙头的猫……
她深为大嫂的豪爽和义气感动，躺在大嫂的怀里镇定下来，想：“向大嫂道出实情之前曾拿不定主意，想不到大嫂是个大丈夫!是了是了，大嫂在保护我，我们的民族在保护我……”
次日吃过晚饭，秦玉莲到大嫂家来看百里玉妆。姑娘们越聚越多，炕上盛不下，靠板柜立了一溜。天没黑透，不知是谁从生产队队部拿来一盏汽灯，打足了气，青亮青亮。姑娘们的中心自然是秦玉莲。大嫂屋里屋外忙活，嫌姑娘们碍手碍脚，不时笑骂。
姑娘们极富感情色彩，真地又泼辣又热情又能干。她们一般不当家理计，对生活负担体验不深，而且有早晚要外嫁的思想，加上少女憧憬幸福的天性，所以不能不是个乐天群体，特别在扎堆的时候，叽叽喳喳，有时用她们或细润或尖利的嗓子发出突如其来的笑声。她们各有各的烦恼，而一扎堆，一倾诉，哭一阵，笑一阵，互相感染一阵，便把烦恼抛在脑后。她们较多关注爱情和婚姻，关注生活细节，对政治最隔膜，如果谈到也只当笑料。
突然街上传来几个小伙子的喊声，“嗬――”“哈――”显然是冲屋里喊的，但不敢冒然闯入。
“别搭理他们，这群活旱魃！”秦玉莲向大家说。
百里玉妆听骂得稀奇，问：“什么是旱魃？”
“旱魃……大家都这么骂，我也不大清楚。”秦玉莲说，问大嫂。
大嫂说：“我们这里常这样骂人……传说有个南方蛮子，哈哈，我们这里坐个南方人，可不是说百里，哈哈……是个妖怪，两三尺高，光屁股，眼睛长在头顶上，走路像刮风，走到哪儿哪儿就大旱，一千里地都着火，火苗是红色的……”
“婶，那叫赤地千里！”纳鞋底的姑娘纠正道。
大嫂笑着说：“谁嫁给门口那几个活旱魃地里的庄稼准得着火！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嗷嗷乱叫，猫叫殃！有色心没色胆，活旱魃！”
姑娘们笑作一团。
秦玉莲挑皮地向窗外喊：“活旱魃，滚！”
大家也笑着喊：“活旱魃，滚，滚――活旱魃――哈哈哈哈！”
果然，街上销声匿迹了。
笑过，秦玉莲向一个姑娘说：“二胖，你天天想的那个人跑了，觉得心疼赶快追！别让别人追到手……”
二胖面红耳赤，吃吃地说：“爱谁追谁追，谁喜欢他呀，满脸疙瘩噜苏，像老蚧……”
“挑捡是买主，看把你美的！”
“那，我这就追去了……”
姑娘们起哄，又笑作一团。
秦玉莲说：“今天玩个你们南方人没玩过的。把大嫂的宝贝拿来！”
有人打开板柜，取出老旧的盛过点心的木匣，抽开木盖，哗啦倒在炕席上。秦玉莲捏一块问百里玉妆：“知道这是什么？”百里玉妆仔细看，是块骨头，七八分长，略扁，两边是棱，一面突起，一面凹陷，凹陷中心还有个小坑，无论突起或凹陷都十分圆润，磨得乌亮。
“这是一块猪骨。”百里玉妆说，“猪爪上的，把筋啃去，剩下这块骨头。”
“看来你没少啃猪爪。这里边有猪骨，大的，有羊骨，小的。可是，知道叫什么吗？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
“告诉你――嘎达哈，?着玩的。在炕席上这么一搂，?啦一声，所以叫?嘎达哈。我估计嘎达哈是满语，也有的说是蒙语，不明白什么意思。来，谁跟我比比……”
秦玉莲抛起一个嘎达哈，在炕席上?啦抓起一把，用同一只手接住，数数手里共抓起几个。然后把嘎达哈排成一排，将一个抛起，隔一拣一，再把抛起的接住，也比谁手里的多。
“我们从会抓东西就玩。大雪封山……大嫂爱招人，坐炕上几拨几拨轮着玩。”
“还说呢，都是你带的头！”大嫂进屋说，“一冬?啦坏好几领炕席，要你婆家赔！”
“那你就找去吧，我没婆家，哈哈！”
于是，仨一拨俩一伙?起了嘎达哈，一边争执，一边呼叫，一边开心地笑。
百里玉妆也学着玩，进步很快，秦玉莲夸她心灵手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