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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玉妆蜷缩在土炕上，完全没了痛感，呼吸细如游丝，脉相虚弱迟缓，身上火炭似地烤人。好像灵魂已经脱离躯壳，渐渐升腾，飘荡在白蒙蒙的天空。云端的牧羊人手擎十字架以响彻宇宙的声音向她召唤：“来吧，姑娘，可怜的罪人！”她争辩：“我没罪！哪也不去！” 黑猩猩似的黢青胡茬在地下咆哮：“火候不到，赶快回炉！”她抗议：“该回炉的不是我！我不喜欢你们的炉子！”
“姐姐，醒醒！”张丽君和女人们不断哭喊。
却没能拨弄到她的听觉神经。
她只顾在天空飘荡。
她飘荡着，辨认着，寻觅着，跨过江河，大地，在一个一览众山小的地方下落，来到一个肃穆的去处，立在柴门前，向院里张望。院里有棵合抱的银杏树，挺拔伟岸，华冠蔽天，白果累累，筛下满院光影。一位山东大汉坐在蒲团上，目光炯炯，身着布衣，气度非凡。身旁放着笔砚，竹简，琴和缶。坛下是黑鸦鸦一片学子。
一中年妇人正烧火做饭，见门外来了位年轻女子，形容忧怨，感到十分惊讶，急急走出来行礼：“女公子，远方贵客……恭请茅舍说话。”这位夫人慈眉善目，美丽动人。学生们纷纷向柴门外看。
汉子用豁亮纯正的山东口音问道：“来客，有何赐教？”
她嗫嚅着：“学生历尽艰辛，特来拜师……”
汉子笑道：“噢，请进慢慢道来……”继续讲课。
讲完课，学生散去，汉子进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她兴高采烈，喊道：“啊，我读过你的书，你果然是孔子，我的先师！”
孔子笑道：“哈哈，姑娘一路风尘仆仆，饥否？请留便膳，慢慢言语。”
她真地饿了，见孔子和蔼可亲，真诚相让，就同桌而食。饭菜很简单，一摞煎饼，一盆青菜，一碟干肉，一碗酱，一把葱。
孔子专心吃饭，并不问话，她明了，是在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饭后，孔子正襟危坐：“姑娘，来自何方？”
她说：“我来自长城脚下燕山的小山沟。那里正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我因为研读您的仁爱思想正遭遇不幸……”
孔子见她凄苦可怜，察看了伤情，拍案大怒：“如今世风日下，不肖子孙贪欲膨胀，致使四方动乱，生灵涂炭，堪忧也！”
说罢陷入沉思，良久，说：“以吾观之，实施仁爱乃人类永久之课题，如布帛菽粟然，泊来极端终难成大器也。尔良知未泯，浊流自清，且勇气可佳，非等闲之辈耳。”
“那，请您收我当学生吧！”她不失时机提出请求。
孔子说：“吾虽主张有教无类，吸纳穷苦子弟，然……”
她求学心切，浸沉在浓浓的爱意中，于是恢复了姑娘的娇憨：“我知道，您轻视女人……”
孔子一听笑了：“尔观《论语》之故也。吾曾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时为鲁国司寇，齐景公窥鲁定公好色，馈以八十美女，从此鲁定公沉湎酒色，疏于朝政。吾力谏，充耳不闻，遭国相季桓子之陷，吾怒所致，出此妄言。女中亦有伟丈夫和小人。女中小人绝迹否？大行不道者有之也，贵乡亦然。吾教诲弟子孝父母，亲妻子及子女，非泛泛轻视女人焉。反思之，吾于弟子教育确有疏漏，且以讹传讹，后世方成轻视女子之风气。难洗其咎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况吾非圣人乎？”
“收我当学生吧……”她再三恳求。
“善哉，破例，受之！”孔子极豪爽，说，“女公子，可闻名姓？”
“百里玉妆！”她已是喜出望外。赶紧跪地行了拜师大礼。
“尔暂栖寒舍，与亓官婶为伴。视其遭遇，?脯免矣。尔必以仁为本，为仁必行恭，宽，信，敏，惠五者。恭则敬人，宽则豁达，信则至诚，敏则勤勉，惠则施惠于人也。”
“先师，这样就能做到仁了吗？”
“欲求其奥，且切且磋。诚如老子所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先师，仁就是西方所说的博爱，对吗？”
孔子笑了：“愚见，博爱之说西方迟之二千余载。尔观《孝经》否？书云，‘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继之韩愈者撰《原道》，言之凿凿：‘博爱之谓仁。’仁如明月之朗朗，旭日之昭昭也。”
“什么是克己复礼？克己复礼之说正为世人所非议……”她急于请教。
“克己复礼为仁。为仁由己，岂由人乎哉？礼，敬也恭也，贤者也。礼，履而行之，忌空谈也。礼，仁为魂也，因时而易之，无礼即无序也。”
孔子抚琴击缶吟唱：“仁之大道，惟远惟艰，若穿密林，蛇视虎眈，若涉大河，难觅舟船，彼一小女，须眉愧然，世间重担，何加弱肩！英才英才，泰山泰山，邦兮邦兮，德奂德奂……”吟罢，夸赞她：“乱世之豪杰也！”
孔子很动情，低头沉思。少年孔鲤忙在竹简上作记录。
她深受感动，忧伤地说：“我们那里讲阶级，讲斗争，相互猜疑，相互攻讦，相互践踏，造成社会恐怖，生计凋零，民不聊生。像我，只是翻翻您的书就要拷问反革命动机，就要专政，为湖南的痞子踏上一只脚……我们那里焚书坑儒加武战，我真不敢回去了！”
“唉，莫惧，权且在此研读诗书，明礼习乐，待恶风遁形，拨云见日，重返家园未为晚矣。”
她喜上眉梢，月牙湖水碧波荡漾，跪地施礼，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