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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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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灵魂被掏空的可怜虫!明火执仗的强盗!强盗的帮凶!面对儿女的掠夺妈妈是无奈的,这种无奈源于无私的爱!妈妈正在吞食爱的苦果!”
“我需要男人的臂膀,男人的激情,男人的力,男人的火焰,我要被男人的火焰熔化,化作一缕青烟。青烟……我是为爱熔化的。青烟是自由的。”
“与其说失去土地,莫如说失去了热情,由土地激发出来的热情!最要害最要命的热情!他们成为……试验品,可是冲动绝不是热情!一个没有长久热情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
――忤逆劫掠生身母
家徒四壁守荒冢
1
有了烧的屋舍暖和多了,起早抢热水已经成为笑谈。女人们自是欣喜,夸李瑞珍有功,李瑞珍则感谢姐妹们的关照。一时背不回来的柴草就垛在无名山包低洼处,搬块大石板压在上边,用长城散落的白灰条赫然写上几个大字:××连××班。李瑞珍每天选一个身体不好或者情绪很差的姐妹跟她拉筢子。这天又选中了百里玉妆。
来到无名山包,李瑞珍说:“闺女,你今天的任务是当火头军,烤馒头,热菜,烧开水。这会儿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别动。”不容分说,拉过一捆柴草强按百里玉妆坐下,“靠这,这是你的沙发!哈哈,沙发!其实沙发什么样我也没见过,听说跟椅子一样,只是软和点……就当沙发吧!”说罢拉起筢子走向长城。
百里玉妆肚子很疼,揉了揉,掐了掐,望着渐渐远去的李瑞珍,顿生儿女悲情。“妈妈,妈妈――”她想大喊。“妈妈听不见,走远了。现在能躺在床上多好,喝碗妈妈煲的热粥,说些跟妈妈才能说的体己话。然而妈妈只能把我安置在柴草堆里,面对灰暗的天空,灰暗的燕山,灰暗的长城,四顾茫茫,阴冷而压抑。妈妈瘦小干枯的身体向前倾斜着,努力拖曳着,铁齿筢子在乱石和枯草中跳跃。妈妈象匹拉着犁铧的老马在‘老妇人’的脊梁上耕作。瘦小干枯的老马。妈妈。老妇人。‘裂肤揉干老妇泪’……原始森林被砍光了,幼树被牛羊啃嚼了,枯草被连根搂起了:老妇人的毛发被拔光了。人如此残酷无情,包括妈妈。可是人要生活呀,妈妈要生活,弯勾了弯大叔要生活,不能总睡在冰骨头的炕上呀……人们要生活,燕山就要被搜刮,被掠夺!是呀,燕山不会呼喊,不会抗议,只能默默承受。燕山已被搜刮一空,连她引以自豪的挂在胸前的项链――长城――也已珠玑散尽,犹如一条冻僵的死蟒,死蟒的蜕皮。燕山,老妇人,她面色灰暗,穷困潦倒,了无生气,难道,燕山要死了么?不,她不会死,她的筋骨还在,可是,人对她如此地残酷无情,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儿就从未间断过对她的掠夺。人要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掠夺她,拔掉她的每根毛发。燕山,可怜的燕山!我知道,燕山在默默承受。妈妈弯腰前行,拖着筢子在燕山山包辛苦劳作……妈妈弯腰扶犁在梅江江畔犁冬晒白……妈妈,妈妈,梅江的妈妈,燕山的妈妈有那么多企盼,那么多力量,那么多包容。我爱苦熬苦曳的妈妈,我爱命运多舛的燕山,而我能为妈妈做些什么呢?为燕山做些什么呢?我亲手拔掉她的毛发,连根拔起……肚子好疼呀,燕山呢,燕山没有知觉吗?燕山可是妈妈呀,所有人的妈妈!妈妈也是有血有肉的,爱美的,有毛发的,然而她的毛发被拔光了,变成了奇丑无比的老妇人!妈妈也是有脾气的,爱笑,然而她的欢乐被剥夺了,只能嘶哑地悲哭!
“妈妈吃苦耐劳,勇敢坚韧,富有聪明才智,富有创造精神。她从五十万年以前就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儿女,教她的儿女直立行走和钻木取火,学会打凿第一柄石斧和第一把石刀,制造第一枚箭簇和第一支投枪,饲养第一头猪和第一只鸡,收获第一瓮黍米和酿出第一瓯浊酒,造出第一尊青铜脚鼎和炼出第一炉铁水,开始第一回结绳记事和发明第一个象形文字,有了氏族图腾和神话传说,有了部落交往和融合,从内陆走向海洋,从东亚走向西亚,作为古代文明不可或缺的一员彪炳于东方,彪炳于世界……如今她的不肖儿女正在掠夺她,连每根毛发都不放过,使满头秀发的少妇变成了满目疮痍的老妇人!裂肤揉干老妇泪……不肖的儿女。可憎的儿女。我爱妈妈,却要掠夺妈妈,不给妈妈休养生息的机会,加入了这个不光彩一代的掠夺妈妈的团伙!既然妈妈被掠夺一空,还能用什么喂养她的儿女呢?她的儿女还要陷入什么样的悲惨境地呢?掠夺掠夺,无奈的掠夺,无休止的掠夺!断子绝孙的掠夺!我居然拿起了掠夺的武器――该死的铁齿筢子!我是个灵魂被掏空的可怜虫!明火执仗的强盗!强盗的帮凶!面对儿女的掠夺妈妈是无奈的,这种无奈源于无私的爱!妈妈正在吞食爱的苦果!”
百里玉妆无比愁苦,思想很是混乱,甚至有些颠三倒四。她手掐肚子站起来,看着李瑞珍的身影,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好象燕山在飘移,脚下在旋转,重又顺势苋坐在柴草捆上,半躺着,闭上眼睛。
2
李瑞珍走近,见百里玉妆静静歇息,以为睡着了,笑笑,取出筢子里的柴草,再次折返。
“喳喳……”百里玉妆忽听喜鹊叫。张眼睃寻,并不见踪影。“喳喳……”叫声很近,循叫声慢慢扭头看,发现一只喜鹊站在自己背靠着的柴草垛上一边?草籽一边警惕地盯着她!大约起先喜鹊看她一动不动或许以为是个死人,并不在意,照样?它的草籽;而见她活动一下眼球便开始了警觉,试探地煸动一下翅膀,似要飞走,但估计这个突然活过来的人并不想伤害它,还是镇定下来。
这只喜鹊十分可人,宛如一位身着白色胸衣、黑色燕尾服的绅士。由于长年远离人群并不怎么怕人。从喜鹊晶莹的黑眼睛里看不出惊恐,敌意,倒有些顽皮,友善。喜鹊看着,叫着,不时翘起高高的尾巴。她和喜鹊久久对视,心中油然升起一丝爱怜之情,希望进一步交流,于是轻轻吆唤:“来,来……喳姐……”说到喳姐,竟噗哧地乐了;喜鹊一惊,张开翅膀飞去,贴山包俯冲而下,落在一棵大栗树枝桠上。她很遗憾。这时不知从哪里又飞出一只喜鹊,落在那只喜鹊身旁。两只喜鹊彼此梳理羽毛,喙喙相交,亲怩对语,情意缠绵。她呆呆看着,揣摩着。正入神,喜鹊叫几声双双飞向长城,悄然钻入长城垛楼的豁口。
“人们入侵了它们的领地,夺走了它们的食物,它们不得不饿肚子回巢了。它们有儿女吗?”百里玉妆怅怅地想,肚子一阵疼痛,“是,它们有自己的儿女,自己的巢,家,相亲相爱,它们是自由的。我呢?我们呢?我们也有巢,一个大巢,倾压同类的大巢。我们远不如鸟。鸟会飞,可以暂时逃避苦难,人却给鸟带来苦难,同时是另一类人的食物,被倾压被宰杀者。逃避?逃向哪里?我是只喜鹊多好,带着我的伟雄逃进自己的巢穴,那里有自由,尽管空间很小,哪怕长城的垛楼,在狭小的空间里可以喙喙相交,亲怩对语,自由读书,自由争论,自由畅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孝敬父母,还有……生儿育女!之所以要逃避,仅仅想防止军用翻毛大皮鞋的踩踏。就这么简单。大皮鞋,仇大皮鞋,在踢向陈阿姨的时候我蒙眼抱头,真地吓破了胆,从此落下病根,好象总有一双大皮鞋踢来,心怦地立起,久久不能平静。我是锺鼓楼的鸟,受惊了!其实我只要小小的自由,只要我的伟雄。回想起来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和伟雄结婚,现在却要过咫尺天涯的日子?我要结婚,结婚……我需要男人的臂膀,男人的激情,男人的力,男人的火焰,我要被男人的火焰熔化,化作一缕青烟。青烟……我是为爱熔化的。青烟是自由的。男人是我的催化剂,我要在催化剂的作用下化作一滩水,自由流淌,自由咆哮,变成云,变成风,而这,更加自由,是自由的最高境界。有股热辣辣的东西在我难以启齿的地方燃烧,从腹部放射出热辣辣的线传导到身体各个部分,嘴唇,舌尖,手,胸,肌肤……我的脸也在燃烧,脸一定红了。我需要什么呢?多么可怕的蠢动,多么不现实的渴求……噢――我需要男人!需要我的伟雄!需要家!长城垛楼是家吗?垛楼里有人敲锺吗?那里陡峭险峻,荒凉阴冷,但我还是愿做一只鸟,自由去爱,生儿育女……假如我是只鸟,能逃到哪里?漠河?南沙?喀什?舟山?到处,到处一片红呀……红色的网……”
她不着边际地憧憬着,联想着,编织着,努力从愁苦中摆脱出来。
阴冷的天气把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她缓缓站起,在腰里拴上麻绳,连结筢头。远处的李瑞珍见状急了,边比划边挤眉弄眼,示意她坐下。她没理睬,僵直迈开双脚。忽然,感到有股热乎乎的东西顺大腿根流下……她明白,在这种环境里根本无法采取措施。
燕山在飘移,大地在旋转。
来到李瑞珍跟前,李瑞珍心疼地报怨:“傻闺女,这么不听话!”
“妈,没事……”她故意笑笑说,竭力稳住身体。一阵疼痛袭来,偷偷皱皱眉。
但还是被察觉到,李瑞珍上前按住她说:“别强忍着,给我靠这呆着!”
“好多了,没事。”她拍拍肚子。
“傻闺女,”李瑞珍摇摇头说,“犯不上死乞白赖地干,柴草供上烧了,回去没人说你,明白?”
“明白,妈放心。”
说着,两人弯腰慢慢前行。
来回走动几趟,百里玉妆感到双脚暖和多了,身子暖和多了,肚子也没那么疼了。
垛柴草的时候李瑞珍发现柴草垛比原来的加高了一些。是用葛条捆的,而她从没用过葛条。
“这是你李大叔干的。”李瑞珍笑着说,“他不识字,可挺有情义。”
百里玉妆向坡下望去,弯勾了的小屋尽收眼底。
“闺女,到打尖的时候了,去你李大叔家,把馒头蒸蒸,和他一块吃。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太好了,是呀,真想他老人家。”百里玉妆喜出望外,拎起行囊就走。
两人相扶着下了坡。
3
傍到坡底,小屋清晰可见。即使粗心者也不难看出: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很不成心思!院墙有几个豁口,坍塌的河光石杂乱堆在草丛里。院子西南角确实有个坟堆,坟堆顶块青石板。东南角有眼水井,井口上几根木棒架起年代久远磨出了深深凹槽的辘轳,一条疙里疙瘩的井绳有气无力地垂吊着。窗户破损,窗棂塞了破衣裳,破口袋。房山的烟筒整体脱落,黑烟把房山熏得漆黑。房檐的茅草七长八短,房檐下挂了几件锈蚀的农具。玉米秸散乱堵住北门,用以防风。
百里玉妆小心绕到坟前。见坟前垫一块长城青砖,青砖上倒扣一个小缸碴儿,还有一只粗瓷大碗,碗里的水冻起了鼓,蒙了层沙土。青砖下有堆纸灰,显然不久前祭奠过。百里玉妆揭开小缸碴儿,里边竟扣着一个冻裂了的馒头!差不多被野鼠掏空!
两人不由得唏嘘感叹。
“李大叔在家吗?”百里玉妆向屋内喊。没人应。
“弯大叔在家吗?”百里玉妆笑着,改成挑皮口吻。仍没人应。
房脊上早已盯住来人的麻雀听到喊声唿地惊逃。在空中飞了一圈又落回房脊,盯住来人。老杨树上的老鸹也??叫起来,使劲儿唿扇翅膀。似乎它们都有看家护院的义务,可威慑力很是有限。
“李大哥……八成没人……”李瑞珍说着,来到门前。门是用木板钉的,已经七拧八歪,很容易推开。两人跨进堂屋。
堂屋很黑,坑坑洼洼,李瑞珍一脚踢上别在灶膛里的烧火棍,差点绊倒。东屋,秫秸房箔烟熏火燎,泥丸粘就的燕窝也已漆黑,露出几朵燕子绒毛。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炕上是三块长城青砖搭的“饭桌”,摆放着没洗的碗筷。一领破炕席,炕席上胡乱堆着没叠的被褥,园枕头淌出一滩黑黄的谷秕子。屋角立了只豁口大缸,缸里空空如也。东墙挖个窑窑,窑里放盏没油没捻儿凝结了油渍的灯碗。炕沿上方抻一条麻绳,麻绳挂着脏衣裳和污秽的毛巾,麻绳以很大的弧度下坠着。此外再没有别的物件了。
看了这一切,百里玉妆说:“这里真地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穷得叮当山响,穷气冒老高,贼都绕着走,怕沾上穷气,有谁偷他呀!”李瑞珍苦笑着说。
百里玉妆在霉气味儿中闻到一股老人味儿,有些心酸和莫名亲切。
“这日子过的!”李瑞珍感叹,疑惑,“他弯到哪去了呢?莫非见闫王了?”伸手在褥子下探探,有些温热。返回堂屋用烧火棍在灶膛里搅搅,有火星。“没见闫王!兴许上哪去了!”李瑞珍甚是高兴,“今天反客为主,用他的锅馏馒头……马洁不是给带来碗粉炖肉么,也蒸上,给这老家伙改善改善生活!”
“知道上这来莫如让喳姐弄点待客酒,那才真正改善生活呢……”
“不拿他们东西。拿碗粉炖肉倒没什么,偷酒就是偷到马开达命根子,不是给马来添病么!”
百里玉妆按吩咐摇辘轳打水,刷锅,抱柴,点火。馏馒头得用蒸屉,可是屋里屋外找不到。李瑞珍剁几根玉米秆架在锅中,把馒头和粉炖肉摆在上边,盖上快散架了的秫秸锅盖。
“得,闺女,烧火!”李瑞珍很是得意。
李瑞珍抱柴发现堂屋屋角掩藏个地窖口,忙吆唤百里玉妆:“过来看,这老弯还真弯,有秘密呢,下去看看……可太黑……”
刚好窗台上有几根劈得很细的松树明子,便取一根点燃,李瑞珍说:“你只管烧火,我下去看看有什么宝贝!”
“妈,我下去。”百里玉妆把点燃的松树明子伸进地窖,探头向里看,“妈,里边有一小堆红薯!没别的……”
“是吗?太好了!下去取几块,烀上,也改善改善生活,拿馒头和粉炖肉跟他换,他不吃亏。敢下去吗?”
“敢。”百里玉妆下窖。窖里勉强能直起腰,很暖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想,“真是个好去处,与世隔绝,隐蔽,没有纷扰……”
听催促,赶紧从衣袋里取出卫生纸,垫在裤衩里。然后捡几块红薯上窖。
灶膛烧了火,东房山冒了烟,小房立刻有了生气。
李瑞珍说:“炕不凉,你先趴炕上煲煲肚子,饭好了喊你。”
百里玉妆来到东屋,擦窗台,堵窗棂,扫炕,扫地,收拾碗筷,并把绳子上的脏衣裳叠好放在行囊里。和其他人家一样,东墙也挂张发黄的毛泽东像,像纸从上边耷拉下来,挡住了面孔,她想找钉子钉,但找不到,也就由它去了。一切停当,便坐在炕沿上发呆。(其实没有炕沿,炕沿是衣裳磨光了的裸露的土坯。)
她定睛注视着发黄的挡住了面孔的毛泽东像,眼前却叠印出另一番情景:梅江的碧波,葱绿的田野,熟悉的土楼,温馨的木床,慈祥的妈妈,高大的木棉树,梦境般的水中畅游,在男人臂膀里窒息……她不明白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寒冷,闭塞,蹲牛棚,一双军用翻毛大皮鞋随时可能踹向自己。她想,不念书多好,守着妈妈,和妈妈到曼谷去,带着伟雄……啊,不念书也不可能认识伟雄。曼谷曼谷,那里有团聚的家人,拳拳的亲情,再也不必忍受骨肉分离之苦。自己虽然不会经商,可以做学问,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研究中外道德比较学……多奇怪,道德比较学!怎会想出这么一门学问,如果作为一门学问总该有人去研究去创立……啊,我既没念过书怎能去研究去创立。现在沦落到这般田地,不后悔吗?说不后悔是假,嘴硬,其实真地后悔了,宁可回家种几亩薄田也不到这个鬼地方。命运是个狰狞的魔鬼,专会捉弄人,向你摇唇鼓舌,大唱赞歌,使你眼前出现美丽的光环,以至热血沸腾,信誓旦旦,等到脖子套上绳索了,就牵着你走上荆棘丛生厄运连连的道路,最终把你推入地狱,用锅蒸,上磨磨,而魔鬼却在一旁狞笑。非常不幸,我们进入了一个最难把握命运的时代。命运,弯大叔的命运呢?他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地方呀!弯大叔,贫农,赤贫,社会的主人,主人――只少应该是。而主人竟过着这样生活!他自由了吗?解放了吗?他,他们被告知的‘使命’可是解放‘三分之二天下受苦人’呀!而把历史当娼妇随意凌辱的人从来不知道脸红……解放解放,谁去解放?到底解放谁?是的,他们曾是解放者,从南昌到瑞金,从瑞金到瓦窑堡,到临江,到四平,到锦州,到天津,到双堆集,到西昌,到武汉,到琼崖,到新义州,到釜山,到老街……爬云梯,堵枪眼,炸雕堡,抬担架,碾小米,做军鞋……最后,终于得到了“天朝田亩”!他们扭秧歌,登高跷,甩彩绸,喜气洋洋。他们是幸运儿。然而,屈指几年却“鸡毛飞上天”了!轰轰烈烈地!冠冕堂皇地!胡里胡涂地!美滋滋地!“三条驴腿”拉着他们沿着“总路线”迈进桃花园了!他们与其说失去土地,莫如说失去了热情,由土地激发出来的热情!最要害最要命的热情!他们成为……伟大的试验品,可是冲动绝不是热情!一个没有长久热情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他们迈出了失去土地的第一步,大约,或者说,噩运从此开始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悲剧从此开台了!一天等于二十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十三包”……多么诱人,房箔就要掉馅饼了!然而屋地的豁口大缸却空空如也,油灯碗里是没油没捻儿的油渍,为祭奠饿死的妻子和女儿从好心人那里讨要的已经开裂的供品馒头只能由亡灵和野鼠共同分享!历史是枚出土的硬币,有人把它磨成镜子,警醒往来者,有人要把它铸成王冠,东方的王冠,世界的王冠……
她只要稍稍停下来,尤其单身独处就很自然、很顽固地胡思乱想。所以更愿意干活,干活的时候有说有笑,闹闹轰轰,会分散注意力。她自认有很严重的精神障碍,很神经质。她自认陷入了思维的怪圈,有一千个一万个疑团乱糟糟堵住胸口,迷迷瞪瞪按照“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的教诲去思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雾茫茫,路漫漫,根本看不清事物的清晰面目,只是堵得慌。
越想心事越激愤,激愤过后便是惶恐,眼前便晃动一把利刃,一双大皮鞋。难以摆脱的怪圈。她有种预感,说不定多思多想的毛病会带来灾祸。而伟雄能把那些东西保管好了么……那才是我最惶恐的!!
她羡慕吐彩霞快人快语,凡事不假思索,话到嘴边当地一下放出去,不管别人怎样感受,自己痛快了再说。其实吐彩霞心里有数,聪明就在这里。她甚至羡慕弯勾了,弯勾了只想如何填饱肚子,无处说话,反正说话没人听。她发现自己和吐彩霞们相比,和弯勾了们相比确实有很大不同。她努力向他(她)们靠拢,认为思想越单纯越好,当个白痴也无所谓。事实上社会正在造就白痴。亿万白痴。她生气地向自己说,“不去想,不去想”,可是,思想的潮水仍不住在脑中奔突。她进而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这样的吗?伟雄呢,同学和老师呢?“臭老九”们呢?自己是另类吗?另类的另类吗?而弯勾了们会不会象自己对他们认识得那么简单,似乎只想饮食男女一类的东西?或者只有一时疯狂的热情?应该说,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们,他们定会有自己独道的想法,兴许更加实际,更加切中要害,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就象黑夜过去是白天,但自己无从了解,至少现在。真理向来是单纯的。黑夜过去是白天。但是,它在哪里?哪里?
她感到自己是只急流中的小船,陷入了可怕漩涡,不住地打转,无论怎样挣扎都靠不了岸。
她摸摸炕,热上来了,就俯卧在炕头。
这时李瑞珍进屋,拿了个破口袋包着的东西,说:“闺女,把这个搁在肚子上。这是在灶膛里煨过的砖头,搁上吧,可管用了,庄稼人经常用它煲肚子。”
她解开棉裤,把热砖放在肚子上,搂着。果然,肚子很快热上来,很舒服。
“你先这么呆着,嫌太热再垫点什么。”
热炕加热砖使她通体畅暖,不觉有些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李瑞珍摇她的双腿:“醒醒,老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我先吃,饭菜给他坐锅里就是了。”
娘俩吃了红薯,把堂屋收拾一遍,到屋外望了又望等了又等终未见弯勾了的影子。李瑞珍把同屋女人们凑起的一些粮票和钱放进豁口大缸,掩门作别。
女人们和孤苦伶仃的弯勾了已经很熟识很亲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