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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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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冬日破晓猫咬耳 梳把枯草烤冻棚
一只公鸡雄踞在由长城青砖和卵石垒起的院墙上,踩着墙头的枯草和残雪环顾左右,红冠红翎在红太阳的红光中犹如一簇红色火焰。它勇武雄壮,昂视阔步,表明对左邻的妻、右邻的妾、饥肠辘辘儿孙的理所当然的占有。
“战争也好,饥荒也好,瘟疫也好,老百姓不天天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为什么?因为有个信念:活下去……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有换老百姓的!老百性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1
公鸡睡得正酣,突然身上被耸了一下,打个机灵,习惯地把偎在母鸡软毛上的头仰起来,愣愣神儿,听听,估摸估摸,略微试试嗓子,这才立起抻脖子高声喔啼:新的一天开始了。
过了把戏瘾、夜思王二姐的农民听公鸡喊早,匆忙穿衣,摸黑下炕,从大缸舀瓢带冰碴儿的水倒入铁锅,抱柴草塞进灶膛点燃;灶膛里火苗忽闪,在柴草间一片片一根根传递,整个灶膛变成了光明世界。于是,燕山的沟沟壑壑炊烟袅袅了;于是,胡乱填了肚子,走出家门,腋下掖杆红旗或者抱柄大镐,要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了!
夜宙斯也甩掉硕大黑袍,换上红彤彤行头,粉墨登场。
燕山山腰围了一条由雾气和烟气混合的长长的飘带,好似蜿蜒的河流,白白亮亮,飘飘缈缈。燕山顶端抹了一层金辉,远远望去俨然是顶纯金打制的王冠,矗立一位至圣至尊的王者。王者现出庇荫众生、号令诸神的威严,似在召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滨莫非王臣!
与此同时,屋檐的麻雀,枝上的乌鸦和喜鹊,山坳的野雉和脱兔也开始了一天的奔波劳碌,争夺难以为济的生存空间。
一只芦花公鸡雄踞在由长城青砖和卵石垒起的院墙上,踩着墙头的枯草和残雪环顾左右,红冠红翎在红太阳的红光中犹如一簇红色火焰。它勇武雄壮,昂视阔步,表明对左邻的妻、右邻的妾、饥肠辘辘儿孙的理所当然的占有。它乜斜着眼,用余光瞟一下打谷场,发现成群麻雀正寻觅少得可怜的谷物和草籽,雪地布满杂乱细碎的脚印,大为不悦,暗骂:“老家贼!滚开!看我啄瞎你的眼!”它早已把打谷场划归为自己的世袭领地,这块领地是拼死决斗得来来之不易的“桃子”。从秋到冬,已经动用利爪在上面刨过无数遍,明知没什么可刨的了,但决不许侵犯,何况另类。由于心里发狠走了神儿,也可能由于嗉子太瘪浑身乏力,“喔――”刚引颈喊半截就噎了回去。它气不打一处来。维系这个鸡类“帝国”确实分了不少心,这不,“西宫”的一个姘妃已经冻掉一只爪子,不得不用另一只蹦跳;“东宫”的一个皇后正和一个看似文雅却心怀不轨的小公鸡眉来眼去,偷偷幽会,大有僭越之势。思想及此不免有些酸楚,悲凉。说来也倒霉,这时从墙根经过的一位农民突然举起裹着红旗的旗杆向它捅来;它反应还算机敏,在一溜红光中嚎叫着飞下墙头,钻进柴禾垛,过了很久还惊魂未定。也引起了鸡类、狗类好一片连锁式惶恐。
很难猜度这位农民得到了什么心理满足。可能产生一种愉悦之情,不然不会咧嘴呼出哈气脸上堆起笑意。他一溜小跑,身披万道霞光,脚绊雄浑乐曲……但不得不掩起耳朵,耳朵冻得猫咬了一般……
2
百里玉妆在李瑞珍瘦弱怀里似乎刚睡着,铁轨的敲击声再次把她唤醒。伸胳膊挺挺,感到浑身筋肉有些疼痛,但并不在意,立刻以紧急集合的速度穿衣下炕。
“该死的铁轨,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破烂!敲,敲!出门让火车轧死!”
百里玉妆迅速从门旁拎起两只水桶,用扁担挑着,双手把住桶梁,出门向坡下跑,边跑边听后边有人骂。(屋门已不再上锁)
老远看见伙房门敞着,蒸气从整个门口呈长方形的柱体向外冒。进伙房,对面不见人。一个大师傅听水桶响,高声说:“吐彩霞,今天怎没听你嚷嚷呀……司令早把热水舀好,挑着走就行了……把空桶放这。”
“是我,大叔,谢谢了。”
“百里姑娘呀!我说呢,鸦没雀静……没听大声嚷嚷,哈哈!”
百里玉妆猫腰就着雾气里昏黄的电灯挑起水桶,转身走出。很疑惑,舀水还要什么司令,却没往深处想。
出门以后发现,许多人也挑空桶向伙房急奔,空桶拨浪鼓似地摆动。
“百里,抢第一了!”不时有人擦肩而过,热情打招呼。百里玉妆挑桶向坡上爬,水桶热气腾腾,额头渗出了汗珠。到陡坡处横着脚向上挪,注意踩牢,以免桶水泼洒。
她停住脚步,倒倒肩,喘息片刻抬头向上看:天空如洗,湛蓝湛蓝,燕山像只常年劳作的粗砺的大手,筋骨和血管清晰可见,从近山到远山层次丰富而辽远,苍莽而恢宏。
此时站在门口不断张望的吐彩霞赶紧跑上前,接过挑子,忙问:“今天第几?”
“第一!”百里玉妆吁口长气。
“明天该我了,照样第一!为什么……告诉你这个‘阴谋诡计’:我跟伙房大师傅讲好了,听起床钟响先舀一挑最热最热的水藏起来,我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挑,这不就第一了么?哈哈!你不知道,去晚了锅里兑凉水!”
“喳姐,有你的!哈哈……我说呢!”
“知道这个大师傅是我的‘死党’吗?告诉你,他是我的副司令!一个说话结结巴巴老头,越着急越结巴。你不知底细……他姓马,我也姓马,一个马字掰不开……他原是民政科副科长,有一回新来县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憋得脖子暴起青筋光张大嘴‘啊啊’,硬是答不上来,旁边的人也跟着憋得慌……他半天才喷出几个字:‘马――那个来!’我的妈呀,大家这才出口长气……后来一叫马那个来就脸暴青筋作答:‘……道!’只一个字,再也没话了。运动开始建立造反组织,要我收编过来,封他当副司令,他可是‘三八’式干部,人好,就是那个那个的……嘴里很难蹦出一句整话!”
“听说话一点也不结巴呀!”
“别人替他说的!一般的话都让他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代言,我就当过代言人。”
“噢!你说的马那个来,是不是白头发,黑眉毛,眉毛耷拉到脸上的……”
“对,地上难找,天上难寻!”
“我还是不大信,哈哈……”
在这个荒寂寒冷的清晨,难见人烟的地方,传来女人如此清脆的肆无忌惮的说笑声着实让男人们兴奋。好事的推门而出,驻足观看,阳光照耀着脸上难得一见的笑靥。
突然有人喊:“喳司令,来段驴皮影吧……噢……”
“来一段,来一段!喳大妹子!”男人们彼此呼应,起哄。
吐彩霞不搭理他们。
见逗不出话来,有人连唱带喊:“太阳一出吐彩霞呀……大姑娘做梦找婆家呀……”
“喳妹,向右看齐……哈哈……”
男人们一脸坏笑,一阵嗥叫,如同唱大戏,快乐异常。有个年轻的竟伸巴掌学起驴皮影人物的机械动作,凑近了表演;刚好山坡上扯出一条长长的剪影,大巴掌向前一探一探的,夸张生动,山坡酷似巨大的影窗。
吐彩霞只顾挑桶爬坡,并不搭理他们。可是,越不搭理男人们越不依不饶,越闹得欢。
“吐彩霞,向右看齐!”一个小伙子怕大家不明白“向右看齐”是什么意思,竟踢开了脚。
“他为什么喊向右看齐……”
“指仇广军!那时他当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司令,我当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司令,针尖对麦芒。站队时兴喊口令,向左转喊保卫毛主席,向右转喊打倒刘少奇,仇广军带头给喊拧了,吓个半死……可我饶不了他,抓住小尾巴拼命抡,人越多越折腾他……你看这邦男人,个个松奸坏,凑疯狂咬傻子。”
吐彩霞是位公众人物。出身渤海湾渔民家庭,海水泡大的,走路一阵风,薄嘴唇,大眼珠,齐耳短发,好打抱不平,说话向来不忌生冷,加上运动初期灵光一闪露那么一手,而且做梦做出了彩儿,大家对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在嘻闹中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谁也说不清个中因由,似乎能够寄托点什么,联想点什么,发泄点什么,个人有个人的感受。
来到屋前,听屋里的女人们笑骂:“这邦花花肠子,得?出来看看了……”
两个年轻女人进了屋。男人们的恶作剧也宣告结束,虽意犹未尽,只盼明天了。
女人们端出洗脸盆,倒入热水开始洗漱。李瑞珍和陈翠珍先把冻得梆硬的毛巾用热水化开,分别递给百里玉妆和吐彩霞,让她俩擦擦脸上的汗渍。每天都由她俩自告奋勇抢热水,大家心存感激。而她俩的想法却很简单,只淡淡地说:“谁让年轻来着!”
正洗脸,马桂萍推门探进脑袋,宣布从今天开始每班可以派两个人上山搂烧炕的柴草,饭后从伙房带工具和干粮。宣布完把脑袋缩回。
大家都明白,上山搂柴草是个美差,不必抡大镐震裂虎口,不必累得上不去炕,还可以背地发发牢骚。但没人去争,一致推举李瑞珍当此“重任”,并让她挑一个帮手。班长是个老实疙瘩,向来不多讲话。
“我可以去,搂不多可能让大家失望。”李瑞珍说。
“搂不多我们就照常受冻!”大家说。
“每天我得选个年轻力壮的。”李瑞珍说,“先挑谁呢……大家拿意见。”
“李姨,授权给您了。”吐彩霞抢先说,“挑我更好,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呀……”说着吐了吐舌头。
李瑞珍寻思一阵说:“我看今天――百里玉妆吧。”
吐彩霞首先表态:“同意同意,跟我想的一样!”
一致通过。
3
吃罢早饭,李瑞珍和百里玉妆扛着筢子,挎着简单行囊,(吐彩霞从伙房弄来不少馒头、咸菜、大葱,马来还给拿了个猪腰子饭盒)穿过?牛蛋子山包,向上走,来到一个更大的无名山包。这个山包是燕山南麓广阔丘陵的最北端,和燕山主峰相连。从山包向上望去,长城的残垣清晰可见。向下,可以看见屋舍、伙房、大口井。大口井正碎石升空,炮声隆隆。
两人选了块光滑大石头坐定,检查筢子。筢齿是用粗铁丝做的,散开二尺多宽,筢头安了柳木柄。李瑞珍在筢头和木柄间栓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栓在自己腰上,一只手扶住木柄,起身,佝偻前行。筢子在碎石和柴草间跳跃,筢齿中的柴草逐渐增多。李瑞珍不时观察地形,专捡土层稍厚、枯草较多的地方行走,等到柴草装了半筢子折返,回到起始处,筢子刚好装满,便蹲下取出,堆放一边。
“明白了?”李瑞珍捶捶背说。
“明白了。妈,您歇着,我来搂。”百里玉妆从李瑞珍手里接过筢子。
“一块搂,一口气多搂点多歇会儿。”李瑞珍说着也在百里玉妆腰上栓麻绳,和筢头相连。
百里玉妆在前,李瑞珍在后,开始了一天劳作。
搂了几趟,李瑞珍发现百里玉妆的筢柄有些红,在后面喊:“闺女,站住!”紧走几步追上,“伸手,我看看。”百里玉妆想把手藏起来,但拗不过。李瑞珍发现,百里玉妆右手的虎口和食指裂了口子,出了血。
“作孽呀,把个好端端的姑娘折磨得这样!”李瑞珍说着,眼里汪了泪水。
“没事,妈……您说的,不许哭……”
“是,不哭……作孽呀!”
李瑞珍擦泪,说:“我可能真老了,好流泪,没出息了,是,是……刀搁脖子也不兴哭。”
“老什么呀,妈还不到五十岁。”
“不行了,比年轻的时候脆弱多了……其实我很脆弱,胆子也不大,有的时候装刚强。这是实情。你不是外人,不会笑话我。晚上躺在被窝没少流泪。没出息了……你先把双手褪进袖口,别冻着,等一下。”
李瑞珍向下边的梯田走去,睃寻,折了几根灰白的枯草,招呼百里玉妆过去。
“这是越冬的艾蒿,把它烧成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布裹住,止血,伤口容易愈合。这是偏方。任何时候都要学会保护自己。记住了?”
……李瑞珍把草灰揞在伤口处,用手捏住,可是一时找不到布条。李瑞珍忙解开棉袄,还没等百里玉妆反应过来就咔嚓撕下衬衣的一块大襟,再撕成布条往伤口上缠。等到缠牢了,笑着说:“不许哭……以后下井抡镐别使劲儿,悠着点。连拉筢子都流血,不知道打大口井是怎么坚持的……”
“有胶布,缠上就行了,再戴了棉手套……。”
“傻姑娘,干好了也没人说你好,别太傻了。”
“妈,不行呀,大家都这样,她们比我裂得还厉害呢!”
“作孽呀,作孽!”
李瑞珍捧起百里玉妆的手:“不疼了吧……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折磨成这个模样了;脚冻得流脓淌水,手裂得小孩嘴似的!以后别太犯傻,有事千万别瞒我,记住了?”
“记住了……”
“我们找背风向阳的地方休息一会儿,这点柴草好歹就够烧炕的了。不能搂得太多,今天多了明天少了就说你今天没好好干。够烧一天的就行,对付校部得多留个心眼儿。其实,在这个地方打大口井完全是劳民伤财。我跟附近农民打听了,他们以前打过这种井,根本打不出水,即使从山上截点水当水池也是流进多少渗漏多少。这,马开达们好象也明白。为什么还要逼大家愣干呢?做样子!上边来人一看,热火朝天,像个干校的样子。他们不把人当人看,累死累活无关痛痒,存心想惩罚大家。我说你傻,为什么那么认真,非得把手震裂了?磨磨蹭蹭干就行了,得有点眼力见儿。过去老百姓对付小日本就磨磨蹭蹭,挖壕沟、修炮楼有谁好好干来着?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会保护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的主张是,该怕的怕不该怕的不怕,有病不怕病没病不找病。记住了?”
“记住了,不该怕的不怕……有病不怕病……”
“这才叫‘男子汉’!哈哈,哪有这样的男子汉呀……看我这细胳臂细腿的!”李瑞珍笑着说,“你去抱柴草,烤馒头,自己心疼自己,千万别饿着了。也别枉了马洁一片好心,下狠拿这么多馒头。哈哈,大家管马洁叫吐彩霞,我可叫不出来,哪有叫晚辈外号的……馒头已经冻透了,可以当手榴弹打小日本了,哈哈……”
“我看妈还是小日本小日本不离口!”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年轻时经过生生死死太多,脑子里刻下的痕迹太深,这辈子算抹不掉了。不知怎的,近来总像有把无形的刺刀在眼前晃来晃去……别一大抱柴草都点着了,先点一掐儿,一点一点往火里絮。拿筢子来,把冻馒头搁筢齿上,架筢子烤。你去石缝敲几块冰放在饭盒里烧……这回又有吃又有喝了,哈哈!”
“妈真有办法。”百里玉妆说着转身在坎塄子上敲冰。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战争也好,饥荒也好,瘟疫也好,老百姓不天天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为什么?因为有个信念:活下去!我们现在受这点罪算什么,比起老百姓简直是九牛一毛!历朝历代真正受罪的是老百姓。想当秦始皇的,想长生不老的,想永远健康的,无一不骑老百姓脖颈拉屎……你看见过捅鸟窝吧,他们最终叫老百姓用竹竿从树稍捅下来,掉地下摔出黄子!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有换老百姓的!老百姓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真想不到,妈看似干干巴巴,脑袋里装这么东西!”
“经历的事太多了,我没读过你那么多书,可会比较……当然了,我说的是笨理,你会说形式和内容呀,现象和本质呀,经济和政治呀……我可说不好。”
“我看妈知道得不少!”
“进过几回党校,听了那么一点,就饭吃了。”
……两人说着话,终于开始野餐。
李瑞珍拿馒头在筢柄上磕打磕打柴草灰,说:“小时候听奶奶讲故事,说有个穷人躲债,好心人给个馒头,也是冬天,他放在热灰里煨,烤出了黄嘎嘎。听了这个故事,你说把我馋得呀,以为世上最好吃的就是烤出黄嘎嘎的馒头。你尝尝是不是最好吃的?”
“好,真香!”百里玉妆接过烤馒头咬一口,边咀嚼边夸赞。
“这叫生活,好好体验吧。”李瑞珍很得意情急中想出的办法。
“哎呀,里边带冰碴儿,直冰牙!”
“哈哈,这就是了,再烤么,烤一层吃一层,层层香。”
百里玉妆试了试,果然效果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