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就这样擦身而过
我手上有把钥匙。那是月威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十三岁那年遇见他。那是我最尴尬的时候。那年上小学五年级，放学回家路过中学，有女生看着我偷偷的笑，我迷惑，还有不怀好意的男生对我吹口哨，我瞪回去继续往前走。月威就是在那个时候跑过来，把我拉到树后面，脱下他的米黄色衬衫。我大惊拔腿就跑，他追上来红着脸说，你流血了。那时班上已经有早熟的女生来了月经，她们在上厕所的时候会把卫生巾塞在裤腰里，也会在课间的时候偷偷的问你大姨妈来了没有。我脸马上烫的几乎可以煎蛋。我接过他的衬衫围在腰上小声说了声儿谢谢然后往家里狂奔。回到家里换了衣服便把他的衬衫泡在盆子里。那是我生平里第一次洗衣服，只知道往里面放洗衣粉，涮了十多次才没有泡沫。
第二天放学路过中学远远的就看到他靠在学校对面的杨树上。我跑过去低着头说：你跟我去我家拿衣服吧，我已经给你洗了。他没有说话只是踢着脚下的石子往前走。后来大概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走就放慢了脚步，我超过他走在前面。有时他提出的石子会打在我的脚上我总是回头对他笑。他不是个好看的男生，可是对他我有着莫名的安全感。
理所当然我们成了好朋友。不上课的时候他会带我去掏鸟窝，也会把空罐头瓶系上绳子去河边钓鱼，还会带我去田里捉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和他在一起我有着最简单的快乐。初二那年十八岁的他独自去温州闯荡，临走前他说，未央，等我回来，我会给你最好的为了来。他走后，写信和等待他的来信成了我生活离最重要的事。他在信里诉说着他的思念，述说着奋斗的艰辛。两年后他回来家乡开了市里唯一的一家鞋厂。他是个经商的料子一年后鞋厂已初具规模。也是那年开始，我再没有买过一双鞋子，我脚上的鞋子，平地的球鞋，高跟的时装鞋，夏天的凉鞋，冬天的靴子，全部是独一无二的，在鞋子里还龙飞凤舞的绣着我的名字。难得的是，所有的鞋子从设计到制作都是他亲手弄的。他二十二岁，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带我去看那栋房子。
他说那是他给我的乐园里。里面有小花园，有游泳池，还有秋千和露天的咖啡座。他说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地。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可是在那个飘着细雨的夜晚，我推开门就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的季兰。她手里拎着垃圾袋看到我愣在那里，我转头跑出院子，连行李都没有拖。我听到季兰在叫月威的名字，我没有回头只是再凄冷的马路上狂奔。听到月威追了上来我转身藏在街角路灯照不到的地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的抽泣。我抬眼便可以看到昏黄的路灯下月威一脸焦虑的表情。也许他还是爱 我的，哪怕你已经有了妻子。只是年少的倔强，执着的爱恋最终未能敌过喧嚣俗世。而我还以为，无论我走了多远，离开了多久，你始终会站在原地，用你宠溺的目光看我。那样温暖的目光，那样深情的少年，那样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年岁，终究被湮没在时间里了，对么？初春阳光下飞翔的风筝，夏日夜空中忽明忽暗的萤火虫，秋日夕阳下飞舞的红蜻蜓，寒冬腊月里写着你我名字的雪人，都会变成一沓记忆的明信片，尘封在支离破碎的心底。
我心已倦，再禁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当年看《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的时候看到一袭红衣的林青霞坠入悬崖，脸上却是安然的表情，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定是也以那样的坚决。
阿伟看我一脸惊愕：所以你来拉萨是为了……
我点头。
（四） 跟我走，或者带我走
门口的猫喵呜叫了一声，我拢了一下头发，抬眼看是婆婆：天色暗了，该回家了。我微笑点头，过去接过婆婆怀里的小小婴儿。大大的眼睛，挺拔的鼻梁，粉嘟嘟的小嘴。婆婆说这孩子随我，尤其是他的眼神和小嘴。我亲吻孩子的眼睛鼻子，他在我怀里格格的笑出声来。婆婆笑着说：这孩子还是跟你最亲，我抱着他的时候怎么逗逗不笑。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飘起了蒙蒙细雨，在这个小镇一年中有十个月都是这样的天气。好在店里有伞。我把孩子护在胸口，婆婆在左边撑着伞。路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鞋跟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巷子里。一年前，阿伟还在每个黄昏骑着单车带我回家。风吹鼓了他的米黄色衬衫，吹乱了我的头发。他总是故意把车骑得东倒西歪好让抱他再紧一点，而如今，河还是那条河，夕阳还是那篇夕阳，却不见了那个亲爱的人，不见了那一路的欢笑和幸福。
晚上哄睡了宝宝，抚摸相框里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我笑的那么甜，剪了头发刮了胡子穿了西装的阿伟竟然有点像刘青云。我轻扶他的被晒成深棕色的脸：我爱，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可还记得你说过你要给我和宝宝安稳平静的生活，你怎能说话不算话？你快回来好不好？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然后在漆黑的夜里抱着照片沉沉睡去。
林卡节后，阿伟每天都会来梅朵家找我，梅朵很喜欢他总是要请他喝自己酿的青稞酒。可我总是不给他机会，每次都是他已出现就赶紧拉他一起出去。他带我去吃街头的酥油茶，藏饺子，去革命甜茶馆喝茶，去生态路上吃酸奶冰棍儿，去三笑林听老人们讲关于西藏故事，去水利局边上的酒吧喝咖啡，带着帐篷去布当拉山看日出。那是段快乐的岁月，他给我讲冷笑话帮我忘记不开心的往事，给我讲佛经故事让我把心放宽，陪我去民族小店血拼发泄情绪。
那晚在藏家菜馆吃藏家菜，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说：未央，我该走了，明天的火车。然后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本相册，封面是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脸上挂着泪珠的侧脸，我翻开里面全是我的照片，在太阳升起的早晨跪在地上朝拜的表情，虔诚而潮湿，还有穿了藏族华服坐在树下发呆的，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的。在他的镜头里沃竟然变得那么美。他说：你看，那么多照片却没有抓到你的微笑。其实你笑起来会更好看。我接过抱在怀里笑着说谢谢。一路无言，敲门之前他忽然开口：明天你能来送我吗? 我说好。然后推开门又关上。
可是第二天我挣扎着起床，却在洗漱时一头栽在洗手间。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手臂上插着输液管，梅朵坐在床边。看我醒来很高兴，她说没事儿，只是生理疼又收了凉就晕了过去。我问梅朵几点了，梅朵看了表说十点。我叹口气。就闭上了眼睛。
梅朵说出去买点东西然后就出去了。两分钟后我听到门开的声音，然后有人把我裸露的手臂放进被窝。手很粗糙不是梅朵。我翻过身竟然是阿伟。他捧着碗汤：梅朵说你病了，我放心不下就把票退了。我看着他的脸蒙住被子放声痛哭起来。
他轻轻的把我脱出来，让我靠在枕头上，用小瓷勺一口一口的喂乌鸡汤给我喝。他说：未央，让我爱护你，让我给你温暖，给你安慰，给你快乐，给你幸福。跟我走，或者我跟你走。
我说我不年轻了，他说十年前我已经开始苍老。
我说我长得不好看，他说我长得更丑。
我说我已经不相信爱，失去爱的能力了，他说没关系，我还能爱你就已足够。
我说我的心已经是残缺的了。他说，再不相爱就老了。
已经止住的泪水又簌簌而下。
那些决绝的坚持，那些擦身而过的遗憾，那个念念不忘的触不到的恋人，终究抵不过一碗热汤的关怀。原来真正的爱人不是你低微的原意为他生为他死，也不是一个人默默的受灾你可能会回头的地方，而是他会一直在你身边，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他微笑着出现在你面前手里捧着一碗暖洋洋的热汤，他会在你伤心的时候给你安慰，在你不安得时候给你温暖，而是他愿意为你停留，对你说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我哭着点头：好。

（五） 爱笑的眼睛
因为阿伟的工作经常去采风，我便随了他天涯海角。我们在傍晚的海滩踏浪，晚上就依偎在一起听还海浪的声音，数天上的星星，去少林寺听方丈讲经，赏洛阳的牡丹，穿梭在北京的巷子里捕捉北京的记忆，徜徉在桂林的山水之间。阿伟说的没错，我笑起来果然更美。他说我笑起来唇角笑月牙，明媚的像天山上的阳光。有时也会窝在客栈里听听歌，玩玩游戏，帮阿伟拍来的图片配上文字发给阿伟工作的杂志社。主编说阿伟拍下的东西越来越有感情，越来越明媚，还给阿伟涨了工资。阿伟把这功劳归与我。其实要感谢的人是我，如果没有他我怎会重生？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看看枕边人好看的侧脸。满足和而幸福。傍晚的时候我们打开窗户，让阳光招进来，我便躺在阿伟的腿上看书。安静而美好。
那是在丽江古城。火把节，晚饭后，大家聚在一起坐在火把旁边，点火时间一到，满城火光通明，映耀着远处的玉龙白雪，瑰丽非常。阿伟用蜡烛在地上摆成用剑穿起来的两个心形，里面围着我的巨幅照片，那是站在窗户旁边眺望夕阳的照片，脸上被踱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表情恬静而满足。阿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单膝跪下，他说：未央，嫁给我。旁边的人们起哄：嫁给他，嫁给他。我泪流满面：我答应。
那年春节我带阿伟回家。阿伟特意去剪了头发，刮了胡子，还买了几件看起来正式一点的衣服。还买了很多送给爸妈的礼物。他像是初见公婆的丑媳妇不听的问我要穿什么衣服，买什么礼物才好，要买多少礼物才够。爸妈对阿伟的谦逊很满意，只是对阿伟的漂泊颇有微词，阿伟很识相的说结了婚就在乌镇自己开间婚纱摄影。阿伟的老家在古色古香的乌镇。
在家乡有个习俗，每年的厨艺都要去山上的庙里添香油钱，我嫌冷窝在家里不想动，阿伟执意要去我们就出了门。
以前春节都是跟月威和季兰一起上山，季兰是我的邻居，我们一直很要好。月威每次带我出去玩儿我总会叫上她。每年上山月威总是嫌路上人太多，后来我们就宁愿绕远从山的另一面上去，而且因为人迹罕至，风景更好。我带阿伟从那条路上上山。果然阿伟很是兴叹这里没被开发过的自然风景，一路上不停的按快门，走到庙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坐在庙后面的石头上休息，阿伟去前面拍照。下山的时候还是原路返回。
却在途中遇到月威。他一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只是站在那里。阿伟说：未央，我下去等你，然后就往下走。
依旧相对无言。
月威先开口：未央，你很快乐对不对？我没有回答：季兰，还有孩子都好吗？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笑：女孩，很像季兰。她过的很幸福。我也笑：那就好。祝你们幸福。阿伟在下面等我，我先下去了。没有看他直接下山。没走两步听到月威的喊声：我从来没有打算娶别的女人，是爷爷病重才求季兰帮我演场戏。季兰早就结婚了。那晚爷爷病故，她是来帮忙的。我没哟回头只是说：月威，都过去了。好好生活吧。月威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未央，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我想到忽明忽暗的萤火虫，想到飞舞的红蜻蜓，想到那些绣了我名字的鞋子，可是瞬间不见了，然后我看见阿伟在海滩上写我的名字，看见他捧着红糖水一口一口的喂我说女孩要多喝点糖水才不会生理痛，听到他说未央再不相爱我们就老了。我没有回头：月威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忘了我吧。
所有的遗憾和回忆都随着脸上的两滴泪水被长埋在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再见月威。
再见，萤火虫。
直到结婚那天晚上，窝在安慰的怀里他才说那天他有多么害怕我会留在那里，留在月威身边。
我们的影楼开在青果巷。每对来我们影楼拍照的情侣我们都会先倾听他们的爱情故事，然后在他们的照片旁边写下记录他们爱情的优美文字，因了这个，影楼的生意竟然还不错。只是阿伟离开，虽然影楼还是天天开着却再没有为任何人拍过一张照片。
那是五月初，阿伟接到主编的电话，请阿伟为他们拍最后一组照片，阿伟推辞不过就答应了。他走的时候我去机场送他，他拥抱我抚摸我已经隆起的小腹，他让我和宝宝乖乖在家里等他回来，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见到他。
（六） 亲爱的，请别再将我忘记
5月12日，我正午睡，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摊开纸笔想写点什么，又总静不下心。于是打开电视。铺天盖地的消息：四川汶川发生7。8级特大地震，波及到陕，甘，渝，豫等多个省市，死伤无数。然后是那些在风中潺潺发抖的废墟残垣和哭天喊地的人群，一阵晕眩，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双手去拨阿伟的手机，机械的女声：你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打航空公司的电话，被告知飞往成都航线已暂停售票，再打铁路，同样的结果。我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那日主编给阿伟的任务是去都江堰拍最后一组照片。
 不要走，阿伟，求你不要走。我又从梦中惊醒。自从阿伟离开后，我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梦里的阿伟总是离我一伸手的距离，我越是想抓住他，他越是离我更远。我看一眼宝宝，他仍旧睡的很熟，他不知道他母亲的恐慌、不安和思念。我亲亲我的宝贝。然后起身开了CD机，是我们最爱的《神秘花园》。我把两个椰壳娃娃抱在怀里自言自语，那是从海南带回来的，底部还被阿伟刻上了我们的名字。我抱着阿伟：求求你，求求你，你回来好不好?我答应你我不再把你的镜头藏在衣柜里，不再光着脚丫在房间里乱跑，不再在你冲洗照片的时候从悄悄从背后抱住你的腰，不再在你问我爱不爱你的时候说你是个历经沧桑的老男人。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阿伟你回来好不好，我和宝贝好想你。阿伟，你知不知道，我比想象更爱你，比想象更想你，原来我的那些过往，只是为了遇见更好的你。
婆婆说：未央，这么久了，如果你遇到合适的就再嫁吧。我低头亲吻宝宝：阿伟会回来的，他知道我和宝宝在等他，他会回来的。
太阳升起来了，又是美好的一天。
我正专心擦拭手里的相机，门口的贝壳风铃响起来。那贝壳风铃也是从三亚带回来的，阿伟在上面写：握着你的手 走过快乐和难过，黑夜白昼每个人都会拥有，人生是没有定律的一种节奏，不如用心去感受，我在另一块木牌上写：快乐的一刻 胜过永恒的难过，黑夜过后就有日出和日落，两个人走不会寂寞，每一刻都会珍惜都会把握，庆幸有你爱我。
我没有抬头：本店暂停营业。
请问是胡未央小姐吗？我抬头。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柔顺的长发，明亮的眼睛，是个漂亮的孩子。可是，我却忍不住热泪盈眶，因为我看到了他背后的阿伟。他看我，眼神陌生而热烈，他迟疑的叫：未央。眼泪落在手里的镜头上，氤成一片七彩的光圈。我奔上去紧紧的抱住他，他愣了一下，随即更紧的拥抱我：未央，我好想你。我流着泪的点头：阿伟，我爱你，我那么爱你。为了我这么爱你，请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阿伟一直抱着宝宝舍不得放下，嘴里哼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歌谣，宝宝虽没见过阿伟毕竟血浓于水，竟然也不哭闹，时不时还能听见格格的笑声。而我给小芹冲了咖啡，在早晨清新的阳光里听他讲我错过的故事。
原来汶川大地震那日，阿伟本来已经准备回家，忽然想起忘了给我和宝宝带礼物，选礼物的时候遭遇了那场灾难。好在那家小店只有两层，但阿伟伤到了头，被送进医院后，转了好几次院，动了好几次手术，躺了半年才醒来。他醒来后却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记得未央两个字，医生护士还以为那是他的名字，熟识之后还嘲笑他一个大男人尽然有个女人的名字。那段时间阿伟什么都既不起来，身体养好之后就去了孤儿院和小芹一起照顾那些在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孤儿。直到小芹说她要来乌镇旅行结婚，他说有人在乌镇等他，他要去那条河边找他。于是小芹他们抵达后就一路问到未央摄影。
婆婆对小芹千恩万谢，非要认她做干女儿。我走到阿伟身边：阿伟，你完全想起我了对不对？你不会再把我忘记了对不对？阿伟吻去我的眼泪：对不起。我终于忍不住泪雨滂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每天晚上抱着你的照片入睡，半夜却在梦里哭醒，我每天去店里打扫干净然后坐在阳光里等你回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绝望，如果你还不回来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阿伟，阿伟。阿伟只是紧紧的抱住我不停的说对不起。
阳光照在床头的婚纱照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知道，我的幸福回来了。我的亲爱再也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