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太起来母亲最灿烂的微笑是哪个，又是为了什么。似乎是，那不重要，因为微笑不是一次次简单的数字添加，而是欣慰和欣喜，源自心状。

今天电话上，我听得见母亲的微笑，语句里流出来的，是持续的不断。固然，接着儿子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是开心的，做成欣喜的还有昨日让她泪下的聚会。她跟我说，差点就泪奔不止了，因为欣喜了此生的欣慰。

欣慰很难吗？我想是的。相应在这个科技发展迅速的时代，通讯加速了人们的沟通，同时也减少了许多相聚的机会和相聚的必要。一个视频加上来，和谁谁通话面谈已是小菜一碟的事了，许多事不再需要东奔西忙里凑齐人数、约定时间、七里赶着八里了。可是母亲不会拿着手机，把着电脑四下连带。于是聚会自然稀少了，显得难得，于是珍贵了许多。

这次的聚会是由几个当年干部培训班的毕业生花了将近半年时间做成的。现代科技帮了大忙，先是从个人通讯录里翻出30多年前的记录，再和留校的同学进行联系并核对人数，然后确定聚会的时间和地点。好多人已经走往天国了，更多的人搬了家，最后只好委托地方警署追寻。

母亲的这些学生们，现都基本从各地重要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想聚会是想起了八十年代峥嵘岁月里美好的学生时光，自然也会念及师恩教授，想回校园重温青春岁月，想回校园对老师们说声谢谢。

母亲的腿脚不便，有年过花甲的学生开着电动三轮车来回接送。82级的这批毕业生，来了三十多位，老师有四人，母亲是唯一的女性。电话上母亲跟我说，当那些依稀眼熟的人们上来一一和她拥抱并表示感谢的时候，她只会流泪了。我懂，我知道那个感怀里系着无数个晨辉夜阑中的耕耘，我也知道作为老师的父母一世一生衷勤职守。30年过后学生们仍能从全国各地赶来聚会，对于身为老师的人来说，就是一生最高的奖励。

我的母亲是外公的老幺，向来就是外公的骄傲。外公对她从来是言听计从，别处脾气再大，只要母亲一到，他就会像一个孩子那样立即安静下来，笑语和声。母亲也是争气，新中国建立不久就考入大学，22岁已经开始教室执鞭了。说来容易，其实难得，因为华师大是用来培育国家急需的高中初中教学师资的。几十年来一贯如此。只有品学兼优异常出色的毕业生才会被留校执教。那年，我的父母双双留校。

在芭芭拉.瓦莲娜契甫娜（《乡村女教师》）的感召下，他们在大学里开始了自己的教学人生。

文革前的60年代初，为响应国家重振教育的号召，他们进入了上海机械学院（当年为中专升级到本科，前身是美国教会执掌的沪江大学）开始执教第一机械工业部属下的这个南方重要的理工科学校；文革之后，第一批招收的“7’21”工农兵学生他们教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他们教了；第一批全国抽调进各个大学的基层干部培训班他们教了；全国第一批业余大学的学生他们教了。几十年的岁月里，他们教过的学生到底有多少，无法算计了。我只知道，他们几乎是和共和国一起走过来的。这是一本充满了荣誉和骄傲的流水账。

说到当下的教育改革，母子俩说了几句就不想再说什么了，换汤不换药的折腾中，教师首先变质了不少，课堂上捏着一把，让人课后为了竞争付费补习已是司空见惯。人们可以说是父母的过渡操心所致，可是不能排斥作为教师的人们脱离了教职的神圣。

回想住过的楼房内那些在80年代里考入大学的邻居，哪个不是靠自我勤奋考入的。是，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几乎占了百分之百，事实是，大人都很忙的，能够和可以化在自家孩子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十分有限。作用巨大和远长的只是环境和意识的熏陶，以及孩子们自身在同一环境下的奋力以求。这至少是我们那批人那时的共同性。80-82年，一栋只有十家人家的楼房里，考出了七位不同年龄的大学生，成绩斐然。这里面，有邻里的互帮，我母亲就帮过舒燕，她最后以控江中学当年状元的身份资格进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她也帮过浩浩，他最后在年仅十五岁时，和当年全国理科1-6名进入复旦物理系，半年后被瑞典皇家工学院直接录取；隔壁的小彦则考入了复旦数学系。。。。。。我的高考也得到了吴教授等人的亲手点拨。可见，母亲那代人的贡献不仅仅只在教室里、家门中，也在左邻右舍间。

我在想，是什么东西做成了那一代人无怨无悔的付出？最后找见两个字：无私。都有艰难和苦楚的，谁都累过、叫过、埋怨过，可是那些人就是保持了无私的情操，以致能够春蚕到死惠无尽，长流千家万户门。再细想，就会对母亲说，真的是，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得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很多细节很多事，如果能够见着这样人的如此情怀就是好事了。我为有这样的母亲深感荣幸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