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孩子都已十多岁了，却发现自己的心境情状有时还留足在比他们年龄更小的天真好奇中。那些个色彩缤纷的好奇直如一个万花筒，常浮现出一幕幕的斑斓的神奇，串吊起内心更多的好奇，使人变得天真。

天真的好奇中会有很多似明非明的问题，其中一个便是：我是何时开始抓起书本读书的？不止一次这样地问过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失落在沉思中，难有答案。虚远了、离淡了、消隐了？为什么这个问题依然鲜活和灿烂？

我也说不清楚第一本书的书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那第一本书是父母交递在我手中的，还是我随意在书的包围里随手取来的。父母都是臭老九，我生长的年月里，是一对贱得无法再穷的闲人。学校都关了，图书馆自然也就随即闭上了大门。父母身怀一技的别无所长里，能给我最多的就是他们口传的故事和周里四下的书。

那些个书对一个幼小的我来说，都是天书，还是外语的；即便有几本夹杂在内的可读之物，也都是经过无数次清算后的残留，想不起来什么是能够被幼小的我可读的书。

依稀里仿佛还记得堂哥有几本锁在抽屉里的小人书。他自从我二伯被流放至西陲边远后，便由我父母兼养，插队落户的年岁中，也是如此。那些个小人书，不过是《烈火金钢》、《三毛流浪记》之类的。算是可有的读物吧。那时经常“战备停电”，事先没有预告，也没有通知，几点瞎灯几点恢复照明完全是无政府自由的。小人书看到扎劲时，电灯忽然灭了，不想停下的话，就只好借助手电筒窝在床上“穷追猛打”、“心潮起伏”了。其实那时的手电电池也是短命的，很多时候都是废旧的电池尾端凿个洞，灌进所谓的浓盐水以苟活，那样的苟活十之八九也就是满足好奇了，说到用场，和没有一样。新的电池买不起啊，于是晚间的看书也是神经病似地合着停电来电一起疯癫。

被窝里拿着电筒像打歼灭战那样读的书是《斯巴达克斯》。那是隔壁北大念书的邻居经不住我再三缠绕答应借我三天的西方名著。记得那是恰逢寒假，为了完成这五百多页的好书，我就借着电筒在被窝里和斯巴达克斯一起鏖战了。这是一本对我影响极大的书。记得那书的壮阔和雄伟，记得那书里战场的惨烈和爱情的凄迷，记得那书里斯巴达克斯在苏威士火山上面对十二万七千人“不自由，毋宁死！”的响彻山谷的宣讲，记得格拉苏和庞培二位政敌为了镇压这场伟大的奴隶为自由解放而战的起义联手的夹击，记得斯巴达克斯最后一战前对爱人的心语，也记得那匹黑色战马和他一起倒下时的英勇壮烈。。。。。。

这本书的语言对我的影响也是巨大的，一改我先前读了《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和《西游记》（《聊斋志异》读的是外公收藏的线装本，读不懂就搁置了）后的语言格式。我从此在中国传统式的书本浇灌外，第一次被另一种文化和历史传述的方式深深打动。啊，原来还有另一种的优美和雄壮的震撼人心。这是借助被窝灯光，感受西方艺术性很强的纪实类小说的一次意义非凡的经历。

还记得，三天期到还书前，我母亲问我，你看得如此之快、彻夜不眠能够记得多少？我顺口就告诉她你可以打开某某页，找到其中一段我复述给你听。听完后，我母亲惊呆了，因为上百字的文段，我可以背出95%以上，随手我还给母亲看了我随手的笔记，密密麻麻地占了好多纸张，这些都是我边看边记的“感人泪下”。那年，我十四岁。

说实话，这是我读第一本西方长篇，课堂里的《项链》、《海燕》、《孔乙己》、《木兰诗》不算。这也是一本我基本看懂并为之深深感动的著作。《艳阳天》、《欧阳海的故事》、《金光大道》、《十万个为什么》和《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等中国出版物不算。

时隔有年，被遣去农村练红心的六年多光景里，除了两报一刊（《文汇报》、《解放日报》和《红旗杂志》）就没有任何书看了。乡下是没有图书馆的，也没有书店。小卖部里偶尔的出现，面对口袋空空和肚皮空空，它们在那里的功能无非就是一种讥笑和嘲讽。

是的，那时，天上有太阳，心里没阳光；世间无书籍，手里即便有了电筒，也是没了光照。

82年全国大考，那个乡下集体制度下有着4万7千个蹦跳的红心，想考大学的人也开始从一年几十人猛窜到一年三百来人。有些人因为拿不到准考证，永别人间了；有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尽耗在田间后残留的青春余力日夜发奋而没能最终敲开入学的大门；我却成了两个侥幸者其中的一位。说到这里，我丝毫没有自得和骄傲的情绪和理由。走过我们经历的人都知道，千万的青春个体里，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和心泪雨落？每每回想到那一幕幕的悲切，我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的，即便如今我在万水千山外的他乡美国。我就耐不住地会祈祷，希望那辈曾经的年轻人个个都好。

到了大学后，没有电力供应不足的烦扰了。可是学校有夜间十点关灯的规定；自修教室呢，一般情况下，可以呆到12点。之后还有书要看，又只好拜托电筒来照耀了。我们读书的宿舍，一窝塞进了八个人，四个上下铺，一张桌子上放点梳洗物品后就寸毫不留了，于是深夜的读书又被赶到床上进行。不想干扰别人，还不想被政治指导员查夜查到的话，就只好重新“再造窝棚”：被子遮在头上，手握电筒，字行页张。。。。。。

念大学时，最感动我的书大致是课外的《忏悔录》和《卡米耶.克罗黛尔》（又称牟桐别墅之罗丹情人）。能如此感动我的其实都有内在的关联。《忏悔录》和《斯巴达克斯》在本实本在之真切上富有人文之伟大的胸襟；《卡米耶.克罗黛尔》与《斯巴达克斯》之间的关联其实是一种反差里的对比，都说了爱情，结局都充满了悲剧色彩：范莱丽雅必须面对英雄的死亡，手捧心载的是独志无悔的爱情伟大和壮观；克罗黛尔则是成就了罗丹的伟大女人，却因为罗丹的背情和放浪，19岁起就被当作精神病人关进“斗室”，没记错的话，死时才三十出头。

《卡米耶.克罗黛尔》也是朋友推荐给我，许我三天里完成的，于是巧合般地也在被窝里赶着完成了。读罢不禁泪眼长叹，不止的是，经过悲情的洗礼后，心中一片美奂升华，如同黑夜阳光。

自然，斯巴达克斯还是幸运的，文学巨匠乔万尼奥里为他书写为他歌唱，哲学巨人马克思为他总结为他碑撰定格。就连卡米耶.克罗黛尔也算幸运的，因为百年后的巴黎为她举行了欧洲空前的艺术品展览，让人们终于知晓，罗丹将近75%的大作，原始概念甚至是艺术品原型都是出自天才艺术家克罗戴尔的大脑和手笔。克罗黛尔可以笑眠了？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她从来在我心里就是超过罗丹多多的伟大艺术家，还是一个被长期压抑和屈待的一代天骄！人世不公啊，联想到当年许多参加高考又纷纷刹羽的同龄人，我的心很酸很酸。。。。。。我唯一欣慰的只是，从此我懂了该如何感激和如何珍惜。

读书竟在说不清楚的状况下，贴着电筒和被窝找到了一个相对合适的切入口，蛮开心的事，仿佛我走了回去，厘清了一个长年的闷惑，也如借着这样回走，找回了渐去的那道光，小小的，不大，仅在无奈必需时亮起，照着一方低矮的空间，让我度过不止一晚的阳光明媚。

也许我是被迫的、也许你是无意的，究竟还想凭着好奇中仍有的那份如实的天真，向这段经历说一声：谢谢你，我的、“被窝里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