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个鲁迅,写过一个东西叫《狂人日记》,归在《呐喊》里。底气是:没有月光的野路,见到一行中最凶的一个,别人是否胆怯和知趣无关紧要;他不怕,“仍旧走我的路”。不知道当时有几个如他不怕的人,也不知道现下里有多少因为害怕变得知趣的人。我只知道,害怕的人是缺少见识的;知趣的人,则多少有点见识;一路不怕的人,就多少有点胆识和智慧了。
知趣的慧者多了,多成大体一致了,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到有关疯子的大作;不同的疯子且在广平交合的苟且里雷同了,于是不再有了疯子被书写刻画的价值。
还有顺着屋内蹑入的阳旭,扯起光线放飞风筝的人,方向指着二百年前的巴黎,送出信札。如果幸运,还可在那个重要的停顿后,带着风雨和微笑,顺道拜访五十年后的英伦三岛,传递光做的炬。没能见着将近百岁的祥林嫂无关紧要,熟悉阿Q的人,总会能有大把的机会,在茴香豆和绍兴黄酒的香味里,轮着见到。
中国传统上,是个儒雅的国度,于是狂人不多。至于祢衡、晁错、李广、荆轲之类的,义士也!后继者如辛弃疾、谭嗣同、刘和珍等,大体相同:断颅之下,心志不倒:狂而不疯!
不死不疯,且狂且放的人,那就多了去。世界上以狂立世,倒而不灭的人有海明威,狂到近乎不可承续的模样,直接飞越了当初同代的现存者,说:我的书写是送给孙辈们的礼物。叽哼的人倒是不少,扁他的人无一成功。于是不疯。大致如今,找一个比他更狂的人也是难中难。现世的人比的是谁比谁更安稳,安稳是要小心的,而小心成了日常习惯,也就不会狂,还愈发远离了疯。以为一定如此的呢,学习文史的过程里,自家抽了自己几下,还被人轰了一拳。向着镜子,擦干了七窍的流血,居然不悔,吃吃地笑着,看着一种轻狂的疯痴,如山巅红照,江头河欣。并不想去看医生,乐得活于这样的病态,欢快于收拢的天地。
不知道她是如何成为我意识中的疯子的,常常丢下自己幼小的孩子于近旁,凭着十多年的精专和导师的一句类似闲话的提醒,开始了将近3,800天日夜颠倒的冲杀。不去看她的文凭,就看她的行径,幻想她一如既往的心态、身影和行向。一看不打紧,愣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复颤栗于斯人痴头怪脑的疯狂:不为钱财、不为名望、不为地位、不为世间一切平素的指算和胸计,仅为伊人。
这个疯子还是个女的,约莫是祥林嫂的年纪,熟知阿Q及其子孙们的一切。所谓的疯,因为失了常理,没有去在自己的范围里寻找明天的自己,而是跃在时空上,做了跨国的出游,还跌在了新的一轮预知的疯狂里,并且公言誓志:七年半的小成,只是个开始!如何叫我不打颤?
贴着心肺,找见了几分胆,想着怕也无用的道理,便在索索抖抖中延伸越是怕越想究竟的病态。哪知我的害怕也只是个开始。因为她的疯狂的源头,站着一个脚跨世纪的举世无双:爱尔兰诗人兼散文家、《尤利西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芬妮根的守灵夜》的作者、文学之后现代主义的开山鼻祖杰姆斯.乔伊斯(James Joice:1882-1941)。
查了一下,乔伊斯没有任何疯的病史,但他的确是个狂得不能再狂的疯子。以为海明威是第一狂人的印象,从此颠翻,颠翻的还有自己的自我意识,倒翻了油醋酱茶般五味杂陈:莫不成过去四百年间人世亮烁的文坛哲人巨匠,大部都是诗人和散文家?尼采、萨特、王尔德、蒙田其人都会同意的。中国的鲁迅、莫言其人呢?不得而知!
十年钻研、十年游历、十年撰写,摞在一起仅为《守灵夜》?这是个需要意志、理想和牺牲精神的。而动用100个英文字母编造一个单词的用法和文度,用50多个国家的语种编造上万个新词,以梦的守灵写下月光里无有任何恐怕的“让评论家可以忙上三个世纪”(今又是改编)“守夜灵说”的文建,那就不仅仅是意志、理想和精神的个人状态和能力尽可概述的了。一个口气大过海明威三倍的人,且不说当时现下的人无以为是还嗤之以鼻,就是缺了脑筋去探寻、必要穷其究竟的诸多失了心疯的狂人,追着他跟着他消淡了人间的踪影,身后留下的仅仅是飞蛾赴炽般鲜鲜活活的、罔顾死生的生命做成的火炬阵列!他们做了很多,多到我无法悉尽全数,然而,就在我生存的人间,他们的“狂人杂续”连接了历史。
戴从容就是中国的那个疯子,从容于并不孤单的一行,前面有人举着火把,话说别怕。她也是个一根筋的人,肩扛一句附带信任的话,便朝着一个世人不见好处的方向,用持久的艰辛去做白的填补。我觉得她挺诗人的,我就固执地愿意偏信,她不仅是一个诗人,她还会以普通诗人不会的手法,书写自己的乐章。有多少人知道她?她写这本书赚了多少钱?名声到了何种程度?孩子有无可能去国外深造?她是否知会了解时髦的时兴和人世间那众多的“物欲人求”?这样问她其实是种“无趣”的侮辱!这样的想头无异于自辱其人的乱世胡说!那样的对于生的“知趣”是不能用来解释“不怕”的内涵的。如何与说?习惯茴香豆和绍兴酒味的人,端坐于祥林嫂和阿Q前,也许还能正襟做样的,可是,却是永远无法懂得“是夜”于是无法“守灵”的。
什么是真正文人的坚强,源于信念的执着?她曾经说:我永远会一次次回到乔伊斯身边(著作里)的。
疯之于狂的解说,非得走入狂似疯的界地才会抵近博大的臂挽。那样的博大,并非来自于人世普价和人世通俗之标准。人,毕竟分为好多种,尽存于路,而路的各不相同外,还有路的另行别径,落在承继之外的开启上,为了夜的尽头又一份人眼不见的别样光亮。
狂人都有点疯态的,出于心态和气志里漾荡的自信和甘为。狂人的疯失肯定缺了怕,于是无畏而有成。毕竟光光不怕是无用的,你还得借着胆子走一条路,起步在自己意识的最先头,同时,能够清醒独立于自我而不苍乱迷失于大势洪流。
戴从容说到杰姆斯.乔伊斯总归的相关时,说了一句我非常敬佩的话:《守灵夜》是一个四边形的圆。别人因为不懂不知会失措于茫然的,这毫无疑问。我呢?就觉得额头的虚汗逐渐褪去,心头一片清朗的欢悦。数学几何于文学叙述的构建与列叙,傻人做了不少。文理中,一不等于一,一切有一个延放的开角,用作无比的尽阔我也做过。觉得自己如果也去“不怕”,或许会能和如此一位狂人,遥空相敬、越时互握、朗声珍重!
戴伟人说这话的时候,边上坐着请来的中国文坛先锋派领军人物之一,上海的孙甘露。别人的说法之究竟我不清楚,不敢胡言乱语。孙甘露是否有资格评说戴疯子的痴狂,我丝毫都不怀疑。换作他人,我也许就会似有若无了。不是当世无人,而是不了解他人阅读和操控文字的水准。
孙甘露的本事到底有多大?请看孙甘露先锋派大作《访问梦境》之片段:
“我行走着,犹如我的想象行走着。我前方的街道以一种透视的方式向深处延伸。我开始进入一部打开的书,它的扉页上标明了几处必读的段落和可以略去的部分。它们街灯般地闪亮在昏暗的视野里,不指示方向,但大致勾画了前景。它的迷人之处为众多的建筑以掩饰的方式所加强,一如神话为森林以迷宫似的路径传向年代久远的未来。它的每一页都是一种新建筑。对这种新建筑的扼要解释,在我读来全是对某个显而易见的传说的暗示。在页与页之间,或者说在两种建筑之间,我读到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读到了它的污秽的色彩,读到了它两岸明丽的传说以及论述河流与堤岸关系的许许多多的著作与文献。我的眼睛随着书页的翻动渐渐地湿润。一个声音在地平线上出现,它以一种呓语般的语调宣称:最终,我将为语词所融化。我的肉体将化作一个光辉的字眼,进入我所阅读的所有书籍中的某一本,完成它那启示录的叙述。”
近乎完美的、异常杰出的、至今鲜有人超过的文字造诣!中国,能够全解这类文字底样的人很多?于我,这种级别文字能被懂的可能性不大的,人数也会很鲜少。于是,这样质地的文字做了界碑,刻录在一个被聚拢的范域里,不再死生了!
那么孙甘露对戴从容花了全部精力、苦作七年半的翻译,又是如何评价的呢?且看:
“《芬》不仅在叙述层面有含义,现代派小说章节内部有意义的重叠,到了乔,每个字都有意义的变异。这是因为《芬》的翻译方式特殊,所以阅读方法也要其他,理由可以用读诗班来读,可以根据上下文读出另一含义。”(真正懂文字和章法的说法。)
“战争加爱情是《芬尼根的守灵夜》贯穿始终的最长线索,这个与乔伊斯的人生经历也有很大的关系,《尤利西斯》最先出版之初,乔被攻击的很大,但它的影响力是逐步提高的,《芬》出版之处影响力竟然不如《尤利西斯》,这是令乔非常惊讶的。”(我看很正常。也见,宁死不屈!)
简短精要,我,非常地佩服。
别人可以说,那是不全的。也是,毕竟出于翻译介绍,是诠注引见式的“别开先河”。非常不容易的,要是容易,戴从容就完全没有必要在日升日落的翻腾里,用几倍或几十倍于原词原义的填补和诠注来解释相关词语的来源、文义和文学理论、哲念之内在涵括了。她为了什么?
天下有人的地方就有路不假,实在无路了也可以新开也似不错。但是,很多的时候,人会落在一个境况里,发现四周充满了路,这样的“路”的概念是什么?怎么走?撞山抑或跳海去?发现者会说,真正的路不完全在人的脚下。那样的路太过平俗通泛了,把自己做得更为通俗简单,是十分简便容易的。我想要确认的是,真正的路,在意识和精神的世界里,是将自己不断拔高一级的心愿、动态和行为。不单纯地存在于眼的见解,而是存在于个念的灵识,工作于突破个智的重造和个能的升华。更,于不甘;破,于自贫,才能做到舒阔于高远不止的无尽。
向戴从容这类近似疯癫的痴狂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