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就朦朦胧胧地知道朋友是好东西。可以一起玩，二个人的争上游、三个人的军棋、四个人的桥牌等等。一大帮疯在一起的话，斗鸡、游泳；搅好了湿泥巴、带上柳条帽、躲在了树丛中、瞄准“敌人”下黑手，总有人会“遭殃”了，有时也许仅仅是花草树木。

大一点了，交了好多一起复习功课的朋友，拍桌子，掀椅子，翻眼珠子加吐沫星子，整个地就是由着意趣来；合则聚，不合？眼珠子一翻，大路朝天，一行两半。过几天呢，各个揣着一般的心思，又纠合在一起，漫天世界里穷疯。那个时间里，天空最蓝。

又大了一些，讲究趣味了。无非不过是学起了莫名的“儒酸”，端着个空架子虚晃。碰见女孩子了，邻家的也好、朋友的姐妹也罢，脸一红，头一低，满地找钱似地只会贴着墙根走，那出息，跟没有丝毫、起码、丁点、些许腔调，甚至有点残破的男人差不离了。也是怪啊，像一种病似的，会落下遗症，没人的时候也会自动亲近墙根，前世缘？天晓道。多亏权杖揪着耳朵把我从夹角里拎出来，要不真会一条道走到黑。

下放农村时，什么叫朋友全乱了套。臭鱼烂虾丑蛤蟆，见谁谁都不高兴。乱哄哄地只知道，“乱世”之中，不认识几个横的，整天就会被人莫名地欺负。也是怪，宿舍里还居然分配来两个上海静安区的“大流氓”，见着我这个书呆子，特感怀，处处照应着我。这两个孙子倒成了我少受活罪的“屏障”。掐指算算，他们什么坏事不干啊？喝酒赌钱、骂人打架、偷鸡摸狗、持强欺软，玩的是肌肉，什么坏事不敢干哪，只要你想得出。哎，这两人有一条不动的准则，天塌下来有脑袋顶着，谁怕谁呢，就是不允许别人欺负我这个老实人。我还得念叨：阿弥陀佛！就这么敲着木鱼直到他们顶替回城，我呢，考进大学。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但这两位主的名字，连同外号像鼻涕虫似的，挥之不去。

大学里的朋友，贼少。大约是因为我不喜欢“近交”，还常常独自躲在学生会办公室里；依然是逮着空跟旧里的朋友厮混。时间久了，很多同学都嫌我不和群众打成一片，我也是不在意，学习加工作非常忙，谁有那份闲心。不就是看完足球赛后拿着酒杯烧棉被吗？再不就是鼻子眼睛长短胖瘦三围大小地数落女同学。一个班里二十来人还分成了六七派，小样，没劲。

事实是，大学毕业后的许多年，包括在美国，我也没能交下更多的朋友。一般般地有，好到无话不说各有担当的，真少。也不怪我，以前的朋友的标准是，学识要好、外观要好、谈吐举止要好、家境教养要好、信用好、人高马大地帅，还要一手漂亮的字体呱呱叫。那种写出来的字像晒干蚯蚓或像倒翻的螃蟹萝后满地爬的人咱们就会“嗤之以鼻”了。那时，人会没情由地瞎跩。碰到别人数落了，便会还嘴：回家跟你爹妈说去，瞧你这样？！后面还跟上两下哼哼的鼻音。

不会跟女人说话，死活没学好。清一色的光棍男子汉跺在一起，多来劲。搞些女孩子家家地跟着，读书就没法专心了、又不能拍桌子掀椅子、还得衣冠整整地装斯文、还不能去听交响乐、看芭蕾舞和画展。你想啊，碰见高级的了，你死命装着懂在那里欣赏呢，她跟你说要上厕所，再下一回跟你说票价太贵，最糟糕的是你正专心致致地呢，她来拉拉你的手，跟你说她爱你，那些画还不都翻转了看不清色彩了？芭蕾舞里的人影都虚得分不清男女了，交响乐里的鼓弦听上去和爆米花弹棉花的声响没两样了，冤不冤呐？！

无奈时间无情。朋友都是没良心的，最后各个打破组织纪律，把那些上海滩最漂亮的女人拉锯似地带进带出，闹心。跟他们说了，外面碰头包括你结婚那是没办法，但圈子聚会就别带来了，咱们这样来日无多了，要好好抓紧利用，大不了到最后谁都不嫌谁，弄个集体大婚礼拉倒。可是，谁听我的呀？还说，家里妈妈给催的。没良心啊，搞出来许多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花花绿绿的婚礼，特烦！

来了美国，一下子都远开了十万八千里，梦里他们还扯着你不放。不同的是，他们都不再闹心了，变得温馨了，我的心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像秋天里掉在地上的二茬子苹果，变得更酸了。

常翻照片看他们，好像就在眼前，那一幕幕的骄狂和放浪。不过都是好样的，都在海的那边混成了模样；于是照片会模糊了去，化为心底丝丝淡淡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