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狗之冤

宋德利

黄昏时分，邻居美国老太站在自家门前四下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真有先见之明，她的确是在等人。她告诉我，明天她要到洛杉矶去看望女儿，现在是等朋友来接她去赴宴。

她说洛杉矶有许多越南人，不少美国家庭都领养越南儿童。她表示自己也喜欢东方人，恨不能也领养一个东方儿童。不过她突然用手半掩着嘴巴，把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听说东方人吃狗肉。看得出，这让她很不开心，就好像吃饭嚼到了狗毛。

这句话还真让她说着了，同时也使我感触殊深。尽人皆知，的确有不少东方人吃狗肉，当然中国人就在内。这对于把狗当成至亲宝贝的美国老太来说，确实匪夷所思。西方人爱狗爱得死去活来。有人爱狗爱得走火入魔。英国有一位勋爵爱狗如痴如颠。他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就早早立下遗嘱，信誓旦旦地表示死后先不急着升天，头等大事是要把自己的尸体捐赠给流浪狗收容所做狗食。这位仁兄估计自己七十三公斤的躯体可以制成价格不菲的狗食罐头。即便是那些没肉的干骨头，让爱犬用来磨牙解闷也是在积阴德。他的遗嘱一出炉便把一家老小吓了一跳。家人极力反对。在众人齐声喊不的情况下，他又考虑把遗体转作他用，诸如喂鱼当肥料等等。

不管是人吃狗，还是狗吃人，这个问题暂且放到一边。我想说的是中国人对狗的确有失公允。这从中国人的语言就可略见一斑。大凡不好的人和事，都可以用狗来形容。狗身上简直一无是处。不知作为人类忠实朋友的狗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中国人，才致使中国人对它们有如此这般的血海深仇，真可谓抽筋砸骨，食肉寝皮也难解其恨。

狗的全身各部位，从头至尾，由表至里，几乎处处都被骂遍。与狗的头、耳、眼、血、胆、肺、皮、腿、屎、屁、臀、尾连用的词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而且没有半句好话。

低下你的狗头，中国大陆文革期间造反派强迫斗争对象低头认罪时的常用语。砸烂你的狗头，造反派呵斥批斗对象时的常用语。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造反派强迫斗争对象洗耳恭听时的常用语。狗眼看人低，比喻看不起别人，骂人语。狗血喷头，形容骂得很凶。狗胆包天，形容坏人无所顾忌的行为和态度。狼心狗肺，比喻心肠像狗一样凶狠恶毒。狗皮膏药，药膏涂在狗皮上的一种膏药，疗效比一般膏药好。旧时走江湖的人常假造这种膏药骗取钱财，因而用来比喻骗人的假冒伪劣货产品。狗腿子，为有势力的坏人奔走当帮凶的人。狗屎堆，比喻令人深恶痛绝的人。狗吃屎，嘲笑人体向前跌倒的姿势。狗屁不通，骂人语，比喻说话或文章毫无可取之处。狗颠屁股，形容巴结讨好而脚不停歇的样子。狗尾续貂，貂是一种皮毛珍贵的鼠类动物。这里指的是貂尾。古代皇帝的侍从官员用以做帽子的装饰。原来是讽刺封官太滥太多，以致貂尾不足，只好用狗尾替代充数。后来用以比喻拿不好的东西接在好的东西上，前后好坏不相称。多指文学作品前半好，后半差而言。夹尾巴狗，比喻因失势而狼狈不堪的坏人。

与狗的动作、神态、习性、特徵等相关联的词语也不少。走狗，本指猎狗，今比喻受人豢养和帮助作恶的人。落水狗，掉在水里的狗，比喻失利的坏人。丧家狗，也称丧家犬，比喻失去靠山，到处乱窜，无处投奔的人。狼心狗行，像狼那样凶狠残忍的心肠，像狗那样卑鄙无耻的行为。狗仗人势，比喻仗势欺人，骂人语。狗拿耗子，比喻多管闲事。狗急跳墙，比喻走投无路时不顾一切的行动。好狗不挡道，指挡住了别人的路，骂人语。狗里狗气，形容人的相貌举动猥琐庸俗。狗猛酒酸，比喻权贵当道，阻塞贤路。《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载：宋国有个卖酒的人，自以为酒好量足，于是酒旗高挂，坐等顾客。可是把酒等酸了，也不见顾客上门。他去找闾长杨倩求教。杨倩问他：“你的狗猛不猛？”他说：“猛。可这与卖不出酒有何关系呢？”杨倩告诉他：“人都怕狗。顾客拿钱来买酒，你的狗却站在门口呲牙咧嘴，摆出咬人的架势，谁还敢上门买酒呢？所以你的酒才卖不出去，都变酸了。”

狗与猪、狐、鸡、鹰、蝇等动物或昆虫连用。狗彘不如，彘，猪也，与“志”同音。是说连猪狗都不如。形容品质极其恶劣，丧失人性。狗彘不食，是骂一个人剩下的东西连猪狗都不吃。也是形容人品卑鄙恶劣至极。狐朋狗友，比喻勾结在一起，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为非作歹的歹徒。狐群狗党，比喻结成一伙的狡猾凶恶之徒。鸡零狗落，形容事物的零碎琐细。鸡飞狗跳，是说鸡犬不宁，乱飞乱跳。形容处于恐怖气氛笼罩之下不得安宁的状况。鹰犬塞途，鹰犬本是指猎户驯养狩猎用的鹰和狗。比喻奴才和爪牙多得造成道路阻塞。狗苟蝇营，是说像狗那样苟且偷生，像苍蝇那样飞来飞去。比喻不顾廉耻，到处钻营。也作蝇营狗苟。出自唐代韩愈《送穷文》：“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鸡犬升天，讽刺一个人作了高官或得了势，和他有点关系的人也都沾光，因而神气十足。晋代葛洪《神仙传。刘安》记载：汉代淮南王刘安好道，修炼成仙。临升天时，盛放仙药的罐子放在庭院中。里面剩下的仙药被鸡啄了，被狗舔了，结果鸡和狗也跟着升天了。  

鸡鸣狗盗，比喻低微卑贱而不为人称道的技术。也指不成器的人。战国时代，齐国孟尝君被扣留在秦国作人质，依仗和他同行的一名擅长像狗那样偷盗的门客，夜入秦宫，盗出狐裘，送给秦王的宠姬，使孟尝君得以释放。随后，另一名门客装作鸡叫，骗开函谷关城门，才最终脱险逃回齐国。

狗不仅牺牲了自己的肉体，使中国人解了馋，而且也牺牲了自己的尊严，帮中国人出了气。此外，狗还被中国人派上了更高层次的用场。元代杂剧中有一出名剧《杨氏女杀狗劝夫》，讲的是孙华与无赖结友，反将亲弟孙荣赶出家门。妻杨氏抱打不平，出面相救。妙计是杀死一狗，伪装成人样，置于门口。孙华酒醉而归，见状大惊，遂央求无赖帮他埋尸避祸。无赖不仅不肯相助，反而去官府告发。无家可归的孙荣为救兄长，自认凶手。待杨氏说明真相，孙华醒悟，兄弟和好如初。无赖获罪坐牢，杨氏备受旌表。

在这出戏里，狗以其宝贵的生命为代价，在杨氏女自编自导自演的杀狗劝夫戏里，充当了可怜的道具。如果中国人看了此剧，恐怕十有八九会认为杨氏善良达理，机智过人，因而啧啧称道。然而西方人如果看了此剧，很可能会认为杨氏是一名杀狗不眨眼的屠妇，从而将其告上法庭，判其有罪。

从文字的角度看，狗似乎是个俗字，因为和狗的同意字还有犬。乍看起来，犬似乎是狗的文言字，是个比较文气的字。其实并非如此。有研究者说，狗是指野生的。犬是指家养的。其实，现在我们对两者的区别，似乎只看在文俗之间。好在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文字研究者，在这个问题上搞得过细并无太大的意义。不过无论俗也好，文也罢，反正两者的好意都不多。现有监狱的“狱”字为例。

狱，起初还没有监狱的意思。根据东汉蔡邕《独断》云：“唐虞曰士官，夏曰均台，周曰囹圄，汉曰狱。”因此准确地说，从汉代开始，狱，才开始指朝廷关押犯人的地方。那么在此之前狱的意思是什么呢？

狱字的书写结构明显地分为三部分。左边的偏旁当然是狗的意思。右边就更不用说，因为那明明白白就是个犬字。根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的论述，最初的意思是诉讼，说白了就是打官司。中间的言字，在此指在法庭上判断是非的人，也就是法官。在法官两边各有一只狗，意思就是说两个恶人在法官面前象狗那样在对骂。感谢我们的祖先创造出这么一个既形像，又生动的字，从而使歹人咆哮公堂的状况跃然纸上。只可惜造字者的聪明才智依然囿于对狗的鄙视，把歹徒相争比喻成恶狗狺狺。

由此看来中国人对狗的诋侮由来有自。不仅如此，就连字义与狗毫不相干，只是发音与狗相同的字也难免池鱼之殃。最明显的例子当属苟字。如果按照苟字的普通意思理解并无大碍，因为它只是白话中“如果”的意思。然而用到人的姓氏上，可就不得了了。因为说一个人姓苟，很容易联想到姓狗。这样以来，苟姓就开始伤害无辜了。

河南省有一个不大的小村庄，绝大多数村民都姓苟。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姓氏，使他们吃尽了苦头。孩子上学，惨遭同学侮辱，有个女孩的名字居然被同学以狗叫声“汪汪”二字取代，弄得她只想退学。孩子大了，要谈婚论嫁。可是一听说对方姓苟，便立即退避三舍。对方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说出大天也不想与他结亲。更离谱儿的还在后头。现如今实行外出打工。这个村姓苟的年轻人，即便你有三头六臂，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招工单位对他们依然避之犹恐不及。于是不少苟姓青年到哪里找工都吃闭门羹。万般无奈，在踏破铁鞋无觅处之后，只好悻悻而归。

一气之下，这个村全体苟姓村民，含恨忍痛，集体上书公安局，强烈要求改姓。从此之后，与苟姓恩断情绝，你就是把刀架到脖子上，也坚决不再姓苟。在村民强烈要求之下，公安局竟然同意为他们改姓。这一千古奇闻传出之后，村民们简直就象久旱的黄土逢甘露，各个喜出望外，额首相庆，真比中了上亿元的乐透奖还乐透。如果借用今年中国春节晚会赵本山和宋丹丹小品《说事儿》里的一个流行词来相容，那可真是“相当的”高兴，“相当的”激动。可细细想来呢，那可又真是“相当的”可笑，“相当的”可悲！

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却总是象仗二和尚，令人摸不着头脑。你说中国人从古至今对狗在精神上歧视，在肉体上摧残吧，可又不尽然。不是自古以来狗就被选作人的属性吗？不是每隔十二年就要来个轮回过狗年吗？世界上的动物何止千万，然而能够在千奇百怪，种类繁多的动物之中脱颖而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殊荣。近年来，西风渐进，狗在中国的地位已经迅速飙升。加之今年正赶上狗年，狗的地位简直如日中天。人们为自身讨吉利，使出浑身解数，对狗那简直是好话说尽，美词用绝。真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

虽说如此，中国人对狗的态度毕竟正不压邪，也就是负面多于正面。中国人对狗有意无意的中伤，俯拾皆是，写出来简直令人不忍猝读。俗话说，不平则鸣。说句公道话，狗有很多其它动物，乃至我们人类所无法企及的特性。

从生理特徵看，狗的听觉与嗅觉极其灵敏，因此动作机警，能帮助人类做许多事情。最早的恐怕就是狩猎。《诗经》曰：“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名犬。重环，系在猎犬脖颈上的子母环。鬈，卷发美髯公之谓也。这里描写的就是名贵猎犬在卷发美髯主人的驱使下，环声令令，驰骋猎场的动人场景。

诚然，现如今人类利用猎犬狩猎的事例已不多见。然而狗的这一生理特徵依然被派上很多用场。最为常见的莫过于协助破获人命案或毒品案。近年来，狗的这些用途更是上了档次。比如，广州白云新国际机场，就有一只名叫南南的“神犬”，能够辨别上千种气味，甚至连含有H5N1禽流感病毒的违禁农产品都逃不过它敏锐的鼻子。去年5月，南南从越南入境的旅客行李中闻出违禁携带的四十五只鸭蛋和鹅蛋，检验发现都含有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病毒。南南因此被荣记一等功，从此被誉为“国门新卫士”的光荣称号。

从性情特徵看，世界上的任何其它动物，都没有比狗对人类更忠诚。而这种忠诚则正是狗品行的核心。《说文解字》云：“孔子曰：狗，叩也，叩气吠以守。”鸡司晨，狗守夜，鸡鸣是信，犬吠是忠。孔子说的守，就是忠。此外，从“突”字的结构来看，也表明狗对主人的忠心耿耿。明眼人一看便知，突，是穴中跑出一只犬。穴是先民的家，一有风吹草动，首先夺门而出的就是家犬，犬的举动虽然是下意识的，但却基于忠诚守职的本性。可见自古以来，狗的忠诚就早已被人类认可。

如果说这种咬文嚼字去今过远，那么有一句俗话，至今仍被我们挂在嘴边。即便在说狗坏话的同时，人们大概也不会忘记：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是多么高尚的品德！高尚得简直令我们人类肃然起敬，高尚得简直令我们人类自叹弗如。正因为如此，用狗来辱骂自己所痛恨的人，即便他们是应该大骂特骂的宵小之辈，也还是欠妥。说得夸张一点，他们根本就不配用狗来骂，因为这样骂不仅辱没了狗的高贵品行，同时也抬举了这些歹徒们的卑鄙行为。

窃以为，东西方两个世界的人，对狗采取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正好反映东西方两种文化的差异。但愿全体人类，无论是东方人也好，西方人也罢，都来象爱惜我们人类自身的尊严和生命那样，去爱惜我们异类朋友的尊严和生命。但愿中国人不只是在各自的本命年，才想起对狗之类的动物恩赐几句口惠而实不至的漂亮话。但愿我们人类能够不断净化自己的语言和行为，对动物象对人类自身那样少一些苛求，多一些宽容；少一些歧视，多一些尊重；少一些污言秽语，多一些溢美之辞。其实人类净化自己的言行，就是在净化自己的灵魂。

2006年2月16日  新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