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世界多极化的提法在中国报刊快变成老生常谈。英语中有一个谚语,那就是小心你希望什么?本意是,太快得到你所希望的未必是一件好事。虽然世界多极化的提法在那之后的十多年里被“一超独霸”的美国百般批判和嘲讽,然而这似乎在2011年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是GDP增长速度、工业生产还是贸易以及家庭消费,或是新技术研发,同十年前的优势地位比,美国目前在几乎所有的经济基本指数或者竞争力方面都明显在走下坡路。新的世界经济和政治秩序正在目睹美国的衰落。随着旧世界(美、英、法、意、日)在世界经济排行榜上的位置不断下滑,甚至频现破产危机,而新世界(中、印、巴西、土)蒸蒸日上,渐渐迈入全球经济领导地位,美国塑造世界的能力势必受到这些新兴国家的集体制约。
素有水晶球组织之称的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在2004年发表的《2020年全球趋势》还称美国将是“唯一的超级大国”,到了2008年发表的《2025年全球趋势》,就已经将未来国际局势描述为“群雄崛起”。无论乐观者如何嘲笑“美国衰落论”是多次“狼来了”的再版,美国自1991年苏联崩溃到2008年金融危机这17年里在全球地缘政治中所享受的“一超独霸”的主导地位已经终结。后美国时代正站在地平线上。
华盛顿邮报年初曾发表社论称21世纪最初的十年是美国“失去的十年”(“a lost decade”)。美国的经济产出的增长是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前所未有的最慢的增长,就业增长率为零。
“当美国还在为世界上的反美主义忧心忡忡时,世界正在进入后美国主义。”美国知名时事评论家法里德·扎卡里亚(Fareed Zakaria)在接受采访时评论说,“美国在911后错过了世界上正在发生的更关键的故事,那就是其他国家的崛起。去年,世界上有124个国家其经济增长率达到4%,这其中包括30个非洲国家,这是史无前例的。这种‘海啸式’的经济增长激起很多国家的骄傲和民族主义。这对于美国领导人是一个真正的挑战,因为现在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想在决策桌前有一席之地,想要得到包括美国在内的他国的尊敬。”
“为了保持美国主导的世界格局,美国必须继续保卫和生产(世界)‘公共产品’,比如海洋通道安全。”美国前国防部台湾科科长、智库“企业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卜大年(Dan Blumenthal)说,“另外,美国还应该领导世界经济贸易体系。” 卜大年虽然反对“单极世界”已经终结的说法,但是认为这一世界秩序正在受到冲击,这包括美国的经济衰退以及2008年以前战线拉得过长,另外,亚洲的成功让美国的困难更为凸显。
“避免同中国为敌是美国面临的三大具体挑战之一。”刚刚卸任的美国副国务卿斯坦伯格(James Steinberg)在美国国防大学举办的研讨会上说,“这尤其体现在海洋安全、网络安全以及太空安全领域方面。当然,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中国也必须配合。”斯坦伯格所列的美国的另两个迫在眉睫的挑战分别是北朝鲜以及南中国海。
美国智库战略及国际研究中心的“太平洋论坛”的执行主任顾石盟(Brad Glosserman)认为,2010年中美的持续紧张表明,中国没有对新的权力平衡形成正确的认识-美国确实没有很多人估计的那么虚弱,而中国也有自己的问题。但是,中国一个基本的判断仍然是对的,那就是经济实力对于国际地位的确定是有关键影响的。北京也感觉到美国的过度扩张(overextension)以及对于中国挑衅的敏感度大大提高。
“中国是否将加快美国衰落?只有当我们(美国)允许它这么做。” 顾石盟对《华盛顿观察》周刊说,“中国需要学习如何能够扰乱本地区的和平,而同时承认,仅仅一再鼓吹其良好的意图是不够的。中国必须采取更多行动,以安抚(邻国)对自己的怀疑,并采取主动来缓和紧张局势。中国必须决定自己的优先选择,以及愿意为安抚其他国家的担忧作出多少努力。”
在美国衰落的同时,顾石盟认为,中国正在犯一大错误,一个心理上的错误。
“中国明显无法看到自己并非仅仅是历史的受害者,总是位于历史力量的接受一端。这意味着,中国总把自己看为善意的,而忽略、淡化或不理睬其邻国的感受,” 顾石盟说。
美国为什么到了“斯普特尼克时刻”?
美国官员对于美国衰落的结论仍然不甚认同。“对于美国衰落的语言,历史有过,一次是50年代,一次是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但是亚洲国家一个正在统一的共识是美国将在未来30到50年还会在亚太地区拥有绝对控制权。”美国负责亚太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坎贝尔在一次半公开的会议中说,“事实上,因为我们的真诚,因为我们的市场的开放性,如果你低估美国的实力那是你自己自讨苦吃。亚洲国家普遍对我们看法乐观。当然亚洲的竞争性越来越强,我们的目标是对竞争遏制在建设性的积极方面。”
然而,支持“美国衰退论”的一派更喜欢用数字和事实说话。
美国自经济衰退之后,失业率一直停留在10%左右,而因为如果失业时间过长的人不再被统计在失业人群中,美国的真实失业率保持在15%左右。根据经合组织(OECD)的数字,美国有超过17%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十年前,在成年人平均财富方面,美国是世界第一,2010年,跌至第七位。 根据衡量物质财富以及民主和治理的质量的列格坦(Legatum)繁荣指数(Prosperity Index)显示,在全球最繁荣国家排行榜上,美国名列第九,落后于芬兰、瑞士以及其他北欧国家。
在过去25年中,美国在拥有大学学位方面居于领先地位,而现在美国只是在第12位。世界经济论坛的2010年排名中,在其大学的数学和科学的教学质量方面,美国在139个国家中只排名第52位。根据经合组织(OECD)的研究,在数学和科学成绩方面,美国15岁的青少年逊于一般发达国家的同龄人。美国15岁的青少年在科学方面的成绩排名仅为第17位,在数学方面为第25位。在美国,近乎一半的科学领域的研究生是外国人。
十年前,美国在人均宽带互联网的使用方面排在世界第4位,而今天,排名落至第15位。2008年美国在世界专利申请上超过日本,到了2009年中国在全球创新专利申请方面很快超过了美日两国。
美国是发达国家中母亲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之一,为1/4800。和其它许多发达国家相比,美国在产假政策上也略逊一筹。2010年,美国在43个发达国家中排名第28,比2009年的名次下降了1名。列格坦的研究也显示,美国在其人民的健康指标这一栏仅排名第27位。根据OECD的研究,美国人的人均寿命比发达国家的平均指数要低,然而人均花在医疗方面的钱却是居于首位。这难怪OECD的另一项研究显示,在幸福指标方面,美国仅排名世界第13位。
自从2008年开始,美国堕入二战后持续最长、打击最惨重的经济危机。自此,“美国衰落论”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帝国分崩瓦解的速度经常快得惊人:葡萄牙帝国仅仅花了一年;苏联花了两年;法国花了八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花了11年;英国花了17年。美国历史学家麦考伊称,如果从2003年这一关键的年份算起,美国从权力巅峰到衰落很可能要花22年。 这使得奥巴马总统在今年的国情咨文中,也提及苏联于1957年10月4日发射首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号引起美国警醒的往事,称美国现在到了“斯普特尼克时刻”。
“相对于其他工业化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美国的生活标准将会下降。由此美国将失去权力和影响力。”加州大学两位经济学家布拉德福德·德隆和斯蒂芬·科恩在他们新出版的《影响力的终结》一书中写道,“这一影响力一旦消失,就不太可能在可预见的将来返回。”
不管目前是否支持“美国已经衰落”或者“美国一定会衰落”,对于美国为什么作为一个世界大国却每况愈下,美国的政治精英以及思想精英阶层无疑正在做认真的反思。因为除非美国作出实质性的变化,根本性地改变目前的路径,所有人都意识到美国的衰落不可能逆转。
《新美国人》杂志的主编、《美国一手制造的衰落》一书的作者威廉·诺曼·格里格认为,下结论说美国在直线衰落是因为它展现了第三世界国家才有的相同特性:贫穷、犯罪、文盲和健康不良。格里格引用了圣雄甘地的话说,一个国家内部冲突和暴力的根源是“毋须工作而手到擒来的财富,缺乏良知的享乐,没有性格的知识,没有道德的商业,没有人性的科学,没有牺牲的崇拜和没有原则的政治。”
美国历史学家麦考伊认为,导致美国也是以往帝国衰退的第一大因素是“军国主义”,尤其是“微型军国主义(micro-militarism)”,这经常是帝国在国外的军事冒险行动,而非花掉天文数字军费或者以“滑铁卢”而告终的全面战争。随着不断崛起的亚洲大国给世界格局带来震荡,“美国在全球的盟国开始调整其外交政策来适应这一变化”,这会使得美国800多个海外军事基地变得难以维系,最终迫使不情愿的华盛顿分阶段地撤军。”
乔治敦大学的教授罗伯特·利勃则认为美国最终的挑战来自精神而非物质上的困难。“说到底,美国是世界上‘公共产品’的首要提供者。虽然美国能否维持这一地位值得争论。但是美国的核心问题,尤其是涉及债务和赤字的问题,是可以管理的,关键问题是(我们)有没有政治意愿和决心来解决这些问题。”
中国拖垮美国?美国放弃台湾?
“冷战结束源于美国拖垮苏联的战略,即美国明知自己在经济发展上的优势,故意推动苏联同华盛顿进行军事竞赛,将苏联的资源消耗殆尽。中国的战略家在亦步亦趋,效仿冷战时的美国吗? 北京在让美国精神紧张,迫使其把日益稀缺的资源花在军事资产,而非更有效的用途?”美国智库战略及国际研究中心的“太平洋论坛”的执行主任顾石盟(Brad Glosserman)对《华盛顿观察》周刊说,“有证据表明,中国正在敲响美国的警钟,迫使美国作出(不智的)回应,来加剧美国国内的财政困境。”
如果说2007年中美共治的G2讨论还只是让人耳目为之一新的话,2008年开始的全球经济危机此消彼长,中国经济增长依然强劲,相比较而言,美国深陷失业和财政赤字的泥潭,这无疑让美国人真正深切地体会到了霸权正在绝对性的失落,而由此更对中国的确在崛起的事实有切肤之痛。
“美国军队面临一个新的经济现实,那就是‘银根紧缩’。而中国不仅不对自己(对美国)的潜在威胁低调处理,反而突出这一威胁,迫使美国反应。”顾石盟说,“我不知道如果中国是否在战略性地追求(加速美国衰落)这一战略,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够聪明地’做。它需要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灵巧和精良的外交政策和全面的战略来追求这一目的,这对任何现代国家可能都是过分的要求。无论如何,我很担心,美国对中国的行为将过度反应,最终作出不智的决定,错误地进行资源配置,损害其长期的实力。对我来说,那才是美国真正的危险:当然,这种战略能否成功,取决于美国自己犯决策错误。”
如果说更高涨的“中国威胁”是美国保守派对于美国国力衰落的一个本能反应,那么,乔治·华盛顿大学格拉瑟教授公开呼吁美国重新思考对台湾的“安保承诺”则是温和派的自然结论。
“大多数国家不会冒着大规模战争的风险来保护其他国家,美国最为特别的是,它不但一直这么做并且还在这么做。不过美国必须思考,在局势改变的情形下,这么做是否符合它的利益。我只是诚实且诚恳的提出这个问题,认为它应该被重新分析。” 格拉瑟教授说,“如果你认为中国有无止尽的目的,任何在台湾议题上的让步只会养大中国对外扩张的胃口,那么就有理由说美国应该加强对台湾以及其他区域国家的承诺。我提出的论点是说,如果你不认为中国大陆像前述这样,它的目标并非无止尽而是有限度的,那么就有理由相信,美国减少对台湾的承诺可以改善与中国的关系。”
可能在美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学院派人士象格拉瑟教授一样遭到台湾在美国的利益集团的强烈攻击,他关于美国对于台湾保护应该重审的的提法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反弹。
“美国放弃台湾?这不会发生。” 顾石盟对《华盛顿观察》周刊说,“美国向台湾作出的承诺是法律性的、政治性的,也是道义上的。后者尤其对(美台)关系发挥着实际重量。只要台湾的行为负责任,美国将站在它的左右。”
对于中国,在全球力量转变的大时代里最为关键的问题并非美国何时衰落,而是中国是否准备好行使全球领导权。毕竟,中国从全球战略、政府的决策以及执行政策能力、驾驭外交事务、政治体系的吸引力以及大众的成熟和开放度等方面仍然还在“成长”过程中。而中国需要自己讨论、决定以及形成共识的问题是:中国想要什么样的一个世界?中国未来需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中国?最终,中国面对的真正的评审员并非世界,而是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