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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菜情深(随笔)2013-2-4

热度 7已有 2879 次阅读2013-2-4 07:05 |个人分类:饮食文化随笔|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小菜情深(随笔)2013-2-4
    齐凤池
  
    卤虾酱

  我记得母亲说过,等以后日子好过了,妈给你们做点卤虾吃,叫你们吃个够。不过,当时我们能吃到二分钱一勺的卤虾就满足了,根本没想以后吃母亲亲手做的卤虾酱。
  母亲这话说过了没几年,家里的日子就发生了变化。第一年大姐当了文艺兵,第二年二姐下了乡。家里五个吃闲饭的,突然少了两张嘴,随后母亲又到工厂五七大队上了班,我们饥馑的日子马上就好过了。
  从此,弟弟妹妹早上上学,就不用在吃玉米面窝头眼里放把咸菜了。早上出门,母亲给我和弟弟妹妹每人五分钱,他们拿着半块馒头,高兴的去吃豆腐脑了。那时候的豆腐脑很便宜,五分钱一大碗,二分钱一中碗。买二分钱的豆腐脑就吃饱了,还可以剩下三分钱,放学后再买一根冰块吃。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一点点红火起来。从此,母亲真的就不买那二分钱一勺的卤虾酱了。
  七十年代初期,市场上的海鲜品很便宜,最好的带鱼才三毛钱一斤,大个的毛蚶五分钱一铁锹,皮皮虾很少有人吃,朝鲜鱼和牛鱼才一毛多一斤。
  母亲从卖海鲜品的摊上,买挑出的小虾米,说是小海虾,其实比现在二十块一斤的虾个还大。他们处理给母亲才几分钱一斤。
  母亲买回家洗干净,把个大的海虾,用大针茬子从虾的脊椎背上把虾肚子里的肠子挑出来,个小的就不挑了。母亲把虾连皮用刀剁烂了,放上两把盐,搅匀后装进一个罐头瓶里。罐头瓶没有装满,上面还留着一部分空间,剩下的又放进另一个瓶子里。我不知道母亲的做法和用意。母亲把虾酱装好瓶后封上盖,叫我放在院子里的窗台上晾晒着,过了有二十天,罐头瓶里的虾酱就变颜色了,而且也满,顶盖了。虾酱从开始的青色慢慢变成了褐色,母亲拿过来一瓶,打开一看,上面漂着一层虾油,母亲闻了一下,自言自语说,真香。
  中午,母亲拿来一棵大白菜,把上半部分叶多的留下来,把下半部分切成小块,在大锅里放上一勺乳白色的猪油,撒了一把葱花,等葱花炸出香味后,母亲从罐头瓶里舀出一大勺虾酱,放进锅里一炸,只听刺啦一声,满屋立刻弥漫了油炸卤虾的香味。当时屋子的门窗封闭不严,炸卤虾的香味从门窗缝挤出去,顿时,整个胡同都飘荡着炸卤虾的香味。随后,母亲把切好的白菜丁倒进锅里翻炒,后又把泡好的青豆芽放进锅里,又舀了一瓢水,卤虾白菜豆芽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大约熬了十几分钟,母亲在锅里撒了几把玉米面,之后,锅里的卤虾白菜豆就成了粥状了,而且颜色发暗红。随后,母亲把灶膛里的火撤出来,把卤虾白菜豆盛在一个酱色的粗瓷大盆里,然后吩咐弟弟妹妹到邻居大妈大婶家要碗去,给每家送一碗。弟弟妹妹雀跃着到大妈大婶家要来碗,母亲给每家盛了满满一碗,又让他们送回去。
  中午我们吃的是卤虾白菜豆芽就馒头,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坐在炕的一角看着我们吃,她的表情显得很平静,在平静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幸福和欣慰。
  母亲叫着弟弟的名字问好吃不,又问妹妹比从前吃的好不,他们嘴里的饭没咽尽唔噜唔噜说好吃。
  母亲又问,你们还记得我从前说过的话吗,我们都摇头。母亲咂了一下牙花子说,都知道吃,以前我说过,等日子好过了,妈给你们做好的卤虾吃。
  这时,我才想起了前几年,母亲买二分钱的卤虾给我们熬白菜时说的话。我们使劲的吃着饭,母亲在一旁絮叨着,人哪,说话得算话,说了就等于许愿,许了愿就得还愿。
  我们一边吃一边听母亲絮叨。当我们都吃饱了,一抹嘴要出去玩的时候,母亲又拿起弟弟划破的衣服,用针在头皮上蹭了几下,一针针地缝起来。
  
    油焖豆角

  北方的豆角有三个种,一是芸豆角,二是挂豆角,三是老婆子耳朵。芸豆角有手指粗,长三四寸。挂豆角,就是南方的豇豆。老婆子耳朵学名叫眉豆。虽说豆角品种不多,但做出的菜花样不少。
  我们常吃的有豆角炒肉,豆角鸡蛋木耳肉丁打卤,豆角土豆炖肉等等。这些都是极普通的大路菜,上档次的菜也不少。有鸭黄豆角,蟹黄豆角,油焖豆角,干煸豆角和蒜茸豆角等等。
  除了豆角炒肉之外,我感觉用海鲜炒豆角档次最高,味道最足。比如简单的海米烧豆角,吃起来不仅海鲜味十足,而且用海米烧出的豆角,碧绿清脆口感非常好。
  做海米烧豆角很简单,把豆角择好洗净,用刀斜着把豆角切成丝,用葱蒜炝锅后,把泡好的海米放入勺里,炸出海鲜味后,放水或高汤。之后把豆角放进勺里翻炒。随后放适当白糖,目的是为了去腥提鲜。把各种调料都放全了,勾芡点明油,出勺。海米烧豆角的特点清淡,鲜美,爽口,最适合饮酒。
  我家房后有片菜园,每年开春点几畦豆角,栽几畦韭菜,种几畦西红柿和茄子。到了六月,小菜园就挂满了各种蔬菜果实了。母亲在世的时候,快到中午做饭了,母亲端着小浅子,打开菜园的栅栏门,到豆角架上摘几把豆角。她一边摘一边择,等摘够吃了,菜也择好了。到屋后洗洗豆角,就等着我回来炒菜了。母亲喜欢吃我做的油焖豆角。
  回家后,我在烧煤炭的炉子上坐上炒勺,在勺里倒上油,在油锅里扔上两瓣大料,等大料炸黑后夹出去。随后洒把蒜末,炸出蒜香后,我把整个的豆角倒进锅里。然后反复翻勺,直到豆角炒出水分,当豆角越来越绿之后,放盐,再翻炒几下就熟了。
  我把油焖豆角盛在碗里,每个豆角还吱吱地冒着小泡,吃起来嫩脆爽口。
  母亲岁数大了,做饭的事就不用她了。但母亲还是一个人早早就把菜择好洗净后,坐在胡同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等着我下班回来。母亲老远看我回来了,慢慢的站起来跟着我回了家。
  那几年,家里炒菜做饭都是我的事,进屋我看母亲早就把菜准备好了,我根据母亲预备的菜,再重新配制菜炒菜。母亲从来不出去买菜,她看园子里有什么菜可以摘了就做什么菜。为了让母亲吃好,我征求她的意见,母亲坐在床边说,你做啥我都爱吃,再说我吃也吃不多。虽然母亲吃不多,哪怕吃一口我尽心尽力去做好,就是让母亲吃的可口顺心。
  在母亲住院的时候,每天三顿饭我在医院附近的饭店请求饭店的老板让厨师给做母亲最爱吃的饭菜。每个饭店的老板都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我要求做什么都能满足我要求。我赶热端回病房后,看着母亲吃的顺口,吃的冒了汗,我才感到心里有一丝慰藉。我真希望母亲多吃点,病早一天好了,回家吃我做的油焖豆角。可是,母亲没能熬到出院,回家吃我做的菜,在医院只住了一周就世了。
  今天说起油焖豆角,使我又想起快过世三年的母亲。没想到一道普通的菜也能勾起人的痛处。所以说,在我们生活的每个细节里,或者身边每个细小的事物中,每件不起眼的东西都可能与我们有某种密切的牵连。细想每件事物每件东西都有喜悦和悲痛,同时,每件事物,每样东西也有流泪和伤心的故事。普通的油焖豆角就是如此。
  
    茄子打卤

  母亲去世快三年了,回想母亲平平淡淡的一生,母亲确实没有留下什么显赫的功绩,她唯一的功绩,就是把我们姐弟五个都养大成人。其实,这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功劳了。细想母亲朴素的一世,我在她身上只学会了几道普通的家常小菜,但在这几种小菜里悟到了做菜与做人的大道理。
  母亲一生中最拿手的小菜就是凉拌韭菜和素炒茄子。她就是用这两种普通的饭菜喂养我们长大成人。这两道普通的家常小菜,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她手把手地教会了我。我记得,母亲活着的时候,每次只要是我回家,母亲就盘腿坐在床上等着我做饭,因为母亲喜欢吃我做的饭,炒的菜。母亲看我做饭时,她的目光总是跟着我,从她浑浊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来自血液深处的幸福和自豪享受。
  母亲一生最喜欢吃的是家常的手擀凉面,我深知她喜欢吃凉面的目的,其实,母亲就是喜欢吃她教我做的凉拌韭菜和素炒茄子打卤。吃到我做的这些菜,她似乎觉得她的手艺有了一种传承的荣誉感。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每次吃凉面,母亲总是买一捆韭菜,买两个茄子,捣一碗蒜泥。母亲把韭菜择好洗净,坐上一锅水,当水开之后,她再往锅里倒一碗凉水,然后攥着韭菜尖,先把韭菜根放进水里,随后把韭菜全部浸入水里,之后,又马上把韭菜从锅里捞出,立刻放入凉水里浸泡。等韭菜凉透后捞出,控出水分,切成半寸长,放在一个较大的盆里,用适当的盐味精搅拌均匀。这时母亲把锅坐上,倒上花生油,在油里放一把花椒,让油和花椒同时加热。当花椒炸胡,花椒籽炸开,噼啪山响的时候,她把锅端下来,把油放凉后倒入韭菜里,拌均匀。这样拌出来的韭菜,不仅碧绿,脆甜,而且还有花椒的脆香。
  韭菜拌好之后,母亲开始打卤,她把两个茄子尾巴掰掉,紫色明亮的大茄子,不削皮,先切成片,然后再切成细条。母亲把锅坐上,倒上油,然后切一把蒜末,洒在油锅里,等炸出蒜香味后,把茄子倒入锅里反复翻炒,直到把茄子炒倒,炒出水分。之后,点少许酱油,盐。等茄子熟后,再洒一把蒜末和适当味精,炒均匀后就可以出锅了。这样炒出来的茄子,清淡,清香,蒜香味浓厚。
  卤打好之后,就是捣蒜泥了,捣蒜泥要放适当的盐,把蒜捣成泥后,用白开水稀释开,点上香油。
  吃凉面的茄子打卤和凉拌韭菜,蒜泥准备全后,这时煮面条的水已经开了,母亲把自己擀的薄厚粗细均匀的面条撒入锅里,面条在翻开的锅里打几个滚就熟了。捞出面条后,用凉水过净,我们每人盛一碗,先舀上一勺茄子卤,夹上一筷子凉拌韭菜,再舀上几小勺蒜泥,把汤拌均匀,我们就提了秃噜吃几碗。
  吃母亲做的茄子打卤面条,我吃的胃里和浑身舒服。我感到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一碗普通的凉面,一道朴素的茄子打卤,一盆司空见惯的凉拌韭菜,一碟包含生活滋味的蒜泥,这一碟一碗一盆组在一起,就是我们几十年朴素而平淡的日子。
  回想五十多年朴素的生活,回忆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光阴,我一直在这些普通的家常菜里寻找和体会母亲留在菜里的细节和情感。每次做凉拌韭菜,茄子打卤,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母亲就盘腿坐在床上等着我给盛面条,舀卤,夹菜,舀蒜泥。当饭菜都摆好了,我们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后面的墙上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母亲遗像,母亲正用慈祥的眼光看着我们。我从她凝固的视线里,仿佛看到她的目光里潜藏着许多难以言表放心和牵挂。
  我马上扭过头来,低头吃面条,但眼泪却情不自禁就落进了碗里。
  
     辣菜

  北方的辣菜,是用芥菜做的。每年秋后芥菜一上市,母亲把芥菜的英子切下来,把芥菜洗干净,切成小块,用水把芥菜煮熟煮烂。放凉后,再把切成薄片的大白萝卜浸泡在芥菜汤里,然后封好盖,放在一块阴凉处,放上叁四天后就可以饮用了。雪白、冰凉、清脆的白萝卜片,吃起来清脆而钻鼻子的辣。那种辣味就和芥末、芥末膏、芥末油一样的味道。
  我小的时候,每年秋后,母亲就做一小缸,我们有个头疼脑热了,母亲就用小勺给我盛一小碗辣汤,叫我一口喝了。母亲说,辣汤能败火,我一口气喝下去,顿时感觉鼻子就通气了,而且眼泪和鼻涕也流了出来。这时我感觉身体也舒服多了。后来,我长大了,母亲就很少做辣菜了。
  前几年,母亲得了中风,行走不便了,星期天我推她到市场上去玩,我问她想吃什么,母亲蠕动半天不听使唤的嘴说,想吃辣菜,想喝口辣汤。可现在还不到芥菜上市的时候,芥菜上市还得等些时候。后来,我专门到超市去看看,超市也没有,我只好买一小瓶芥末膏,回家后我用白开水将芥末膏稀释开,端给母亲喝。我用小勺舀一点,送到母亲张开吃力的嘴边,母亲只喝了半小勺,另一半又流了出来。母亲打了个喷嚏,结果,嘴里的那点芥末汤又喷了出来。我赶紧用毛巾把母亲嘴边的芥末汤擦干净,打算接着再喂她。结果,母亲说不喝了。母亲断断续续地说:不---好--喝---.。--不---对---味。剩下的那点辣汤我尝了一下,我只用舌头舔了一点,就感觉辣得钻鼻子,要么母亲不想喝了。
  到了秋后,新鲜的芥菜赶上市,我就买了几个。回到家里,我学着母亲过去做辣菜的方法,先把芥菜切成小块,然后用水煮,等把芥菜煮烂了,放凉后,再把白萝卜片放进芥菜汤里浸泡几天。等萝卜片浸泡透了,我先从缸里夹出一小片萝卜尝尝,雪白清脆的萝卜片含着一股浓浓的芥末辣味,辣味刚触到了嘴和舌头,就像触到了电流一样,迅速通透了我的七窍。我的鼻涕和眼泪马上流出来了。我盛出一小碗,端给母亲品尝,我先喂了母亲一小勺辣汤,母亲咽了一口,眼泪马上也流了出来,我感觉,母亲的眼泪,不仅仅是辣汤辣出来的,泪水里好像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感觉和滋味。
  那天,母亲很有食欲,她不仅把一小碗辣菜吃了,而且还喝了一小碗辣汤。我看到母亲吃的那么有胃口,真是打心里高兴。我想,如果母亲把这一小缸辣菜吃了病能好了,该有多好。我就是天天给她做辣菜心里也是高兴的。
  可是,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母亲又添了新病。母亲在工人医院住了没几天就突然地离开了人世。
  我记得母亲去世前的几天,母亲的精神特别好,她最想吃的凉面茄子打卤,丸子汤和牛肉包子,我每天去新华道上的几家大饭店和老板厨师商量,要求给母亲做她想吃的饭菜,只要能给做,要多少钱都行。饭店老板听了我的意思,都很通情达理,他们都满足了我的要求。每天叁餐母亲吃的都很顺口,很高兴,也很有食欲。可惜,母亲去世前却没能吃到她最爱吃的芥菜辣汤。
  今年秋后,芥菜上市后,我特意做了一小罐辣汤,在母亲的祭日,我盛了一碗,放到母亲的遗像前。
  我看着母亲的遗像,嗅着辣菜的味道,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感觉,流到嘴角的泪水也有辣汤的味道。
  
    豆腐渣

  我的邻居有一家做豆腐脑,每天磨出豆浆后,要出十几斤豆腐渣。磨出的豆腐渣卖给附近一家养猪厂。最近听说猪肉涨价了,养猪的把猪都卖了。邻居家磨出的豆腐渣就没人要了。于是,成桶的豆腐渣只好倒在垃圾池了。看到垃圾池里那一桶桶被倒掉的豆腐渣,我突然想起童年挨饿的事情。
  那个年代,每到月底,父亲还差几天开支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就剩不多了,母亲有时用榆树叶做点饭疙瘩,用野菜做菜娘子,用草籽掺一把玉米面或者白薯面贴锅饼子,就用这些抵挡那几年漏风的日子。尽管顿顿吃这些东西,还是不能填饱我们空间很大的肚子。那时候,我时常想,要是天上的月亮再离我们近点,我们真想把它摘下来当烙饼吃了。
  那个年代,能吃的都塞进了人们嘴里,不能吃的想着法也往嘴里塞,尽管这样,还是填不满饥饿的岁月和我们张大的胃口。
  五八年母亲到工厂上班后,虽说家里增加了一些收入,但那点工资也买不了多少粮食。我记得越到月底的时候,我们的胃口越大。而缸里的粮食也舀的见底最快。
  有一年放寒假,冬天特别冷,地都冻裂了。我们在屋里暖冬,每天写完作业就等着吃饭。上午十点吃了早饭,下午四点再吃晚饭,一天就吃两顿饭。我们饿的打不起精神,真觉得眼睛发蓝冒金星。
  有一天母亲下班回来带来一饭盒豆腐渣,我们都饿的等不及了,问母亲晚上吃什么。母亲说,晚上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弟弟妹妹在炕上躺着等着晚饭,我帮母亲烧火。母亲从屋檐下的线条上摘下几棵秋天晾晒的瘪白菜,用热水泡了一会,洗净后切碎了,然后在大锅里放上一勺乳白色的猪油,等油热后,母亲又扔锅里几个小红辣椒,炸出辣椒的香味后,母亲先把干菜倒进大锅里翻炒,炒了一会后,母亲才把包里的饭盒拿出来,打开饭盒盖,把一饭盒豆腐渣倒进大锅里。炒了一会儿,母亲又舀了两瓢水,豆腐渣炖干白菜在锅里咕嘟咕嘟开了好长时间,等水少了,菜快烂了,母亲又在锅里乱了一碗玉米面,等豆腐渣干菜成了粥状,母亲叫我别烧火了。我撤出火后,但大锅里的豆腐渣炖干菜还在慢慢地咕嘟着。
  母亲把豆腐渣炖干菜掏进粗瓷盆里,端在饭桌上。炕上躺着的弟弟妹妹早就睡着了。母亲让我叫醒他们吃饭,弟弟妹妹一听吃饭,一骨碌就爬起来,揉着眼睛就坐到了桌前。母亲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糨糊糊的豆腐渣炖干白菜,我们吃一碗再乘一碗。个个吃得小肚子鼓鼓的,直打饱嗝。母亲在一旁看我们吃饭时的表情说不出是幸福是高兴还是无奈。但母亲的表情还是显得很平静。
  当我们吃饱了,一抹嘴都离开饭桌时,母亲才把盆里剩下的豆腐渣炖干菜咔哧咔哧盛在碗里,然后自己端在外屋吃去了。
  我不知道母亲碗里那点豆腐渣炖干菜是否够吃,也没有问母亲那一饭盒豆腐渣是怎么弄来的。
  后来,当我们都长大了,有一天我突然问起母亲当年豆腐渣的事情。母亲说,那是她下班后帮着食堂卸了几车白菜,食堂的管理员才给了一饭盒豆腐渣。
  今天回想起豆腐渣炖干菜事,我仍然觉得那顿豆腐渣炖干菜,是我今生吃的最饱的一顿饭,也是最香的一顿饭。
  然而,我却不知道,在豆腐渣里浸泡着母亲多少的汗水和泪水呀。
  
   
    咯豆汤

  城里农家饭店有我小的时候经常吃的一道家常饭白薯面咯豆汤。我每次和朋友到农家饭店吃饭,喝完酒最后,总要一碗白薯面的咯豆汤。朋友们不知道我喜欢吃白薯面咯豆汤的原因。每次吃咯豆汤,我都会有些许的感慨、懊悔、自责和不能医治的疼痛。
  吃到咯豆汤,仿佛使我又回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饥馑的岁月和用咯豆汤抵挡饥饿的日子。
  咯豆汤是用白薯面做的,先用热水把白薯面烫好,和好面。用擦汤的箅子放在大锅沿上,抓一块烫好的面放在箅子上,用手掌往下一压,半寸长一厘米粗的白薯面咯豆就落在了滚开的水里。
  擦汤的箅子是用四根木棍做的,两根长的搭在锅沿上,中间的两根短,中间是一个四方的兜,兜底是用白花铁钉的。在白花铁上压出若干个一厘米大窟窿眼。上面做一个四方或圆形的楔子,把烫好的白薯面放到窟窿里,把楔子往窟窿里一放,用力一压,那一节节一厘米粗半寸长非常均匀的咯豆就掉进下面翻开的锅里了。等白薯面咯豆漂上来,咯豆就熟了,然后用笊篱捞出来,放在凉水里一过水,盛在碗里,再舀上几勺卤,舀点捣好的蒜泥,搅拌均匀,就可以吃了。咯豆汤筋筋斗斗,白薯面略有点发甜,加上蒜味和鸡蛋木耳肉末蒜薹打的卤,吃起来光滑顺口五味俱全,吃完后感觉胃里十分舒服。
  这是今天的咯豆汤,白薯面里又添加了其他的面粉,打的卤也有多种多样,有鸡蛋肉末韭菜蒜薹木耳香菇等等等等。就这种卤,不用攉汤吃,就是用卤就其他饭,也是不错的上等菜。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几乎是隔叁差五就做一次,不过那时的卤是很简单的。那时粮店供应的粮食,大部分是粗粮,只有百分之二十的细粮。粗粮有秫米,大麦米,小米,玉米面,生白薯和白薯面。那时的白薯面很不好吃,有的发苦还牙碜。做白薯面饽饽,吃了就烧心。每月到卖粮食的时候,家里就剩下几瓢白薯面了。为了活着为了堵住漏风的日子,母亲用水烫几碗白薯面,擦点咯豆汤,再用一把韭菜一块咸菜两个鸡蛋泻点淀粉打一盆卤,等我们姐弟五个中午放学回家,一进门,见桌上放着两个粗瓷红盆,大一点的盆里是用凉水泡着的白薯面咯豆汤,小的盆里是韭菜咸菜鸡蛋打的卤。我们姐弟五个像饥饿的小狼,见到了食物,你一碗我一碗,一盆咯豆汤一会就剩下了两个空盆。等母亲进屋吃饭时,什么也没有了。但母亲什么表情也没有,她见我们个个都吃饱了,背着书包上学了,她靠在门口挨个嘱咐我们好好学习,别淘气。等到晚上我们放学回家,母亲已经把做好的白薯面窝头和稀粥放在大锅里焐着。我们吃的时候还热乎,这时母亲早已上班去了。
  那年代,我家几乎是月月这样的,母亲经常是饿着肚子上班,后来我听邻居的婶子大妈们说,我母亲在上班的路上,有时饿的眼花迷昏了就蹲在地上一会再走。从此,母亲落下了肝炎和贫血。后来,日子好过了,我们都有了工作,母亲退了休,她又开始给我姐妹弟看孩子,等孩子上学了,她真的老了。当年落下的病根又犯了。最后,去世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年饥饿落下的病根引发的。
  如今,每次吃到白薯面的咯豆汤,我心里总有一种疼痛感和自责感,我总在想,为什么当年我们姐弟五个谁也不知道少吃一口咯豆汤,给母亲留一点。现在想起来,意识到了,后悔也晚了。因为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今天再说这些,我们只会更加疼痛更加懊悔。
  没有想到,一碗咯豆汤对我会产生这么大感慨。当我每次端着碗吃到一半时,我就不打算再吃了,我真想将这半碗咯豆汤留给母亲。叫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慢慢享用。我这种想法,也不知在天堂的母亲有没有感觉。
  
 
    臭椿叶菜饽饽

  我家门前有棵高大的臭椿树,要是不平改给伐倒了,恐怕两个小伙子也抱不过来了。
  从我记事起,门前那棵臭椿树就有碗口粗了,这棵臭椿树是父亲当香椿树种的,没想到树长大了,长高了,叶子茂盛了,却不能食用。大人们心想,不能吃就不吃吧,让它长着夏天乘凉吧。
  几年下来,臭椿树伴着我的童年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到了六十年代初,树的脑瓜能遮盖十几米阳光。站在我家的小房上就能采到臭椿树的叶子。
  挨饿那几年,人们把能吃的都塞进了嘴里,能吃的树叶都被捋光了,地里的野菜被挖的露出了地皮。
    那年代,天上那轮明月不能吃,要是能吃,我们也会攀上臭椿树,把月亮摘下来咬一口。
  我记得有一年还没有进入夏天,臭椿树刚刚丰满了树冠,家里的粮食缸里仅剩一把黢黑的白薯面了,就是省着吃,也只能吃几次。
    有一天中午放学,刚放下书包,我姥姥对我说,去上房采点树叶,我不知姥姥叫我采树叶干什么,我也没多想,就上了小房屋顶上。黑绿黑绿的臭椿叶绿的冒油,我们已经饿得脸发黄了,它确显得又高大又茂盛。茂密的树叶几乎遮盖了我家小房的半个屋顶。我在房上一把一把的采着树叶,树的汁液沁出的树汁又臭又黑,非常不好闻。大约几分钟,我就采了一大笼筐子。我拎下来,姥姥用大盆洗去叶面上的尘土,然后烧一锅水,把叶子放进去焯一下,再用凉水浸泡。叶子泡了时间不长,盆里的水就变成黑颜色了,就像涮过毛笔的水一样,黑而不浊。姥姥换过几次水之后,水就清澈了。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后,见姥姥正在大灶前用铲子铲大锅边上贴的白薯面菜饽饽。我趁姥姥没有注意,顺手拿了一个,到外边吃去了。我一边吹着发烫的菜饽饽一边咬,白薯面的味道没什么感觉,还是天天吃的那种味道,而菜饽饽馅的味道,比较特殊。回味起来有点苦涩。就像地里的野菜的味道。我不管是什么馅,先吃饱了再说。等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桌前,看着那一大签子白薯面菜饽饽发呆。我姥姥说,你们先别吃,我先尝尝,等我吃了没事后,你们再吃,反正我也这么大岁数了,药死了我也不怕。我母亲说,还是我先吃吧。母亲和姥争执的时候,我笑着说,你们谁也别争了,我放学就吃一个了,啥事也没有。我说完就拿菜饽饽,拿了一个就到外面吃去了。等我再回来,菜饽饽已经吃光了,就剩下一个空签子。
  之后,隔叁差五我就上房采臭椿树叶,等叶子老了,就不采了。这时已经进入了炎热的夏天,蔬菜瓜果也多了,可往嘴里填的东西也多了。
  又过了几年,家里人上班挣钱的多了,吃的问题已经不发愁,门前的臭椿树叶就再也不去采了。
  唐山大地震时,房子都平了,废墟上唯一站立的就是那棵高大的臭椿树。地震之后我家的简易房就挨着臭椿树搭建的。等工房区都建正式房了,那棵臭椿树还在原来的地方生长着。建房单位特意让出了地方,让它活着,生长着。
  后来,整个工房区平改,高大的臭椿树在一阵隆隆的推土机声和铲车声电锯声中倒下了,它倒下的声音,整个工地都听到了,远处的大树也看到了它倒下身影。树干流出的树汁是臭椿树的血,叶子滴下的黑汁是臭椿树的泪水。我站在工地之外,视线早就模糊了臭椿树的身躯。
  看到臭椿树倒下的身躯,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用它的叶子做的菜饽饽,我的眼泪流到嘴角时,感觉就是树叶的味道。
  
 
    瓜祭菜

  我小的时候,每年腊月炖了肉之后,剩下的半锅肉汤,母亲就做一锅瓜椒豆。等过了年之后,每天吃饭,桌上就盛上一大碗熬瓜椒豆,冰凉冰凉的还带着冰碴的瓜椒豆,就饭吃香而不腻,特别下饭。
  说这话,起码是叁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还能回味出瓜椒豆味道来。可是现在,过年很少有人家再做这种传统的民间家常菜了。
  我一直是喜欢传统饮食,尤其是那些土菜家常菜始终诱惑着我的胃口。不过现在的土菜家常菜可比从前的质量好多了。现在的瓜椒豆也不是从前的瓜椒豆了,它的主料早就改良了,加工细作了。
  当年我母亲做瓜椒豆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母亲把一大锅炖熟的肉分碗装好,留着待客。剩下的半大锅肉汤,母亲就用它炖瓜椒豆。瓜椒豆里面样很多,有豆片、海带、黄豆、白菜帮、胡萝卜、干豆角、辣椒等等起码有十几种菜。把这些菜炖在一起,就像东北的乱炖菜一样。等瓜椒豆炖熟后,盛在一个大缸里,过了年后我们就吃它了。我父亲喜欢喝酒,每天喝酒就盛上一小碗,等我们吃饭了再盛一大碗。一家人吃着炖瓜椒豆很有滋味。
  后来,我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吃肉不发愁了,母亲也就不再做瓜椒豆了。如今,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再想吃母亲炖的瓜椒豆,只能在梦里回味品尝了。
  现在,人们的日子都好过了,那些土菜家常菜又回到饭桌上。现在的饭店里有各式各样的瓜椒豆。叁五块钱一小碟。喝酒品品它,不仅能找到一些过去的感觉,而且还能品出点亲情滋味。母亲去世后,我学着母亲当年的做法做点炖瓜椒豆,只要想吃了就做一盆。不过现在做的档次可比母亲做的昂贵多了,说实在的比吃炒菜也不便宜。
  每次做瓜椒豆,我把平时积攒的肉皮泡好,刮掉上面的毛,用开水紧一下,切成丝,像炖肉一样炒点糖色,等把肉皮快炖熟了,再把海带丝、豆片丝、花生米、大青豆、松蘑放进去炖。作料有葱姜辣椒花椒大料咸盐味精,这样炖出的瓜椒豆确实比炒菜好吃。炖熟后放在一个大盆里,放到外面阴凉处,想吃了盛一碗,吃瓜椒豆时,有时情不自禁地就回忆起了母亲炖瓜椒豆身影。
  我单位有几个朋友,到吃午饭的时候就凑到我这里喝点小酒,因为他们喜欢吃我做的小菜。像卤虾豆,石榴红熬豆芽,青豆炖小鱼等等,这些都是他们爱吃的下酒菜。有时候,这些菜吃腻了,他们就主动提出来叫我熬一锅瓜椒豆。
  前几天,他们听说我得了点外快叫我请客。我说咱们到哪里去吃,他们说,还是做点你的拿手瓜椒豆吧。我说,那好办,明天就带来。
  晚上回到家,我把冰箱里的积攒的肉皮拿出来,用水泡好洗净刮净皮上的猪毛,切成细丝,炒上糖色,把葱姜蒜花椒大料放进锅里炖。等肉皮快烂了,把豆片丝、海带丝、大青豆、生花生米、松蘑放进去一起炖。等这些菜都入味了,倒在一个大盆里,放在阳台上,第二天早上起来,把放凉的瓜椒豆装一个大的塑料袋里,带着上班,到中午吃饭时候,几个朋友围着一盆瓜椒豆开怀畅饮,那滋味,那感觉,真比饭店吃的自在舒服。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喝酒还是传统的家常小菜有味道。吃传统民间土菜偶尔还能回味出过去,有时还能想到亲人,想到早已去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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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1 个评论)

回复 阿彭 2013-3-29 11:13
人活到一定岁数才会有所感悟.现在的年青人想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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