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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戰場上歸來的張澤石/阳光时务周刊

热度 3已有 19881 次阅读2013-3-1 10:50 |个人分类:人物纪事|系统分类:军事| 朝鲜 分享到微信

---從最可愛到「最可恥」的人

朝鮮戰場上歸來的張澤石/阳光时务周刊_图1-1
許多年後,張澤石才知道,自己的檔案裏有一句審查意見:「終生控制使用」。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成為他一輩子甩不掉的沉重包袱,讓他從「最可愛的人」,淪為國家眼中最可耻的人。

文/ 劉冉 攝影/ 鍾卓明

「1951 年3 月21 號,我們60 軍180師入朝參戰。五月下旬,我們被美軍包圍,彈盡糧絕,各自為戰。我被美軍俘虜,這决定了我的一生。」在台灣一次朝鮮戰爭紀念座談會上,83 歲的張澤石如此開始了他的講述。

跨過鴨綠江的那一天,他不滿22 歲。

戰友們肩上扛着槍,張澤石負責運送的卻是油印機、鋼板、蠟紙和鐵筆。17 歲就考入清華大學物理系的他,在教會學校習得一口流利地道的英文,是志願軍中少見的高級知識分子,因此被調入團政治處任見習宣傳幹事,負責編印和分發《戰鬥快報》。

那一天,他尚未體會到對戰爭的恐懼,甚至因眼前這報效國家的大好機會而滿心興奮。要知道,自少年時代起,他便積極投身革命:1947 年,他在清華加入共產黨,1948 年化裝潛入冀中解放區後,由於在宣傳工作方面的天分,很快被派往家鄉四川搞學運、農運、匪運,擔任過游擊隊宣傳隊長,搞過文工隊。1949 年共和國成立,張澤石在心中許諾,等到家鄉政權穩固,便要回到清華,用知識來建設這個百廢待興的國家。不曾想,他再也沒能重回物理學的世界。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他的軍旅生涯意外地延續下去。多年後,他才意識到其中的反諷:「我的初中和高中都由美國人興辦,而我清華大學,也是用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辦的。」

無處不在的死亡氣息很快打破了年輕人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溪流中死於機槍掃射的朝鮮老人,民房中被野猫啃食頭骨的女屍,撤退時來不及掩埋的美軍屍體——白人 、黑人甚至黃種人整齊地躺成一排。更常見的是戰友的死亡:急行軍中,一位戰友被美軍戰鬥機投擲的凝固燃燒彈燒成骨架;强渡北漢江時,一名女戰士被湍急的江水卷走,只剩棉帽隨波濤起伏;爭奪鷹峰山地時,一位戰友在彈坑中被躲避炮彈的其他戰士活活踩死!親眼目睹這一切的張澤石忽然醒覺,「人的生命,在戰爭中竟然連隻螞蟻都不如。」

兩個月後的5月27日,一心要「為保衛新生的祖國而戰」的張澤石和他的戰友們被美軍俘虜。

「這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那天,張澤石帶領的宣傳隊被美軍堵截在山上。為保護7 名小戰友,他放棄投擲手榴彈,最終全體被俘。

「有武器而不抵抗」,這成為他日後的罪名之一。

「這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他嘆息道,「我們當時只以為,要麽凱旋歸來,要麽戰死沙場,誰能想到還會有當俘虜這麽耻辱的事?」

被押往戰俘營途中,一位戰友因肚子痛跑向樹叢,被鳴槍警告。情急之中,張澤石用英文大喊:「別開槍,他只是犯了痢疾!」一句話出口,美軍驚奇地發現俘虜中居然有人英文如此流利,讓他做了戰俘營總翻譯。

出眾的語言能力讓張澤石得以與美軍士兵乃至高級將領交流。他漸漸發現,這些年紀相仿的軍人並不似宣傳中那麽凶神惡煞,甚至還有幾分讓他不太習慣的「人性」。「雖然我是囚犯,但他們都能平等對我,」他忘

不了當年給他煙抽的黑人士兵,「他差不多跟我一樣大。如果能找到,我一定會過去擁抱他。」

那時他不會想到與美軍的交流日後被自己的黨定性為「為敵服務」,正如他從未想到,曾經的戰友一旦淪為戰俘,竟反目成仇、相互傾軋,殘忍程度比戰場上有過之而無不及。

張澤石所在的180 師,大部分是太原戰役中被俘的國民黨士兵,以及成都戰役中國民黨95 軍和黃埔軍校的起義投誠官兵,新吸納的志願軍僅佔極少數。這一比例,適用於整個抗 美援朝志願軍隊伍。也就是說,當時開赴朝鮮戰場的戰士,相當一部分並不認同共產主義,甚至因土改或內戰時有家人蒙難而對中共懷有仇恨。

1951 年7 月10 日,停戰談判開始。依照《日內瓦條約》,本應無條件遣返戰俘回大陸,但部分中方戰俘强烈要求前往台灣,甚至呈上聯名血書以死明志。經過漫長的談判,雙方同意對戰俘進行「志願遣返甄別」。

戰俘營迅速分化為「親共」與「反共」兩大陣營:親共派以暴動、絕食、示威、越獄等行動抗議「甄別」,反共派則「强迫親共派在要求去台灣的申請書上簽名、蓋血手印,甚至在他身上刺上永遠抹不掉的反共標語乃

至國民黨黨徽」。張澤石說,許多戰俘至今仍不願意穿短袖衫,害怕露出身上耻辱的標記。

長達9 個月裏,戰俘營爆發多次衝突,雙方互有死傷。最終,21000餘名中方戰俘,願意回大陸的只有7094 人,選擇去台灣的卻有14334 人。

由於翻譯身分,張澤石躲過了一部分的血腥爭鬥。1954 年1 月3 日,張澤石乘坐專列回國。在向車窗外送別的朝鮮民眾揮舞手中的棉帽時,他回想近3 年的戰俘生活,淚如雨下。

不過苦難並未終結,更為冷酷的命運在前方等待着他。

「我們不是最忠誠的黨員嗎?」

在戰俘營中,反共派曾反覆向親共派宣傳,「你們回大陸去,只會挨整挨鬥,一輩子不得翻身」。當時對此嗤之以鼻的張澤石始料不及地發現,「敵人」說的居然句句是實話。

歸國戰俘被統一送到遼寧省昌圖縣的「歸管處」(被俘歸來人員管理處)進行休養和學習。負責接待的領導一見面就傳達了中央的「20 字方針」:

「熱情關懷,耐心教育,嚴格審查,慎重處理,妥善安排。」張澤石很快得知,戰俘營中十分受尊敬的師政治部主任吳成德,由於個人交代一再通不過而瀕臨精神失常。他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

在學習班,戰俘們被要求交待被俘期間所有細節、進行自我批評和互相揭發。同戰友們一樣,張澤石相信了組織,在材料中對自己「意志不堅定」大加鞭笞。這些,都成為日後他們被定性的依據。

1954 年6 月,歸管處做出結論:「張澤石,有武器不抵抗被俘。被俘後曾向敵人供出部隊番號,又因怕吃苦去當翻譯為敵服務,但能參與領導對敵鬥爭……承認被俘前軍籍,開除黨籍。」這幾乎是所有歸國戰俘一致的下場。張澤石與戰友們抱頭痛哭。「敵人都說我們是死硬共產黨,那我們不是最忠誠的黨員嗎?」他去找營長理論,得到的卻是:「一個革命戰士在戰場上有武器不抵抗,這是什麽問題?沒開除你軍籍還不算寬大處理?」

他熱愛的黨拋棄了他,這意味着他失去了一切。未婚妻與他分手,哥嫂與他斷絕關係,沒有單位肯接收一個被定性為叛徒的人,連環衛局掏糞的工作也找不到。最後,還是靠良好的教育背景和父親朋友的幫助,他在北京第九中學謀得一份教職。

但戰俘的身分成為他永遠抹不去的污點。在此後長達20 多年時間裏,肅反、整風、反右、文革,但凡政治運動,他一次也躲不過,屢屢被拖出來掛牌批鬥、挨打遊街。他迄今仍記得,有一回教訓一名不聽話的學生時,小孩腦袋一甩,鄙夷地說:「你他媽一個右派有什麽資格說我?」

很多年後,他才知道,自己的檔案裏有一句審查意見:「終生控制使用。」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成為他一輩子甩不掉的沉重包袱,讓他從當時官方宣傳的「最可愛的人」,淪落為國家眼中最可耻的人。

回頭再看這一切,他把問題指向制度:「《論共產黨人的修養》裏說,每一個共產黨人都應該把自己看作是黨的工具。我們當時覺得說得太好了。

但其實,我是一個人,有我的權利和尊嚴,自由和理想。從蘇聯搬來的那套東西,是共產黨最大的失敗。」

「對學生開槍,永遠不可原諒」

文革結束後的1977 年,張澤石與多名難友開始向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國務院等10 多個單位遞送申訴書,要求消除對歸國戰俘的歧視與壓迫,恢復軍籍黨籍。

1980 年10 月,張澤石終於等來了官方的「說法」。在《關於志願軍被俘人員問題的複查處理意見》中,儘管自始至終並未出現「徹底平反」的字樣,但當讀到「他們始終心向祖國,在一些堅貞不屈的共產黨員革命幹部的組織領導下,同敵人進行了堅决的鬥爭」一句時,他仰天長嘆,用文件蓋住了臉上的淚水。

但希望來的太晚,以致竟顯得虛妄。「四川成都的李正文,因長年挨整變得膽戰心驚。武裝部來了兩個幹部為他平反,他恰好不在家,就找人轉告他第2 天去辦事;他以為又要去受審挨鬥,竟然當晚上吊自殺!」

而一位被扣上「特務嫌疑」的帽子而送往煤礦勞改多年的難友,聽到平反消息之後卻拒絕寫申訴材料。張澤石寫信勸他,他回覆道:「我已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我對這不公的人世已不抱任何希望,就讓我在這裏獨自了此殘生罷了!」

即使部分難友順利落實了平反政策,但在底層掙扎多年的生活狀况卻很難有實質性的改觀。「民政部那時沒有崗位,沒有經費,不能够給我們任何經濟上的補償。我的難友現在大多都在農村。他們文化不高,沒有技術,沒有好的工作,孩子的教育也得不到保證,可憐極了。」「在這個政治體制下,人的生存是艱難的。一個歸國戰俘沒有任何自尊心可言。」張澤石說,「維護人的尊嚴才是人性的體現。」

但碾壓人尊嚴的的國家機器仍在無情運轉。1989 年六月4 日,槍聲在北京城響起。為絕食學生送食物的張澤石想到了多年前參與抗暴遊行時的自己,「國民黨都沒有對我們開槍,共產黨竟然對自己的學生血腥鎮壓。黨可以指揮槍,這整個體制是錯誤的,是獨裁專制的,喪失民心,喪失黨性。」

在政治鬥爭的20 多年裏都不曾徹底失望的張澤石說:「我的遭遇已經平反,但對人民開槍,對學生開槍,永遠不可原諒。」

他决心要公布這些不為人知的歷史。從自己的經歷出發,張澤石用十餘年時間寫成《戰俘手記》,又帶領口述歷史團隊遍尋山西、遼寧、河南、四川各省,試圖記錄戰友們的故事。

在強大而無情的體制面前,普通人的命運開始發生迴響,有了理解與包容。1994 年,終於獲准到台灣探親的張澤石遇到年的難友梁銘芳。曾將所有去台者視為懦夫的張澤石為他的故事動容,而梁銘芳向他舉杯敬酒,「謝謝你,沒有把我們寫成叛徒。」

比起回大陸的志願軍,來台戰俘的生活普遍好一些,但戰俘身分仍在發揮微妙的影響。一位老家是遼寧錦州的難友告訴他,自己第一次回大陸探親時,孫子求他買輛摩托車,他說這次帶的錢不够,下次回來一定買。

孰料在火車站,孫子追着啓動的車喊道:「你去了台灣,我們為你受了多少罪?你連一輛摩托車都捨不得,算他媽的哪門子爺爺,別回來了!」。

張澤石唏噓不已:「這是制度的悲劇,是歷史的悲劇。我希望我們的人民和學者能以更大的歷史觀來看待中國,這樣才能够對中國的問題有一個比較清醒的看法。」

尊嚴與制度,成為他反覆强調的關鍵詞。如今,在世的志願軍戰俘已不到十分之一,而83 歲高齡的張澤石在四處奔波,在時間的洪流中打撈着歷史記憶。

張澤石小檔案

1929 年出生,四川省廣安人。 1951 年隨軍入朝鮮參加抗美援朝被俘後,曾任志願軍戰俘代表總翻譯。 1953 年秋停戰後遣返歸國,回國後受到開除黨藉的處分,並在「反右」、「文革」等政治運動中受到迫害,1981 年得到平反,著有《戰俘手記》《孤島:抗美援朝志願軍戰俘在台灣》。

阳光时务周刊 44 · FEB 28,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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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回复 李俊华 2014-1-29 03:46
愿泽石老保重身体,在还原历史真相中继续为百姓呐喊!
回复 光头 2013-3-7 14:39
深深的感触。这是我相信的真相!
回复 simonhylee123 2013-3-1 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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