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土:从“反革命分子”到“汉奸”
热度 1已有 8472 次阅读2012-12-31 02:49
|个人分类:评论|系统分类:杂谈|
反革命, 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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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起,凡是攻击、批评毛泽东的人,罪名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到了文革期间又发明了“恶攻”罪,其一即“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也属于“反革命”之列,获罪者因“罪大恶极”常常还被处以极刑。可是今天,或者说直至最近的反日游行加暴力攻击时,我才发现,原来昔日的“反革命分子”早已统统由“汉奸”所取代,并且这一罪名还被自动纳入了“群众专政”的范畴。
划时代的嬗变
从“反革命分子”到“汉奸”的嬗变,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历史性的替代。回想我当初接受的历史教育,回忆我亲眼所见的阶级斗争的疾风暴雨,回顾我亲身经历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反修防修,才应该是毛泽东的思想核心和话语精髓,与之相匹配的,自然是革命和反革命。“汉奸”罪名在当今的盛行,说明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历史已经完全退隐,退隐的原因呢,或许是失去了记忆的土壤,或许是年轻一代无知,或许是过来人回忆时只捡需要的说,或许是大多数人对毛泽东的功绩正处于糊里糊涂的状态,或许上述各条兼而有之,总之,毛泽东,这一我们记忆里的“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领袖”,在社会的彻底转型中,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下,在阶级斗争思想被彻底抛弃后,正在被众人转奉为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的偶像。光复河山、惩治汉奸的任务早在毛泽东领导的“解放战争”之前就已完成。“解放战争”所取得的胜利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依照标准的说法,推翻了“三座大山”,打倒了国民党反动统治,其中的一座大山—帝国主义,指的也不是日本军国主义,而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帝国主义国家。从肃反、镇反、三反五反、反胡风、社会主义改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批胡适、反右、反右倾、四清一直到文革,毛泽东领导下的这些深深影响中国人命运的大小政治运动,整肃对象都不是汉奸,反对这些运动的自然也不会被定为汉奸。攻击领袖和政府被视为汉奸的,在1945 年前比较有可能,但1949 年后的罪名就是“胡风分子”、“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了。在我度过的那些个年代,在所有的罪名中,汉奸只是个老罪名,远不如各类政治运动中盛行的“叛徒”、“特务”、“走资派”、“内奸”、“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阶级异己分子”严重;而在关于攻击毛泽东的所有罪名中,也从来就没有“汉奸”这一条。为什么不能将攻击、批评毛泽东的人定为“汉奸”呢?因为毛泽东领导的所有革命,包括他最得意最看重,也是他思想核心的文革,都是阶级斗争,而不是民族斗争,这是个常识。在毛泽东的治下,如果谁违背了这个常识,就有“歪曲毛泽东思想”之嫌,会遭到严厉的批判,在文革中还可能被定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因为这种人修正、篡改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含义和历史意义。
将攻击、批评毛泽东的人称为“汉奸”,其实也是在修正毛泽东的历史地位,依照毛泽东时代的思维逻辑,这是将毛泽东领导的无产阶级政党混同于普通的资产阶级民主政党,是将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视为民主主义革命。记得1976 年初,文革的后期,在毛泽东亲自指挥下的反击右倾反案风中,报章上发表的各类大批判文章,将火力都集中对准了民主派,著名的论述是:从资产阶级民主派到走资派。“他们是带着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来参加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他们在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并没有完全入党,甚至完全没有入党。他们在程度不同地接受党的最低纲领即新民主主义革命纲领时,并没有把它同党的最高纲领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纲领联系起来,他们不懂得也不准备去实践党的最高纲领。”如果将汉奸也作为革命敌人的话,至多也是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依据正式的说法,新民主主义革命只是为了向社会主义革命过渡,而领导社会主义革命和无
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才是毛泽东的最高理想和主要业绩。恰巧的是,将毛泽东的对立面视为“汉奸”的人,也都将毛泽东定位在“开国领袖”这一层面上,开国,指的正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近日读到一篇文章《跨国公司老总眼中的毛泽东》,文章提到的那几位外国老总,他们心目中的毛泽东,实际上也是一个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的毛主席,是一个失去了阶级斗争的毛泽东。
不说“反革命”而称汉奸,不但在于“反革命”罪不复存在,更在于这样的罪名已经无法引起现实社会的共鸣;“反党”这一当年可以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重大罪名,多数人也早已忘却,而“反政府”这一普世的罪名正在被普遍认可。究其原因,恐怕都在于普世的国家观于不知不觉中代替了以前格外强调的阶级观,已经获得了全社会的认同。
但今天对意识形态的含混、淡忘,并不能改变中国共产党进行的革命是阶级的革命、政权是阶级的政权这一历史,不能回避意识形态在很长的时间里曾主导一切的事实,不能掩盖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在毛泽东的思想里的统治地位,更不能将历次政治运动从毛泽东的业绩里剥离出去,离开了大大小小的以阶级斗争为思想基础的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毛泽东恐怕就不是历史上那个真实的毛泽东了!近30 年来,由于国家、民族替代了阶级,冲到最前台,所以,共和国也是近年来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共和国的历史、共和国的土地、共和国的生日、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们等等,无所不在,其实,共和早在1912 年就已经实现,英文里,中华民国同样也是共和国。去阶级性,反映了30 年改革开放的思想进程,但也让毛泽东的历史定位出现了根本性的错位。
去阶级的结果
有很多人,不知是不是未老先衰,老年的特征异常明显,年代久远的事情日益清晰,刚刚过去的事情却忘记得一干二净。“汉奸”罪名的盛行,而且还与批评毛泽东结为因果,就是失忆的一大后果。失忆,当然应当归结于主流历史叙事中对曾经左右当代中国命运的历次政治运动的失语,归结于主流政治叙述里对曾经主导中国社会40 年走向的阶级性的
淡化,就连刚刚去世的前人民日报社长胡绩伟当年竭力争论的党性和人民性的问题,如今又有多少人还存在兴趣?淡化、模糊、回避,早已经成为是我们对待历史的基本态度。与模糊、弱化严肃历史同步,作为当代多数人获取知识的唯一来源的影视,那些过去的阶级敌人、反动派以及曾被严厉批判的“封资修”,也都出现了颠覆性的变化,连“大汉”、“大唐”、“大宋”、“大明”、“大清”的帝王将相似乎都成了“中华民族的脊梁”,而在毛泽东的时代,起码在文件表述里,文艺舞台被帝王将相所把持的状况正是发动文革的原因之一。如今的电视剧,抗战题材几乎成为主打,每晚轮番出场,其中的中央军抗日、地方军阀抗日、土匪抗日、老财抗日、另类抗日,甚至伪军抗日,最具感染力;而在阶级利益高于一切的岁月,在毛主席领导下的上世纪五十、六十、七十年代,无论在文艺里还是在现实中,他们无一不是反面人物。当年统治舞台的八个样板戏,抗日剧《沙家浜》的反面人物不是日本侵略军,而是“忠义救国军”;《红灯记》尽管有鸠山作为主要敌人,但在痛说革命家史时仍不忘阶级斗争的历史陈述;《白毛女》诞生于延安,背景也是抗战时期,但从头至尾都是阶级仇,恰恰缺少民族恨。失语、失忆、淡化和颠覆,久而久之,导致社会呈现出三种人的三种历史认知。
对阶级斗争的残酷时代没有任何感性认识的人,毛泽东的历史在1949 年以后大概就是开国大典、抗美援朝、钢铁年代、原子弹爆炸成功,于是,我听见过不少八十后、九十后,甚至七十后,总是将“今天的幸福生活”与毛泽东结为因果。但他们恰恰不知道的是,当年反修防修的主要对象就是我们今天的这副模样,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正是针对我们今天的这种生存状态。我们如今变得已经远远超过苏修何止千百倍。
经历过阶级革命和历次政治运动的人,面对阶级斗争不再叫座、抗日战争又最具号召力的现状,早已经将当年天天被灌输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共产主义目标弃之脑后,在他们的话语里或许更愿意将抗战胜利、民族独立提升为主流,有意无意地掩饰自己政治履历中的种种尴尬。“如果不是毛主席领导我们打败小日本,哪来今天的幸福生活?”正在代替“如果不是毛主席带领我们打败国民党反动派,哪来今天的幸福生活!”我还亲耳听见有位离休人士居然将“三下江南四保临江”都当作自己的抗日经历传播给下一代。
坚持认为毛泽东一贯正确的人,面对三中全会和《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又无力回天,只能将毛泽东的形象抽象化、艺术化,在跳跃式的记忆中完成对领袖形象的重新塑造。“开国领袖”、“人民救星”、“为人民服务”、“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些切合当今大众心理诉求的诸多元素,构建了一个脱离了残酷阶级斗争实践的毛泽东。
想像拒绝真实
毛泽东,正在被想像化,而执著于想像的群体,最拒绝的就是历史的真实。不知有没有人认真比照过,从衣着、语言、思维方式一直到职业、学历、经历、出身、身份、财产,就自己目前的状态而言,假如置身于阶级斗争的时代,面对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锋芒,是否早已被彻底否定? “打着红旗反红旗”这一文革中著名的罪名,当今的许多人已经无意中落入其中。数年前,一位资产过亿的40 来岁的老板投资拍摄了一部影片,首映式时正赶上中日东海争端,他特意向观众赠送毛泽东纪念章,称此时此刻更加怀念伟大领袖毛主席。可任何一个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很清楚,如果在毛泽东的时代,像他这样的人,估计不用等到文革,早在三反五反就遭遇灭顶之灾了。还有一位专门经营纯金制品的30 多岁的商人,公司资财也在亿元以上,却言不离伟人,所有重大商业活动都要选在12 月26 日,其虔诚心情固然可嘉,但在阶级革命的岁月里,他和他的公司还存在吗?在反修防修的革命实践中,他算什么?
在毛泽东的时代,无论怎样反美,如何反苏,但人人都很清楚,反的只是美帝国主义和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将反动政府、修正主义的党与广大人民区分开来,是铁打的定律;至于日本人民也是军国主义的受害者,要将日本政府与日本广大人民区分开来,更是最高指示,我们无不遵从。这样的思维方式源自于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更是毛泽东革命思想的核心,而将阶级利益服从于国家利益则是修正主义的典型特征。即便在民族斗争高于阶级斗争的时代,把握无产阶级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的领导权也是根本;日本共产党领导人住在宝塔山下,日本工农学校在延安的兴办,八路军对日本俘虏的优待规定等等,都显示了国际无产阶级革命的利益在毛泽东和当时的中国共产党心目中的绝对地位。然而今天,那些高举毛泽东画像的人,从他们的口号、标语、跟帖中不难发现,日本在他们那里已经成为一个整体,整个民族似乎都在被打倒]消灭之列,包括这个民族所创造的
一切。
文革期间,大字报遍布全国各个角落,口号、标语满天飞,虽然各种侮辱性的词汇不计其数,但至多是油炸、打倒、砸烂狗头、万炮齐轰、踏上一万只脚,在公开的场合不会出现下流的语言,因为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等于自我贬低,将自己和自己的队伍降低到了流氓地痞的水平,而流氓地痞属于坏分子的行列,也是文革中被清除的对象。这一方面是毛泽东、周恩来和中央文革的那些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连梁效的顾问都是国学底子深厚的冯先生、魏先生、林先生、周先生等人,他们不可能容忍下流语言钻入自己的话语体系;另一方面,当时的社会主流或多或少都接受过传统文化的影响,语言的底线分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就是当时盛行的批判对方的话语。如今的情形却与毛泽东的时代迥然相异,尽管高举毛泽东画像,高擎怀念毛泽东的标语,却容许下流口号和图画与己为伍。这也难怪,连大学教授都以口吐秽言为美,
更何况老百姓了。这也表明,文革的后遗症如今正全面影响着我们的社会生活。五六十岁的人,他们的人生基本教育都出自文革,往下的一代,教育他们的老师和家长也曾在文革的环境里成长,再往下的一代,则是文革教育的再传人。丧失了传统文化,新的文明又没有扎根,是这几代人的普遍状态。用阶级斗争时代的文明状态与现实相比,并不表明那时的道德教育超过了当今,那个时代成年人的道德教育大多培育自更早的年代,即使是五十年代,传统文化也没有被完全毁弃,只有经历了文革的大洗礼,才将传统的外来的古代的现代的,来了个连根拔起,彻底铲除,结果,没有道德底线、缺乏度的把握,是社会生活的特征,过度、夸张、极端,是人们待人接物的亮点。
尽管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阶级斗争的思维方式却经过几代人的定型、传承,延续至今,只不过将阶级改为民族罢了。
阶级斗争的思维里,整个剥削阶级都应该被消灭,包括这个阶级创造的一切,甚至饮食、书籍;出身不好也是阶级斗争时代的话语,就是说这个阶级的上一代做的事情,下一代也应该承受。如今,这样的思维不是依然很畅行吗?
作为神的一面
其实,今天,在更多的中国人心目中,毛泽东更像是神,作为神,其原身究竟如何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神本身存在的意义和信众对神的祈盼。许许多多的人悬挂毛泽东像,朝拜毛泽东的家乡和纪念堂,是在祈福,祈求保佑平安,祈求比赛获胜,祈求一帆风顺,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信仰归属、价值依托和神祇的护佑,是人类的必然需要,而今天的中国,归属、依托和护佑无不出现大面积空白,可是,维护中国人精神系统的儒家文化在文革中已被彻底扫荡干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被改名为孔老二后在批林批孔中也已名誉扫地,意识形态在道德领域曾经起到的支撑作用又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位伟大领袖,这位早就登上神坛的神,依然矗立。作为当代神,毛泽东的位置早在1969 年中共九大前就已经奠定。从文艺作品的极度赞美、经典形象与典型动作的全面塑造、标准画像和雕塑的大普及、膜拜仪式的高度规范化、所用器物和所赠物品的绝对神器化,到神圣冠词的确立,著作、语录、指示的至圣化加神谕化,所有这一切,在全国上下的通力互动下,在林彪等人的竭力推进下,短时间内得以迅速完成,而且集古今中外造神工程之大成,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其中的任何一项,与古今中外的造神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信众的数量、疯狂与极致,哪尊神恐怕也望尘莫及。尤其是“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的“圣经”化,让造神显得更加完美,极端标准。面对亿万信众,特别是当时中国这样一个文盲和半文盲占多数的国家、理性极度匮乏的地方,“圣经”不能是长篇大论,语境也不能过于具像,必须如其他“圣经”那样,像格言、如警句、似神启,否则既不适于“放之四海而皆准”,更不利于牢记于心。“老三篇”确实做到了,毛主席语录不但做到了,其通俗化程度还更胜一筹,每一句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句都铿锵有力、脱口而出,将毛泽东原本就不长的所有文字,整得更加精悍、上口。这样标准的“圣经”,经过强力推行、强制传播、强势灌输和自愿加强迫的背诵,还配以劫夫动听的旋律,其印刷数量、
普及程度、铭记程度、融化程度、贯彻程度,不亚于所有宗教,深深左右着所有信徒的心灵。
尽管改革开放以后,作为人的一面,毛泽东走下神坛,越来越多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但是,作为造神的硕果,作为中共历史“庙宇”中的偶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至尊的位置。今天,当人们日益需要神与信仰的召唤时,其神圣的色彩就显得愈发明亮夺目。
今天,批评毛泽东的人被定为“汉奸”,而指责别人为“汉奸”的那些人,其言行和身份如在毛主席的时代也一样是修正主义或是资产阶级,起码属于资产阶级产生的土壤。事实上,这两种人,无论正反,都不属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行列,都不是阶级斗争的赢者。原因很简单,毛泽东一生奋斗的时代和理想已成历史,谁也无法回到那个年代,想回去的话,自己首先就要否定自己。另外,许多批评毛主席的人是将毛泽东当作人,许多维护毛泽东的人已将毛泽东作为神,神当然没有错误和罪过,双方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对话,所以,谁也说不服谁,只好破口大骂或举手就打。
遗憾的是,神,往往都是千年以上的人变身而成的,除了考证家外,信众只关心作为神的那一面。而毛泽东作为神的缺憾在于时间相距太近,作为人的一切还那么历历在目,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自家生死存亡的账,历史又总是与现实互动,只要历史不安,现实永远都不会平静。
記憶REMEMBRANCE 2012年12月31日第91期
五柳村2012年12月31日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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