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伯伯的冤狱 - 哲人其萎，必有贤达

乔家才先生是父亲黄埔6期同学，也是父亲常对我提起的长辈之一，家里都一直有保留着乔伯伯的著作。乔伯伯是山西名门乔家后代，从小饱读诗书有着远大理想，他不顾家庭反对，毅然放弃家族庞大事业转而投笔从戎。由于乔伯伯的专长，自军校毕业后一直担任国民党政府在督查缉私、搜集情报、反间敌阵等工作。抗战时期乔伯伯曾经是戴笠先生得力干部之一，戴先生也是毕业于黄埔6期。1946年抗战胜利后乔伯伯一度奉派到美国学习，事实上奉派到美国学习军事的国民党军官大都前途并不被看好，原因是属于“军队里面的少数民族”，这个情况下自然而然也是很容易就被排挤掉了。因着戴先生1946年的意外身亡，加上蒋军的内部派系斗争，乔伯伯被押解到台湾，在1950年代国民党政府的白色恐怖陷害下，少将军衔的乔伯伯在未经审判下就被关了10年监牢，乔伯伯坐的是“冤狱”。在狱中他书写出了“关山烟尘记“，香港私立美江大学评价该书为最佳报道文学，特授予乔伯伯名誉文学博士学位。

1960年代乔伯伯出狱后，由于两岸分裂他也不能回北京看望家人，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台北。乔伯伯住的房子是原先胡蝶住过的房子，胡蝶一度是是戴笠先生的情妇，早期的中国电影皇后，内战后胡蝶搬到台湾住在台北天母，后来在1974年移民到了加拿大。1975年我很荣幸的能跟随父亲前往天母拜访乔伯伯，拜访当天给我的印象是，他老人家虽饱经国民党折磨，久居监狱显得瘦削身材，但是可以感觉他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乔伯伯身着一袭蓝色长袍显得格外温文儒雅，带着浓浓的文人书生风采。在和父亲的对话中，乔伯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滔滔不绝。乔伯伯出生富裕家境，加上本身质朴好学，曾接受良好完整的一系列学校教育，真的是国民党政府不可多得的人才。两位老人提到戴笠在抗战末期曾经访问父亲的部队，时任参谋长的父亲特别在驻地大门口排列了两排部队吹号敲锣的欢迎戴先生来到。末了两位老人临走话别时，我感觉出老人的惺惺相惜，不知道下次何时再见面，身处风雨飘摇的乱世儿女总是几十年才得见一次面，那一次见面是他们两位老人家最后一次的见面。

我知道两位老人都曾经抱持高尚革命理想，到台湾后又同样遭受到蒋介石政府极度不公平的对待，我终生都不会忘记这些事情。父亲过世公祭时，乔伯伯以80高龄前来吊唁，仍然是一身深色长袍，我看得出他趋步向前在父亲灵前鞠躬时、步伐很是不顺当，旁边又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搀扶着他，我站列在丧家行列真是想衝出去扶着他。公祭过程有些混乱，仓促结束，我始终没有机会再度上前磕头致谢，着实失礼。乔伯伯亲笔写给父亲的弔词是“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安仁有仁，有仁之地，必出贤达！“一副特长的条山挽联，挂在灵堂显得特别突出，想必乔伯伯有着对父亲特别的感触和交情才会写出这么多字。乔伯伯一边纪念老友的去世，一边是在勉励我们小孩要好好学习。

直到1990年代国民党开放大陆探亲，乔伯伯有机会回到北京与阔别了50年的家人团聚，了却乔伯伯平生宿愿。可惜的是乔伯伯未能赶得上和罗瑞卿同志见面，罗同志也是毕业于黄埔6期，后来曾任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罗瑞卿同志早几年就先走了，在黄埔军校时时他们两位曾经一度同住过上下铺，彼此甚为熟悉。

父亲在江苏睢宁的老家目前还居住着同一个高曾祖父传下来的近百位后人，父亲32岁最后一次离开后一直到80岁过世以前，几近50年的时间就一直没机会再回去过，父亲常常对我唸叨着老家的谁谁谁，多年来我也始终想把父母亲的骨灰罐移回王官集。我很是痛心由于国民党的腐烂失败，逼的同样是华夏儿女的国民党这一边的中国人必须远离大陆，很多国民党党员、干部、军人都是打小离开故土后，就再也没回过老家，在台湾到了晚上自顾自的思乡落泪。国共内战后期，国民党的精锐全在3大战役被打光了，抓兵政策更加导致上级指挥不动下级，下级不能意见具申，上下离心离德。长江以南十几岁的青年人都被抓了，这些人1950年代撤到台湾就再也回不了家，政府不準他们结婚，也不準退伍。1970年这些人都是40几岁了，人人思乡，因此每晚闹营，军营到晚上鬼哭神嚎，一栋营房一闹，整个营区跟着闹，部队不得不半夜起床，集合点名训示来安慰军心。我在1984年服务于炮兵学校时，在同一栋军营里有一位同事经常晚上睡到半夜因为想家或做恶梦开始哭泣，搞得大家都无法入睡。军事校院是上下班单位，只有少数远道军官住宿，校长也不会半夜集合说明情况，所以很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夜半闹鬼。

我一生当中是何其有幸，透过跟随父亲的脚步能够晋谒、并且当面聆听老一辈的军人对话，他们很多都是抛家弃子远离百千万里之遥的温馨家园，为了单纯的革命理想尝尽苦楚屈辱，为了忠于国民党不得不和共产党对抗，为了政治立场敌对不得不放弃同窗同学的亲密友谊。他们半个世纪不能和老家的人团聚，老前辈们总是流着最后一滴血还不曾忘记要认真的谱写中国的新民主主义的斗争，谱写中国的现近代历史，老军人们渡过千百个仅有灯油为伴的夜晚，却没有任何一个家人陪在身旁；他们曾经听过无数枪炮声、喊叫冲杀声，却从来得不到任何的安慰鼓励。我毫无疑问的说他们这些人都是近代华夏儿女的真正的英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