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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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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小学的时候格外眷恋七月天,到了六月份就期盼着放假,放了假可以尽情的玩上近两个月。乡下老家是个安静的山城小镇,那里没有什么特产,耕地也不多,乡亲们都是以副业为生。七八月份的暑假正是大人们忙碌的季节,摘蘑菇,采野菜好多副业可做。大人们早早的起床,三五成群沿着山口蜿蜿蜒蜒的小路上山去了。太阳升得好高好高孩子们才懒懒的起床,胡乱巴拉一口饭,或者着急忙慌的写会儿假期作业,或者遵照大人的安排照顾一下鸡鸭鹅狗,约摸儿太阳当空照的时候,孩子们像散学了一样,涌向了通往山口的那条长长的石子路,抑或扑通扑通的跳到河里去了。
小镇四面环山依山筑了一条石子路,路基是大的河卵石,路边是细小石子,中间是黄沙,经过若干年的人走车压已经变得硬梆梆的。山下一条河,从老岭汇聚成溪一路向东,最后流入松花江。七月里整个小镇满眼翠绿,唯独这路这水将这绿意分割成碎玉般的一块儿一块儿。那是青绿山水最抢眼的留白,更似宋人笔下的两痕淡墨,一路一水或近或疏,或相拥或散去,缠缠绵绵消失在大山深处。几近黄昏每个山口聚集了好多小商小贩,他们不是兜售货物而是收购山货,他们静静的等着上山满载而归的大人们。路口有了嘈杂就有了生意,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个大人才能担得起的大称,称了又称,下山的大人肩上布袋里的野菜蘑菇换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抖落着满身的树叶和疲惫,唤着山坡上河岸边消暑嬉戏的孩子,满脸的喜悦和满足,哼着小曲回家了。夕阳西下的山沟里总是荡漾着大人们欢乐的笑声,从山的那一边一直飘到小院子里,飘到戏耍孩子的耳朵里。孩子们知道,大人心情愉快的很,很少管教孩子的,只要大人下山后,手脚麻利点儿尾随着回了家,闯多大的祸都不会怪罪太多。
小镇里陆续飘起了袅袅的炊烟,饭菜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镇的时候,小商小贩驮着一车车的山菜送到城里。当最后一辆小货车离开时,小镇一下子就沉寂了,灯影下的大人盘坐在火炕的沿边,沾有泥土味道的大手点着刚刚赚到的票子,小心的将面额大的放进铝制饭盒里。那些毛票就交给孩子数来数去,开始他们的算术启蒙。琴姐她爹总是吆喝一声:“掌柜的,把钱收好喽!”琴姐他娘就连忙抢过孩子手中的毛票,叠好了放到围裙的布袋里,这些零钱用来贴补家用的。琴姐说她爹那个铝饭盒里的大票儿都放不下了,盖子都要用皮套儿勒着。等再赚一盒子的时候,她爹会送给她一条红色的连衣裙。
琴姐她爹是山东人,抗美援朝的老兵。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琴姐是老大。别人都笑他没有男孩接户口本,他不以为然。他偏爱女孩,谁说女孩不好,他就跟人家瞪眼珠子,自己扛了半辈子的炮弹,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一般的老爷们都怵尽量不招惹他。琴姐她爹有自己的理论,觉得男孩活着太遭罪,女孩好歹能轻松些。对自己有三个丫头,他心里是乐呵呵的。
离家最近的山口西坡不知道什么时候建起一个砖窑,远远的看着像一个碉堡。砖厂开工的时候放了一挂好长好长的鞭炮,比我们过年时候放的都长,劈里啪啦的响了老长时间,浓浓的烟雾像大朵的祥云,托起那高高的砖窑,渐渐的那里成了孩子们不错的去处。我第一次去那个砖窑玩的时候,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爬上那个砖窑可以看见整个小镇,甚至家家户户大人在园子里忙碌,在小路上奔走的身影都清晰可见。那年通往砖窑的坡路两旁长满了黄花菜,开花的时候最显眼,像栽种的一般,一左一右像两畦田垄艳丽的很。琴姐不知什么时候到砖厂来给工人烧菜做饭,琴姐她爹拿手的红烧肉琴姐都学会了,砖厂二十多个人,都说琴姐是个烧菜的好手。琴姐很能干,烧起菜来一点都不嫌麻烦,忙完早饭就做一大盆红烧肉,午饭晚饭用它来炖豆角炖土豆比白肉炖菜好吃多了。那盆子大的很,跟我家洗脸盆一般大,满满的红彤彤油亮亮的。琴姐的厨房离砖窑有段距离,有事没事我们就到琴姐那里转悠,琴姐见了就用小树枝扎一块肉塞进我们的嘴里,然后倏地跑开。我们都发誓每天只能去琴姐那要一块肉吃,砖厂老板知道了会骂琴姐的。
砖厂烧砖的师傅是个胖子,我们都叫他胖哥。胖哥脸型有点像《霍元甲》里的陆大安,身子骨可比陆大安硬朗多了。他是砖厂老板请来的大工,专门负责烧红砖的,每一层铺多少煤,什么时候点火,什么时候出砖,力气活基本没有,要么在窑前窑后转悠,要么在砖窑上盘腿坐着看小人书。他很会讲故事跟讲评书似的,我们总是围着一团听他讲《岳飞传》讲《瓦岗寨》,那个夏天基本上天天在那里听故事。胖哥是山东诸城人,一口的山东腔这些孩子们都能听得懂,从小就跟师傅学了烧砖的本领,一窑砖能做到没有实心的,窑底窑顶的砖一样透亮成色相同,除了挤压有裂纹的基本没有损耗,这般手艺混饭吃一点问题都没有。老板就相中了他这本事,平时跟他很客气给了他更多的照应,连他的宿舍都跟大家分开是独立的。跟胖哥混熟了,我们也经常到他的宿舍去玩耍,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去的时候约法三章,告诉我们不准祸害屋子,那是琴姐抽空给收拾的。
一次,我们又去听胖哥讲故事,围坐在下来,瘦弱的小新子挤来挤去不小心坐翻了盖着军大衣的搪瓷盘,那是发好的白面,险些弄上泥土。胖哥告诫我们吃的东西不能坐在屁股底下,否则长大就会没饭吃。装砖窑的老大爷说胖哥做馒头相当厉害,面发得好,蒸出的馒头又白又宣腾。后来我们经常在琴姐的厨房看见胖哥在揉面,给大家蒸馒头,光着膀子卖力的很,琴姐拎着勺子指挥他拿这儿拿那儿。
转过年的春天,我忙着小学毕业,赶上一个礼拜天就到胖哥那呆一会儿。胖哥抱怨东北的冬天能冻死人,露出满是冻疮留下痕迹的手脚给我看,表扬琴姐能干,夏天晾晒了一面袋子的黄花菜,帮他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天天吃萝卜吃得人没有力气!”
“多亏了你琴姐的黄花菜,要不我命都扔在东北啦!”
“以后娶媳妇就娶你琴姐这样的!”
“我才十二岁!”
“又没让你娶你琴姐!”
琴姐忙着擦桌子,回头嬉笑着说:“等你长大了,我嫁给你!”转头忙着去了,一脸的妩媚。琴姐的头发生得好,长长的黑黑的,额头鬓角都没有碎发,整整齐齐的梳理的一个大辫子顺着耳际盘过来,临末用个碎花小手帕扎起来。臊得我脸通红一路小跑下了山,琴姐和胖哥笑得前仰后合,很远了还隐约听见他们两个的坏笑。
小学毕业是一九八九年的事了,那个假期没有了作业,反倒没有以前轻松了,担心着上初中,惦记着新学的七门课程,越想越心慌。大人们按部就班的忙碌着欢笑着憧憬着。我再去砖窑的时候胖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破旧的工作服换成了一件体面的深蓝色中山装,琴姐边刷碗边抱怨小镇上除了森工鞋就是板鞋,根本没有皮鞋可卖。那天胖哥用黄花菜给琴姐做了一个花环,纯黄的花衬着一张娇美白皙的脸格外好看,我说琴姐像个新娘子。
“新娘子要戴红花的。”
“新娘子盖红盖头坐花轿拜高堂进洞房的。”
“那是电视上演的,现在要到镇上登记,然后摆酒席。”
砖厂的厨房收拾的很利索,厨房门口晾晒了一地的黄花菜。她说大人们都顾着采蘑菇采野菜换钱,黄花菜还有一个名叫忘忧草,不值什么钱根本没人理,在这山坡上生得茂盛,今年也能晒一袋子,胖哥老家来信还夸那干菜了呢。
八月末的一天,已经立秋了早晚有些凉。琴姐她爹穿着背心在通往砖窑的路口破口大骂,惊呆了下山的大人和收购的商贩,原本嘈杂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我们凑热闹急忙奔过去。琴姐她爹打了胖哥一个耳光,胖哥纹丝不动,任由鼻血滴在中山装上。小新子说,胖哥怕扯破那衣服才没还手的。琴姐拉着胖哥回了宿舍,琴姐她爹发疯似的掀翻了琴姐晾的黄花菜,琴姐她娘哭了一宿。
开学上了镇中学,可以骑自行车上下学。路过小学的时候刚巧小新子也放学了,我驮着他一路飞奔。他叨咕着,胖哥和琴姐回山东老家成亲了,琴姐她爹气得一天活也不干,天天在家耍酒疯。听说琴姐偷走了户口本,后来又邮回来了,琴姐她娘要顺着地址找回来,琴姐她爹打死也不让去。
“他们拜堂了吗?”
“他爹他娘都没去怎么拜堂。”
我满脑子是琴姐戴红花的新娘子模样。三年初中很快就过去了,又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假期。初二念书的小新子像密探一样告诉我,琴姐和胖哥回来了,领回来一个小姑娘,可好看的一个小不点儿,像胖哥也像琴姐俩人捏在一块似的。胖哥跪在琴姐家门口整整一天,琴姐她娘心疼了,扶回来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胖哥和琴姐她爹喝光了从山东带来的两瓶好酒,半夜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可瘆人了。
自从胖哥回山东之后砖厂就不景气,路旁的野草和黄花菜肆无忌惮的长着,路中间都长满了,只留出两条进进出出的车辙。一天路过砖厂,看见琴姐她爹领着一个红色连衣裙的小不点儿在通往砖厂的路口玩得开心,琴姐她爹俯身摘下一朵小黄花插到小不点儿稀疏的头发上,随手把她举过头顶,举得好高好高。
2014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