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忆家父

　　中秋节是团圆之日，而对于我家人来讲，却有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因为家父的生日是八月十六，过去往往是两个日子一起过的。一晃家父已死去十二年了，死时七十八岁，并不算短寿。家父之死令我明白了古人为何哀毁三年，那是撕心裂肺，长久而难以形容的哀痛，孝子会回忆起生活的点点滴滴，痛悔自己的以往，而那些都难以挽回了。我曾以自虐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寝食难安，追悔自己的过去，我是很倔强的，从来不听父母的劝告。父母最担忧的人就是我，这来自于他们生活的教训。历届政治运动无不是为了摧残忠耿之士，春秋大义，孔孟之道。而春秋大义是作为传统思想文化而存在的，孔孟之道是作为传统道德规范而存在的。我总是反驳父母；‘你们把我教成现在这个样子，再让我改变，不是太迟了么？我做的没啥不对的，人早晚都得老，都得死，不用把生死看的太重。’
　　父亲善恶分明，终生不肯说假话，吃了一辈子亏。我亦不例外，往往超过父亲，直言不讳，这才是父亲最为担心的。父亲常常感叹道；‘我们这一辈子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你若是处在我们那个年代，早就被收拾了。’我表示；‘我与你们那一代人不一样，谁要是敢整治我，我非拉他垫背不可，谁也甭想好。’我的胆大妄为却总是有惊无险，得以无事。因为就连公检法人员也心里明白我没啥不对的，面对我这样做事不计后果的亡命之徒他们是不敢轻易加以残害的，而我从不授人以口实。
　　从懂事时起，父亲就给我们这些孩子讲解《古文观止》，并买了《水浒传》、《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等古籍，这些古籍都是以春秋大义一而贯之的。这就是我们的早期教育，是有别于爱党爱国教育的，也是家父的自我抒发。家父一生交游甚广，却无一个势利之交，所有交游均为道义之交。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我们马上不再出去，就是站在旁边听大人们说话，赶都赶不走。父母是儿女的第一任老师，我的父母都孝顺老人，所以子女们也不教而成。
　　父亲酷爱读书，却苦于无书可读。死前在我处五年，手不释卷，几乎读完了所有的史料。并无功利在里面，这就是精神享乐，每日让我为他选书，我曾收购了二三千斤旧图书，足有数万册，开了家旧书店。现在的人并不读书，真正阅读那些书的倒是我们父子，浏览颇多，不求甚解是我的毛病。父子之间的思想交流是坦率的，直言不讳的。我们的身体虽说是衡温，变化的是外部环境，让人无以适从，还是不去适应社会形势为妥。四人帮曾作为主流存在，转眼之间就成了坏伙的了，无法让人适应。
　　读书的不是呆子就是傻子，我们父子都显得有些呆傻，而不自知。我认为有毛病的是这个社会，而非我们父子。保有正常人性的越来越少，在主要观点上我们父子观点一致，但在枝节问题上总是相左，每当回想起来我都感到自己完全没必要，顺者为孝。父亲离开我那儿之前，多次做梦，很动感情的念叨想我奶奶了，大概这也是人死之前的预兆。人死之后都要与从前死去的亲人见面的，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天道五百年一变，死去亲人的在天之灵并没有真正离去。也许人生转世相距五百年，如秋粒春生一样，是需要经历冬藏的。我一直感觉父亲在天之灵并没有离开我们，在时刻的关注着我们，这也是古人祭祀先人的缘故。
　　儿孙们前来探望老母，谁也没有提起父亲，但是心里都有数，都有着淡淡的忧伤，是无法抹去的。父亲一生平平淡淡，自奉俭朴，从不对母亲恶言相向，尊重所有的亲朋好友，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我从农村回来之后，乡亲们每次前来，父母都热情招待，视为家人。对于地位显贵的亦不例外，并无趋炎附势之情，总是以平常心待之。我们的平等思想就来自父母，父亲最佩服的是将土地分给农奴的托尔斯泰，博爱是人类的高尚情操。父亲终生渴望自由，渴望民主，但是终于未能得到自由民主，他是死不瞑目的。他将炎黄子孙的人文思想传给了我们这一代，我们还将传给下一代，如同愚公移山，有着人类的远大目标。
　　父亲一生没有留下任何物质财富，留下的是精神财富。精神财富谁也无法夺走，扎根于灵魂之中，每滴血中都含有无数生命，含有天地间浩然正气，也就是人类精神，不懈追求真善美的向善精神。人心向善，这就是人类的希望所在，也是人类精神的方舟。人与动物的区别是有善恶之分，有思考能力，这就是人类的精神财富。一切都是暂时的，什么也无法流传下去。只有思想文字，有价值的思想文字，引领人类走出野蛮愚昧，走向光明，如同昆虫向往光明。我们也将去见列祖列宗的，而不是去见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我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