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黄龙汤文化——亲情文化

　　这是农村常见的婚宴，娘家十桌，婆家十桌，连摆三日。午宴通常为两轮，每桌八人。也就是说；无论男女双方都要宴请六百以上的人次，随礼的亲朋好友每一方都不下三四百号人。所有办事的餐具以及桌椅板凳都是租来的，已经没有了模样。两口大锅在院中用锹炒菜，每一方都宰杀了一口大肥猪。一切都是有条不紊，没有丝毫的混乱。王三田把一切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位亲朋好友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这是一种亲情文化，没有指挥中心，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女客们帮着摘菜，男人们主动清扫，喝水那儿有井。我称赞王三田小可治家，大可治国，他有些惶恐不敢当。萧何与陈平只是小吏，是懂得亲情文化的。就连伟大领袖也是靠的湖南老乡辅佐底定天下，后来忘了亲情，反目成仇，把亲情踩在脚下，才丢失了根本。可见不论什么样人，都不能撂下棍子打花子，最后丧失了自我。

　　一车一车的亲朋好友源源不断的赶来，从长春回去三个车，坐了十五六号人。高老大媳妇见到我很是热情，十几年前回来那次还是高老大送我到车站。如今都搬到了长春，说是住在兰家。高家三个儿子如今都成了大老板，是大成公司饲料加工厂的负责人，也是赶上了机遇。起初是卖饲料，后来是加工饲料产供销一条龙，以后规模越来越大。做买卖不怕涨价，就怕降价。粮价连年上涨，饲料加工利润空间大，就很快的由猫变成了虎。真正的因素是与权力挂上了钩，上流企业将粮食通过深加工提出产品之后，残渣用于加工饲料，利润空间增大数倍。利用高家儿孙铺设的饲料销售网点，再助以巨额贷款，企业做大做强也就是三五年的事。儿孙们赚了钱，高老大夫妻也就进了城，今非昔比了。

　　王阿芬是老板们的四婶，阿芬的儿子也在大成公司上班，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就开始工作。收入有保证，每月一千余元。在城里买房是不可能的，娶媳妇还得靠家。有三个小老板自主创业，其实所谓的骨粉就是石灰粉，石灰就是钙。饲料里掺有各种添加剂，畜禽生长迅速，对人体是否有危害就不是养殖户所关心的事了。高家儿孙回乡之后睡的是大炕，而我却享受了贵宾待遇，是新娘过去的闺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新娘可以与爹娘挤住一铺炕，我就不方便了。各家都挤住的满满的，也是亲朋好友的一次大聚会，相互热切的交流着彼此的状况。农村虽说是屯亲，论起来却都不算远。稗子六队有三大姓，于家、邢家、刘家，传承了祖孙五代。其他人家通常是三代人，所以势力差些。于家与刘家都是中农，只有邢家是贫农。在公社年代，印把子始终掌握在邢家之手。邢老贵一直是生产队长，兄弟邢老臣是会计。四十年前邢老臣不满三十岁，是个老团员，每天上工就是整不完的帐。那一代人没剩几位了，新郎是邢老臣的孙子。邢老臣家还是土坯房，大概与婚事有关，财礼钱是需要过现金的。

　　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到了，院子里很是热闹。人们随便的院内外乱坐，不必特意招待，没有外人。娘家人也都是亲戚连亲戚，亲戚套亲戚，辈数没个一定，得从哪方面论。老房东夫妇死了六七年了，活着的时候总念叨我的名字，所以人们一提就知道。他们记得每一件事；孙阿茂收拾衣服时哭的很悲伤，是在想家。王三田舀水掉进了水缸，我连忙把他捞出来。我养的一对兔子满世界乱跑，在王家院里挖了个窖，连下了六窝小兔，都送了人。我偷队里的豆饼与白菜喂兔子，队长邢老贵发牢骚，说我专偷好的，不偷长的差的……。我从来没想当什么好人，所以做起事来不大注意影响，乡亲们却喜欢我这一点。邢老爷子曾数次张罗给我介绍对象，女方一分钱财礼也不要。那个姑娘来王家看过我，模样还挺端正，很朴实。并没有打动我，我喜欢的是另一种类型——有浪漫气质与文化修养的姑娘。

　　农村都是屯亲，只要与一家结亲，整个地区都能联上亲。湘军与淮军都是打不烂的军队，就是因为亲情的关系。即便被打散了，活着的人很快的重新聚在一起，这就是华夏的亲情文化。社会舆论监督是在无形之中进行的，某人打了婆婆，某人对残疾兄弟虐待，某人不孝等等，传的很快。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是亲情文化的社会压力。人是群居动物，在城市里可以不顾社会舆论，在农村可就不一样了，人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虽然住在一个队，送亲那天却开车绕了一大圈，然后送到邢家。新娘子阿娟穿上了白纱，脸上笑开了花，没有离开家的悲痛。其实过去的哭轿也都是装模作样，不哭就是不孝。

　　在录像与照相的陪伴下，长辈们给新娘子拿钱，二百到五百不等。王家三兄弟非让我参与照相，我实在推让不过，只好勉为其难。小时候我曾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天使，姑娘们抢着抱我。年岁越大越丑陋，如今尽可能不照相，多照张相就多留人间一份丑陋。司仪是婆家雇的，说唱的都是套话。在院子里摆张桌子一站，对着话筒就是一连串的台词，夹带着音乐与歌唱。来宾也是在院中站立，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没有什么隆重可言。人们更关心的是婆家与娘家收了多少财礼，新娘子收了多少财礼钱，丈母娘开门收了几百元红包？

　　我还记得四十年前的一场送亲，是邢老富嫁二女儿，嫁给五队的王雨田家。王雨田是队长，人们戏称王雷。‘老三篇，学三年，再学也赶不上王雨田。’因为队长不干活，领着学老三篇就可以了。长春插队五七战士力主新事新办，不用队里的大车送亲，学习大寨精神。翻越小庙岭把送亲的婆婆、媳妇们累个半死，只有邢所长的一辆车——旧自行车。四个人勉强把车子推上了岭，又奔走几个来回搬取陪嫁，可把人折腾的不轻。送亲之人连饭都不给吃，说是以后都是这样新事新办，王大娘对此事很有意见。五七战士比谁都左，在农村成了先进思想代表。他们享受着超级政治待遇，却诉苦是蹲牛棚，真是没良心。国家给开份工资，社队分什么都捞一份。自留地、建房、参与领导班子等等，处处高人一等。人们都管他们叫五七大爷，比谁都牛。

　　稗子六队的五七战士是老牛，街道干部，行政十九级。自称上管天文地理，下管油盐柴米。对女知青没少伸咸猪手，成为正确的化身。知青们都争相取悦于牛家，他家水缸总是满满的，户里的水缸总是空空。我没想借他的光，所以只给户里挑水，牛家连去都不去。邢老荣当队长，所以牛家跟邢老荣家关系很好。牛家在稗子六队住了三年多，后来回了长春。老牛在街道主管工业，架子很大。临行前遗留问题都是邢老荣婆娘帮着办的，与老牛婆子认了干姐妹。邢婆娘来到长春，没住几日牛家就往回撵，邢婆娘只好在我家多住了几日。邢老荣已经过世，邢婆娘领着哑吧儿子单独过，八十多岁了。打听老牛家，我告诉她；我与牛家没有往来，城市人口太多，遇不上。我建议邢婆娘尽快为哑吧儿子办理残疾人补助与低保，否则她一死，无人能管。哑吧儿子也丧失了劳动能力，患了重病，兄弟们是顾不过来的。每家都欠数万元外债，主要是医疗费用。连八十岁老母都管不了，何况哑吧兄长？邢婆娘也曾要求过几次，乡民政也就发了一二百元，然后就没了动静。我怀疑这些残疾人的补助不是没上报，而是去向不明，让邢婆娘盯的紧些。明明是残疾人，怎么就拖着不给办？是国家财政拿钱，又不是乡里与村里拿钱，他们卡的是什么？

　　几千年来，华夏的社会稳定主要靠的是亲情文化，相互自我约束的文化。社会的动荡不安也来自于亲情文化，例如明末的陕北流贼，都是本乡本土亲情的集聚。这是打不烂、撕不断的亲情文化，其创造力与破坏力同样强大。太平天国也是因为亲情文化，被土人所驱逐的客家人，百年所形成的亲情文化。窝里斗也是由于亲情文化，成也于斯，败也于斯，这是农耕社会所独有的亲情文化。满清垮台百年，闯关东的已历五代，已经形成了亲情文化。关外土地辽阔，比关里强的多。否则九十岁老人与六十七岁的儿子，不可能以自焚来抗拒强行拆迁，强行征地，因为那是他们赖以活命的最后一块土地。稗子六队人均二亩半地，都是一千平方的大亩。以后还能人均一二亩山林，应该过的不错。由于封山育林，水资源丰富，井深六七米，水很甘甜。我答应侍候老妈百年之后，每年夏季到稗子六队住上一两个月，权当休假。这是原生态的自然景观，至今尚未受到任何污染，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乡亲们并没忘记我们，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下乡知青给他们留下了很多的回忆，‘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逝去的将变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