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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母亲的光辉[1]
人的大脑如同一个无比巨大的储备库,将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装了进去。清晨二三点钟我已经醒了,之后就是假寐。记忆的碎片不由自主的浮动出来,很散乱,毫无规律性,却非常的清晰,如同昨天一样的新鲜,就是生活的录像。其实每天人的脑细胞生生死死上百万,我的脑细胞生生死死了多少茬了?它们居然将所有记忆传承了下来,怎么做到的?人脑如同个小宇宙,浩瀚无际。脑细胞就如同星辰一样,常生常化,有其星云魂魄。对于脑细胞上的生命而言,人类也是永生的,储存的记忆应该也是小宇间天地浩然之正气。
我想起了一张鞋票,那是在1960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班里五十四名同学,教室都坐的满满的。学校分给我们班一张鞋票,当时是非常寒冷的冬天。无论买什么都得凭票,包括鞋子。物资极缺,据说是苏修趁中国发生自然灾害之机进行逼债,是抗美援朝时欠下的债。革命导师斯大林活着时,曾表示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不必还了,赫鲁晓夫可不行。人们把赫秃子恨的要命,整天大骂不已。广播电台里的评论我有些听不明白,当时只有八周岁。
由于生日在招生之后,所以我是八岁上学,比班里大多数同学大一岁。一年级课程已经跟哥哥学完了,所以学习成绩优秀。女老师姓周,叫周士光,当年十九岁,长的很漂亮。周老师看了一下学生脚上穿的棉鞋,就把鞋票给了我。其实女同学李瑞花穿的是草编鞋,黄色草绳所编,鞋票应当给李瑞花。按说这是件好事,却把母亲给难住了。由于父亲被打成右派,母亲被单位精简下来,没有工作就等于没有收入。姐姐十一岁,哥哥九岁,我八岁,三弟七岁,四弟五岁,五弟酉年出生,就是父亲当右派那一年,起名叫酉。三个孩子的学费问题母亲就够愁的了,母亲是很看重我们这些孩子的自尊心的,所以没有向学校请求免费。学费并不贵,只有三元五。可是绝大多数家庭交不起,我家更是如此。父亲劳动改造期间,组织上只发给他个人生活费,右派家属死活是无人过问的。母亲常常哀叹;‘改造谁呢?是改造我们娘们呢。’由于严重营养不良,母亲患上了肝炎、肾炎、浮肿、甲状腺机能亢进、贫血、美尼尔综合症、腰腿疼痛、神精衰弱等疾病。若不为了六个未成年的孩子,我想普通妇女是没有勇气坚持下去的。人的精神是很重要的,母亲强迫自己出去,乘六路有轨电车到终点绿园菜社,买了十斤大葱,每斤一角。回来在贵阳街卖每斤二角,挣了一元钱。
有了生活出路,母亲来了劲。第二天挣扎着上了二十斤大葱,挣了二元钱。那时候正式职工每月开三四十元钱,只有双职工生活才宽裕些。母亲靠做小买卖养活六个孩子,是没能力买新鞋的。我们所穿的鞋子都是亲朋好友淘汰下的旧鞋,补补对付穿。老师的好心让母亲很为难,却得对老师有所交待。过了两个月之后,母亲才勉强为我买了新棉鞋,冬天已经基本上过去了。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小贩们最怕的就是工商人员,听说工商一来,发疯般的收摊子逃走,躲藏在小胡同里。我也随着母亲奔跑,心里怕的很,是无名的恐惧。我探出小脑袋,看到的是个精瘦、鹰眼一般的中年男人,满脸凶气,大概是职业病,对于小贩而言他们就代表着国家权力。
工商与打击投机捣把办公室是同一个单位,是禁止投机捣把的,是资本主义。抓住就将秤杆子折断,那可是十几元的血汗钱,小贩们心痛得直哭。工商人员的心如同铁石一般,他们早已习惯成自然。母亲的秤砣被抢了去,母亲哭着哀告,工商人员不为之所动,将秤砣没收了。孩子们都在挨饿,母亲熬了一锅土豆玉米碴子粥,拿外面去卖。被工商没收了,连摊子都抢了去,母亲一直跟到工商所。工商所里堆满了没收的货物,工商人员是不须花钱买东西的。母亲怎么央求也没用,权力的傲慢与蛮横对资本主义道路是毫不留情的,饿死也不能发展资本主义道路。母亲实在没办法,央求将土豆粥带回去给孩子们吃,总算恩准了。估计是他们懒得出去倒,母亲把粥兜在油布里,拿了回来。我们美美的吃了一顿,母亲愁得哭了半夜。
最大的损失是被工商没收了三十元钱,是母亲花利钱从老杨太太手里借出来的。炸大果子与炸丸子是需要买白面与豆油的,没想到被工商全部没收,那可是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市场忽然开放了,允许做小买卖,只要交税。据说是刘少奇的主意。当时每只鸡三四十元,粮票二三元一斤,物资极缺。我亲眼看到一位来自农村的老太太,坐在大街上高喊;‘饿死啦,饿死啦!’倒地而死。人们议论大概是进城投靠儿子,儿媳妇不留,贫困家庭百事哀。自由市场是有指定地点的,就是长江路。距离我家四里路,母亲费力的挎着满满一篮高粱米面炸的丸子,每天我帮着抬到学校附近。母亲一让我离开,我就如同遇到大赦般的飞快离去,也是累的。剩下的一二里路是母亲自己挣扎着走到长江路,一路上得休息多次。每当回想起此事,我就觉得对不起母亲。当时年岁小,不懂事。其实我是可以帮母亲拎到长江路的,然后再回来上学。后悔也是没用,只能尽可能少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父亲虽然当了右派,还有小知识分子的清高,觉得母亲做小买卖自己在同事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其实大可不必,没人将父亲再视为同事,已经是右派分子了。由于父亲主持会议,动员人们大鸣大放,没机会提意见,母亲认为父亲本可以不被打成右派。反右期间,有与父亲关系好的偷偷的来到我家,动员我父亲道;‘老李,你必须发言。反右运动是上面定的调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听说右派是有一定名额的,只有把别人打成右派,咱们才能避免当右派。这是政治运动,得为这帮孩子考虑考虑。’
父亲回答道;‘我没脸发言,昨天我还一个劲动员人家提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今天掉过头来就抓人右派,也太卑鄙了,我做不出来。’
同事道;‘这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引蛇出洞,聚而歼之。老李你的思想得跟上形势,右派就是赫鲁晓夫,就是人民的敌人,你得想清楚些。’
我父亲道;‘大家说的也都是工作上的事,哪有反党的言论?若是必须牺牲几个人当右派,我争取当上。我这半辈子没说过假话,都是凭良心说话做事。咱们局里根本就没什么右派,我还是不想发什么言,没法解释。’
同事走了之后,母亲哀求父亲道;‘为了六个孩子,你就在会上说几句吧,总得表表态。’
父亲道;‘这是做人的原则,你们女人不懂。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哪个同事被打成右派也不好,全家都遭难。’
重点批判的那位痛心疾首,声泪俱下,痛改前非,得到了同事们的原谅。这个右派名额就落到了我父亲头上,罪名为;‘大鸣大放期间煽风点火,反右期间一言不发,消极对抗。’动员提意见本来是组织上安排的事,怎么成了煽风点火?父亲回敬大字报,同事们对他的反扑行为同仇敌忾,在华局长的统一指挥下打起了人民战争,指向我父亲的大字报排山倒海。历史问题也被端了出来,有反苏行为。苏联红军在长春八个月,进长春的当夜,就把女医护人员都强奸、轮奸了,此后长春妇女都跑毛子,在火车上苏军就公开轮奸中国妇女。成车皮的机械设备源源不断的运回苏联,什么都要。公开抢掠,酗酒行凶。我父亲为此写出大字报张贴于长春日报,[向世界控诉]。父亲用的是笔名,苏军是抓不到的。向组织交心时自己交待的,华局长表示理解,华局长也出身于印刷工。曹副局长是老革命,革命女干部,在延安时落下了毛病,不能生育。曹副局长对我父亲很好,华局长有些嫉妒。华局长小有文才,而我父亲是文联成员,工人作家。曾有专访报导发表于东北日报,华局长心里并不舒服。没有运动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来了运动就成了斗鸡,是你死我活的。曹副局长到朝鲜随团访问,没有在局里,我父亲就被打成了右派。
往昔的同事们落井下石,又盯上了我家的住房。来了几个人动员我家搬家,安排一间小屋,勉强够睡下的。母亲拒绝了,又动员母亲带着孩子下乡到新立城水库,父亲劳动改造的工地安家落户。父亲是没意见的,那儿风景好,可以做陶渊明。母亲不答应,风景好不能当饭吃。到了那儿连小买卖都做不成了,这帮孩子谁养活?由于母亲的坚持,全家才继续留在城里,当时是大量精简城市人口的。那是个饥饿的年代,我们曾一天没吃上饭,连一点粮食都没有。姐姐哭着找到母亲,母亲跟熟人借钱买了一饭盒大米饭,回家时已是黑天,我们饿的都睡了过去。母亲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如同喂小鸟一样的每人一口,很快的就喂光了。母亲自己也是饿了一天,也许不止一天。真逼得人发疯,什么吃的都没有,连榆树钱、榆树皮都剥光了。排豆腐渣的人能有三四百,只有三四十人能买到。
做小买卖时,我们这些孩子排队买酥饼,是限量,每个酥饼挣一角钱。有的人饿的发疯,抢了酥饼一面逃走一面吃,追上了也没有用。贫而无耻是普遍存在的,也无人笑话。令我们感到吃惊的是;省委书记吴德,副书记赵林,上面各特批三十万元巨款给领导盖小楼。邻居白伯伯在市设计院,是工程师。白伯母能听到那些消息,只能私下里与我母亲说。赵林是老革命,吴德只不过是毛主席的警卫员。由吴德当吉林省第一书记,赵林是很不服的。此次建小楼,下面人故意在吴德的小楼上多用了五千元,以示差别。赵林不好说什么,赵林夫人在省里好一顿大闹。后来花了二千元,建了一座带暖气设备的鸡舍,才算完事。据说吴德每日一只鸡,只喝鸡汤,不吃鸡肉。在全国人民大饥饿的年代里,这些都是不可想像的事,领导干部为什么不能与人民大众同甘共苦?可见上面说的与做的完全是两码事,以后的生活也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