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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6]可怜的哥哥
我哥哥患的是脑外伤后遗症,表面上看不出来。思维能力残缺不齐,是在春城制药厂当装卸工时受的工伤。哥哥是1951年出生,属兔。父亲给他取名为旭,母亲就有些意见。旭日东升尽管辉煌,但是很短暂的,父亲没想那么多。哥哥确实聪明过人,从来也不用功,学习上总是名列前茅。小时候我对哥哥非常崇拜,连言行举止都摹仿哥哥,未入学之前就跟哥哥学会了许多的文字。哥哥上了初中,我小学毕业,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四中是率先起来造反的,哥哥他们虽然加入了造反组织,其实从未参加过造反活动。他们几个学生想弄个蓝球玩玩,一推开学校仓库,见到满满一屋子教学器材,吓得一样也没有拿,好学生就是不行。一个体育老师率领学生们把教职员工大多被关了起来,学校处于管理真空。几日之后那个仓库就空荡荡的了,把哥哥他们后悔的不行。他们曾长征步行串联,也是赶了赶时髦。更多的时候是在马路边上下象棋,摆棋擂。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初高中在校学生全部下乡,哥哥他们是去了汪清。我父亲因右派问题,又升格为现行反革命,五七干部与户内积极分子就与哥哥搞起了阶级斗争,哥哥在那地方很受气。我下乡的地方是九台县胡家公社,离长春市只有一百公里。我们哥俩是有在农村扎根的打算的,因为家庭问题很难抽调回城,没有单位肯接收。户里的同学很通情达理,哥哥就转到了我所在的集体户。半年之后队里与户里把哥哥评上了,填表时只填了五七年右派问题,就稀里糊涂的抽了回去,倒是我们所没想到的。起初哥哥是在灭菌室,那个活又累又潮湿,哥哥就托人当上了跟汽车的装卸工。到煤气公司拉煤时,煤堆倒塌,将哥哥与另外一名姓赵的老工人埋在煤堆下。那位老赵当下就死了,哥哥颅骨塌陷。经过开颅手术及二三十日的抢救,才算是捡了一条命。
受伤之前哥哥多才多艺,人缘特别好。大脑受伤之后恢复的很慢,起初智力不如小孩,刚刚吃完饭就忘记吃了什么。因为是工伤,企业是全额开资的,奖金自然没有了。企业效益不好,换一茬领导捞一把就走,企业成了案板上的肉。最后一茬市派领导张罗重铸辉煌,贷款四十万恢复生产。结果是买了十套住房福利分配,领导层每人分了一套,丢下这个烂摊子就再也无人过问了。停产多年,哥哥的困难补助是由上面直接发放的。据说企业卖给了市长米凤君的情人,每位职工发了七千元就推出了厂门。老职工们闹了多年,总算是每人又补了二万余元,上访就算结束了。哥哥这个工伤人员可就没处管了,新老板写了个借条就把哥哥的工伤档案借出去没了踪影,如今的事没法说。哥哥找了个残疾妻子,也闹了好几年,全然无用。自从下海经商后,我每月给他家300元,一直到了因旧楼拆迁,1996年6月我把哥哥全家接到了河北,从那以后就跟着我。商店垮了之后,嫂子因为房子、钱财等等闹得与全家都成了仇人,哥哥脑子有病,是紧跟嫂子亦步亦趋的,与父母都成了仇人。自从我租赁了这个大院之后,哥哥就一直跟着我。嫂子来了就是要钱,逼得哥哥常年累月捡破烂,每一分钱都如数交给嫂子。
将工伤人员按普通职工一样对待,我家是有意见的。二万元钱没有领取,一直在上访与信访。其实全不管用,没人真正关心。总是踢皮球,一踢就是七八年。职工大批量下岗,中小企业都归了个人,是按权分配的。实在熬不下去了,母亲主张将二万元钱取出来,将哥哥安置在老年院,等钱花光了再说。回长春不到十个月,哥哥丢了六次。最长的两次都丢了四五十日,人瘦的皮包骨。哥哥既不会偷又不会抢,只能在垃圾桶里拾吃的。糟了无数的罪,把他找回来天天还出去拾破烂,为的是给女儿凑学费。拾破烂的人无数,哥哥每日连一二元也卖不上。拾破烂成了恶习,兄弟们给了他钱,还是照样出去拾荒。嫂子见了他就是哭穷,嫂子其实早已离开他了,出现就是为了要钱。万般无奈,哥哥又回到了我处。每天也外出拾破烂,走丢了几次。宣化是个小地方,哥哥自己能够摸回来。
提起自己的遭遇,哥哥对家里人的怨气比对外人的更大。认为我与三弟都骗了他的钱,这是嫂子灌输的仇恨。在哥哥回长春期间,我告诉嫂子以后不再给她钱了。并列出了清单,我对她们是够意思的。从那以后,嫂子再也不露面了,没钱她来干什么?过去也是拿钱就走,想留她陪哥哥住一宿都不肯。哥哥还痴心妄想有朝一日全家三口再聚在一起呢。阿莲是个机敏人,对哥哥表示;‘人家早就跟别的男人过上了,都有人看见了。'哥哥认为不可能。媳妇与孩子的照片是他最为宝贵的,总拿给人看,显得很是自豪。哥哥对我的怨恨也很深,我也跟他说不明白。哥哥到这个院之后,经常与霍青、霍海下象棋。霍青与我接触之后对人说道;‘老李对他哥哥挺好的。'他们起初都没看出来哥哥脑子有病。
哥哥每天行走几十里地,宣化周边都走到了。也就捡一二元钱破烂,收破烂的都管他叫大户。几角钱也卖一次,攒下了几百元钱,还让院里小孩偷走了装一元硬币的钱罐子。哥哥与家长纠缠不休,我给他一百元,也不肯停止,到派出所报了案。公安人员哪有那个闲工夫?我处的配件、书籍、铁器等等,院里小孩有机会就偷。其实大人们也偷,主要是偷宣钢的。就连卖水果、卖红薯等进了院,大人们也趁卖货人不注意,偷了一个塞给孩子就飞快的逃走了。贫困群体是不讲究家庭教育的,生存是第一位的。阿莲对此挺反感;‘偷老李哥哥的钱,亏他们这帮孩子下得了手,他那钱来的可是真不容易。'
我们弟兄从小就熟悉《水浒传》,韩狐狸总惦记阿莲,哥哥就给老韩起外号叫韩西门。阿莲称之为莲金潘,也是没事打哈哈取乐。韩西门的拳脚好生了得,莲金潘也是不带头巾的男子汉。腹里行得船,胳膊上跑得马。什么篱笆不牢,犬儿不入等等,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哥哥总是佩服的说阿莲厉害,老韩是挺豪横的,就是缺钱,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老韩的媳妇也挺喜欢扯老婆舌,与老霍头关系居然不错,对于钱上特别看重。老韩在街上跑摩的,车辆忽然着了火。火球上下跳着烧,把摩的烧成了铁架子。四五千元一下子就折进去了,夫妻俩估计没少干仗。老韩整天在我屋里闲坐,不愿意回家。老韩对我绘声绘色的学了一遍如何起的火,似乎有鬼魂在作祟,老韩怀疑是他死去的爹在作祟。老韩很生气的说道;‘我爹找我干啥?我回来时家里的东西都被我弟弟妹妹他们抢光了,应该找他们才对。'老韩从不提他的弟弟,只提过他的妹妹是在公安局,他与局长焦裕金下过棋。老韩认为外面传的都不对头,焦裕金家里开的买卖,并不缺钱,男人哪个不好色?
二大头媳妇再三找我,非要把饭店的房子与家底折给我,我还真不愿意接。接下来之后,老韩争抢着开了饭店,把滞销件卖了五千元钱,我是尽可能与老韩远一些的。老韩曾向小眼镜借过一千元钱,讨要了三四个月,好不容易才还上了。小眼镜是个孤儿,在我院里租了一间房,也开摩的。小庞与小眼睛有一两次事,小庞借了一百三四十元帐就算两清了。老韩心很邪,总向小眼镜打听这方面的隐私。回头就张扬的全院都知道了,阿莲更是一清二楚。老韩表示他这一辈子没一个朋友,就是小眼镜一个。小眼镜可是不想跟老韩做朋友,奸相都露在脸上了。小眼镜表示小庞见过大世面,对他并不感冒。那一阵子小庞专跑黄鹤楼,那是个高消费场所。黄米一百多人,随便挑。小秦说有一个男的摸了一把好牌,钱都押上了。让人看着别开牌,回去又借了十万元押上了,没曾想又输了。那男的当时就冲出大玻璃窗,跳楼自尽了。有多少钱也不够赌的,全国一片麻将声,国人是嗜赌的。小眼镜离开这个大院后,曾打算租场地收废铁,我没有答应。生存下去都挺不容易,听说小眼镜后来与人合伙开废品回收站。
小庞离开这个院后,二小不要她了,回到农村。阿莲曾见过小庞坐在拖拉机车斗上,弄的可背兴了,见了阿莲在车里把头扭了过去。这些妇女也有攀比心理,几年来只有阿莲是成功的女人,别的妇女没有太大的变化。老韩常买壮阳药,我看他眼窝肿起,就知道他血脂高,说不上哪天就完蛋呢。老韩不是什么好人,与邻居饭店的关系也如同水火。同病并不相怜,反而有些幸灾乐祸。邻店老王的儿子输了十几万,欠下的赌帐只能爹妈帮着还,儿媳妇也打了离婚。雇不起服务员,老王上灶,女儿当服务员,老婆子打下手。我也是穷人,也赔了挺多的钱。看着老王一家挺可怜,房钱就拖欠了下来。赌场放贷的都是社会上的赖小子,一个个凶神恶煞。老王心疼儿子,卸个胳膊腿的也得爹娘养活一辈子。老韩总笑话老王,认为老王只有一条路;让女儿卖身,否则别想翻过身来。老韩也有个女儿正在上大学,长的很一般,老韩认为自己的女儿很出息。
我哥哥等闲人总上老韩店里下象棋,我哥哥喜欢给别人支招,老韩没少训斥他。水管爆裂,老韩正在修理。一下子倒在地上,是脑血管迸裂。送到医院之后,医院让先交五千元押金,韩妻没有交,开了一些吊瓶等溶血栓药物就拉了回来。哥哥居然很难过,先后两次给老韩七十元钱,认为老韩对他挺好的。我去看了老韩一次,他女儿带着男友在侍候,老韩思维还清楚。三天之后老韩死了,我心里明白;是溶血栓药物起的作用。脑细胞大面积被淹,庸医是杀人的,韩妻没听从我的劝告。老韩被迅速的火化了,连哭声都没听到一声,我知道事丧事已经处理完毕了。韩妻管阿莲借钱,阿莲没多少钱,车里有三四百元加油钱,看韩妻挺可怜就借给了她。到老潘那儿去借钱,估计没有借到。韩妻打算管我借几百元,阿莲告诉她说;‘老李没有钱,老李收上来的房钱都被我家借来了。'这也是实情。韩妻管阿莲借钱的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饭店家底兑了出去,把阿莲气得直骂。没过一个礼拜,哥哥捡破烂在街上遇见了韩妻。正跟一个老头逛街买新衣服呢,看起来又嫁人了。哥哥回来叹息道;‘想一想人活着真没多大意思,还没过七天老韩媳妇就又嫁了老头,人一辈子就那么回事。'老韩媳妇也曾提醒过哥哥;老韩其实对他并不好,哥哥却总记着老韩的好处。听说老韩的弟弟来了一趟,长的跟老韩一个样,可见是冲房子与家产而来的。老韩病时没有亲属来探望,发送时也没有亲人过来,韩妻大概不想让那边人知道。韩妻也是坝上人,老韩对坝上人评价很低,对他小舅子也很不满意。老韩精明一辈子,跟任何人打交道都得占些便宜,还是争不过命。临死前的老韩是很精神的,整整说了一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韩媳妇在我面前勉强挤出两滴眼泪。
我总劝哥哥有吃有住就行了,没必要拾破烂。如今这个社会贫富不均,再挣扎也没啥用,等我缓过来给他好好安排安排。我总幻想有那么一天,但却总也缓不过气来。哥哥这一辈子挺可怜,主要是精神上饱受磨难,他也有自己的梦想。明知道嫂子不会回来了,总在欺骗自己。拾破烂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认为只要有钱,全家人还能够聚在一起。经常性买彩票,曾中过三百元奖。天一天天冷了,我劝他别出去了。已经数九了,再走丢了看别冻死在外面,我可没处找他去。哥哥答应了,那几天去候家庙活动室下象棋,每天穿个棉大衣。因为他的二万元钱母亲交给了三弟,三弟答应负责哥哥今后的生活。哥哥非要把二万元钱交给嫂子,嫂子只是要钱,名义上是让孩子继续念书,根本不提与哥哥一起过日子的事。哥哥对三弟有怨气,总张罗去沙城跟三弟要钱,我也不搭理。圣诞节前夕,我正在用电脑写作,午后两三点时哥哥嘀咕了两句,说他该去管三弟要钱去,我也没当回事。
半夜过后哥哥还没回来,我知道又丢了,还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白天坐公交车找了找,没有半点踪影,一晃就丢了三日。老潘说曾见到哥哥去二台子垃圾站拾破烂,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哥哥就是死也得死在垃圾堆上。我口袋里只有三四十元钱,打了辆摩的,二台子及附近的大垃圾站全都找遍了。垃圾堆上人潮数百,都说没见过这个人。钱都花光了,当晚从石英诊所借了三百元,是从石英后老伴手里拿的。我的脑子很乱,整日没命的找人,居然把借钱的这个茬给忘了。我找遍了所有想到的地方,阿龙给二瓣嘴他们开车,说是曾在公路上见到哥哥拎个垃圾袋向东走,正是反方向。阿龙还欠我三百元没有还,明明知道我哥哥是又走丢了,居然没把人给拉回来,人的自私自利有时候达到冷漠的程度。圣诞节及元旦我都是在外面过的,三五十公里之内的公路两旁我贴满了告示与路标,希望哥哥能够自己摸回来。跑那条线路的公交车司机与村民们都认识了我,哥哥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踪影。我买了一些吃的,特意放于垃圾箱上。并给了拾垃圾的人们一点钱,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每天繁星满天我已经上路了,我越来越感到失望。寻找的不是丢失的人,而是寻找自己的良心。在潜意识中我是否也认为哥哥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前三天没有尽量去找?我心中充满了负罪感,压得我昼夜难眠。哪怕哥哥是个残疾,我也希望能够找到他来赎自己的罪过。我埋怨自己反应太慢,为什么不首先去找垃圾站?按说二台子这条路哥哥走了无数遍,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在高速公路桥下也曾走丢过,一走丢哥哥的大脑就成了一盆浆子。我累得站立不住,休息了几日又开始了疯狂的寻找。人们都劝我放弃,我已经尽心尽力了。一个小镇刚入冬就冻死了三个流浪汉,我把所有的空房都搜遍了。二十多日之后,哥哥的尸体被人发现了。我午后刚刚下车,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对于哥哥死了一事我很惊诧,原来我这些日子搜寻的是一个影子。哥哥的尸体是在二台子路边废弃的砖窑里发现的,这个砖窑我曾两次路过。窑洞口都是粪便,我从未想到过进去看一看,也是命里该着。哥哥是冻死的,人没有饿瘦。挣扎的全身都是泥土,显然是冻僵之后挣扎不开了。我是在宣化殡仪馆见到的死去的哥哥,我心中的悲愤可想而知。我寻找的是个活人,不是死人。刚刚进入冬季,类似哥哥这种情况在小城宣化已发生一百例。
楼堂馆所里挥金如土,哪一顿不得数千元?社会的强者剥夺了弱者的一切,哥哥就这么委屈的死去了,连挣扎的能力与喊叫的声音都没有。人肉大餐每日不断,我愤怒,我无奈,我见到太多太多的悲惨。与动辄几千万、几十个亿随意挥霍的猪狗们相比,哥哥是清白而高尚的。哥哥若是会偷会抢,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我的愤怒如火山一样的爆发了,发泄在文字上,丧事是三弟安排的。哥哥的事瞒着母亲,两年之后才告诉她的。母亲也省得操心,哥哥不死我也抽不出身子回长春尽孝。离开了我,哥哥连一顿饭也吃不上的,他不会做饭。人哪,就是个命,哥哥1975年大难不死,又活了31年。最后是自己作死呢,拦都拦不住。我掩面呺啕大哭,连父亲死我都没哭过,哥哥这一辈子太不幸了。哥哥的灵魂早已在地狱里饱受煎熬,哭后我也就想明白了;人死了不糟罪,人活着才糟罪。哥哥死了未见不是件好事,人总有一死,这也是一种解脱的方式。